妮子的人間漂流記

文/阿姣

? ? ? ? “我也曾在人間走過一遭。”

妮子的人間漂流記

寫在首頁:

我叫妮子,今年十七歲。

或者說,二十七歲。

我在十年前就死了。

2021年4月1日,我從學校的天臺上摔下去,我見過自己的死相,很丑很丑,血濺了一地,整張臉面目全非,校服外的皮肉被摔得模模糊糊,不知是血包著肉,還是肉包著血。

我死在愚人節那天,好像我的人生本就是個笑話。

不過也對,我本來不想死的。

那天我又因為作風問題被學校請了家長,全班同學都在看我笑話,我媽還當眾抽了我一耳光,我捂著紅彤彤的臉頰,轉身就往天臺沖去。

我站在天臺上等著一波又一波的人跑上來,他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歇斯底里地喊我下去。

我倒是氣定神閑的,因為我壓根就沒想過要跳下去,不過是嚇嚇我爸媽,治治我那多管閑事的班主任。

我沒想到自己會真的摔下去。

我第一次知道人在下落的時候速度可以這樣快,快到落地時我幾乎感受不到任何疼痛。

我只記得我看見爸爸媽媽瘋了似的趴在天臺的護欄上,眼睜睜地看著我掉下去,他們的眼神是那樣絕望。

我最后看了一眼湛藍的天空,這個我看了十七年的天空。

然后,我就死了。


2026年3月5日

今天是我弟弟出生的日子。

這是我在人間飄蕩的第五個年頭。

至今我仍覺得后悔,覺得有愧于我的爸媽。他們生我生得晚,我死時他們已經四十五歲了。

我媽媽的身體不算好,偏頭痛是她的老毛病,我爸爸有糖尿病,而我又為他們帶來了這樣致命的打擊。

正因如此,我死后并沒有喝地獄使者遞給我的忘憂茶,沒有轉世重新做人,而是繼續留在人間,做一只孤魂野鬼。

我要留在我爸媽身邊,哪怕是做一只鬼。

起先總會覺得不習慣。我剛離開的那一年,他們總是半夜睡不著,凌晨的時候起夜,一坐就是一整晚,有時候眼淚流了一臉也不知道。每當這個時候,我就很想幫他們擦擦眼淚,或是抱抱他們。

可我不能,我觸碰不到他們。

記得有好幾個月,他們甚至不愿相信我離開了。我爸依然每天騎著他的小電動去校門口等我放學,我媽仍舊在家做好豐盛的晚餐等我回來吃。

他們二老等啊等,爸爸沒能等到背著書包跑出校門的我,媽媽也沒能等到爸爸把我給接回來。

可他們并不知道,爸爸等我的時候,我就坐在小電動的后座,臉緊緊地貼著他的后背。他倆味同嚼蠟地吃著早已涼掉的飯菜時,我就坐在吃飯時我常坐的位置上,呆愣愣地看著他們吃飯。

每周日早上,媽媽一遍遍地擦我的遺照時,我就坐在電視柜上看她;她坐在沙發上織毛衣時,我就躺在她的大腿上;她給花店的花澆水時,我就蹲在花叢里數紫丁香的花瓣。

我還得緊緊盯著我爸,看他飯前有沒有忘記打胰島素,趕著上班時有沒有闖紅燈,公司有沒有年輕的狐貍精沖他獻殷勤……

他們二老非常令人操心。我媽是個受氣包,對誰都是溫溫和和的,在花店遇到蠻不講理的買主沖她發脾氣,她也只會陪笑道歉。我爸又是個粗心怪,有時沒打胰島素就吃飯,飯后血糖飆升,差點沒要了他的命!

每次遇到這種情況,我就只有夜里“加班”,給他們托夢。

自從做了鬼,我才知道人做夢都是有根源的。我經常跑到那些討人厭的買主的夢里,翻著白眼吐著舌頭,警告他們如果再敢招惹花店的老板娘,我就把他們的魂給勾走;或是跑到爸爸的夢里,苦口婆心地提醒他一定記得飯前打胰島素。

這招真的管用。自那以后,那幾個買主見了我媽就發怵,連話都不敢跟我媽說。而我爸,他想我時就會記起我在夢里提醒他打胰島素呢。

人嘛,對于夢里的人和事總有種說不出的信賴。

不過想要進入別人的夢境可不是件容易事,和人類世界一樣,我們鬼的世界也是事事講“money”的。

管理夢境這塊業務的周公是個不折不扣的死心眼,進一次十個億,一個子兒都不能少。于是乎,爸爸媽媽每年給我燒的紙錢我幾乎是一分不少地全交到周公那兒了。

不過我覺得,作為一只鬼還能幫到自己在人間的親人,花點錢也沒什么,算是物超所值了。

我就這樣每天一腳一步地跟在他們身旁,甚至晚上睡覺都躺在他們身邊,可他們感受不到我。

也許是他們過得太寂寞,或是太過于想念我,在我去世五年后,他們要了他們人生中的第二個孩子,是個男孩,叫樊嘉樹。

我媽屬于高齡產婦,生弟弟時,我一直站在主刀醫生旁邊,一動不動地盯著生產臺上的她,萬一她挺不過去,我至少能在陰間接應她。

可我媽是個堅強的女人,她挺過來了。

在護士姐姐抱著弟弟給她看時,她的眼里含著淚,我聽見她虛弱地說:

“妮子,你弟弟平安出生了。”

我站在病房門口,看著爸爸坐在媽媽身旁,懷中抱著弟弟,他們二老露出了久違的笑容,這樣的笑容是這五年來我從未見過的。

我竟覺得窗外的陽光格外刺眼。

因為我突然意識到,我不再是這一家三口中的一員了。


2030年6月21日

今天我照常待在花店陪我媽澆花。

下午兩點半,一個黑衣黑帽的男人陰森森地來到我的身邊。盡管我身上的陰氣已經很重,可他一靠近,我還是被冷得打了個寒戰。

“滯留者3號,你到底什么時候轉世?”地獄使者悠悠地說。

沒錯,這個男人就是傳說中的地獄使者,專門負責逝者的轉世和檔案轉移工作。

他永遠是這幅裝扮,黑色的帽子,黑色的大衣,黑色的褲子。我原來總嘲笑他,笑他買不起衣服穿,后來他說,這是他們的工作服。

人們聽了他都聞風喪膽,因為他代表著死亡。但我可不怕他,因為地獄使者才不是個風光的職業。只有上一世犯了不可饒恕的大罪的人,才會被神留下來當地獄使者,因為神認為他們不夠資格去重新轉世做人,人間的幸福或是疾苦,他們都不配再去體會。

他們只能終日與死亡為友,直到千年以后,神對他們解刑的那一天。

我假裝沒看見他,繼續數紫丁香的花瓣。

他飄到我面前,我只覺一股寒氣圍繞著我,讓我從頭冷到腳。

“滯留者3號,你和其他五個滯留者已經快進天堂掌管人的黑名單了,你再不轉,小心永遠都轉不了世。”

“滯留者”是指那些已故卻依舊飄蕩在人間的亡魂,就像我一樣。因為給每一位逝者分配下一世的人生是地獄使者的本職工作,所以這么些年我的耳根子就沒清凈過。

“啰嗦!”我蹭地一下站起來,“這樣吧,老娘我昨天剛在夢里教訓了欺負我弟的那群壞小子,現在手頭有點緊,你幫我去鬼婆婆那兒買點吃的,吃完我就轉。”

地獄使者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冷冷地說道:“我不會再上你的當了。”

說完他轉身就走。

“喂,使者叔叔!”我追出花店,緊緊地跟著他。

“反正你也上了這么多回當,多這一次不多嘛!”

“我從昨天到現在都沒吃東西,你就行行好,愿者上鉤唄!”

“我都成鬼了,還要當個餓死鬼,你心里過意得去嗎!”

在跟了他近四個街道后,他終于停下,無可奈何地說:

“真不知是我啰嗦還是你啰嗦。”

他幫我去鬼婆婆那買了一頓豐盛的下午餐,陰間的物價本就比人間高很多,我又點名要吃西餐,于是使者叔叔又為我這個最令他頭疼的“滯留者3號”花了一大筆錢。

我們找了個地方坐下,我在他面前大快朵頤,一邊狼吞虎咽一邊說:

“等我爸媽給我燒錢了,我一定還你飯錢。”

這種話不知說了多少遍,我卻一次也沒還過他。

沒辦法,誰讓我生前就是個不守信用的人,死后也只好做只不守信用的鬼咯!

地獄使者并不理會我的“鬼話”,明明被我坑了這么多次,卻還是抱有一絲希望地問我:

“吃完飯就轉世?”

他黝黑的瞳仁一動不動地注視著我,等著我的回答。

我低頭看看碗里的羅宋湯,又看看他認真的神情,厚顏無恥如我,也難免覺得有些愧疚。

可我還是一副吊兒郎當的口氣:

“我才不轉,我要當人間的釘子戶。”

就像是早已知道我會這么說,他的臉色幾乎沒變,從兜里摸出幾張餐巾紙遞給我。

“吃完擦擦嘴。”

然后他就起身離開了。

傍晚,我躺在爸爸媽媽房間的飄窗上,看著他們因為年老而逐漸變得佝僂的身軀,突然想起使者說的轉世的事情。

使者不會騙我,如果我再不轉,就真的再也轉不了世,只能生生世世,永無止境地做一只孤魂野鬼了。

月光透過我的身子照在飄窗上,今晚的月色很是慘白。我煩躁地閉上眼,強迫自己不去想這件事。

我不能轉世,至少現在不行。弟弟還小,可爸媽已經老了,即使我并不能為他們做什么實事,但至少我能在夢里嚇走欺負他們的壞人。

怪就怪我生前太對不起他們,只能在死后彌補。


2030年7月1日

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如果我還活著,今天就是我的二十七歲生日。

同我上學那會一樣,從七月份開始,中小學就陸陸續續地開始放暑假。幼兒園自然要早些,七月的第一天,弟弟就呆在家玩自己的了。

我晃著腿坐在衣柜上看他玩積木,這小子比我強多了,才這么小就冰雪聰明的,一副積木能被他拼出二十多種形狀來。

我正聚精會神地看他下一個會拼出什么形狀,就聽見媽媽在客廳叫他。

嘉樹扔下手中的積木就蹦蹦跳跳地出了臥室,我也跟著他飄了出去。

只見爸爸媽媽穿著寬松的運動服,背著雙肩包,頭頂還戴著鴨舌帽。嘉樹像個小兔子般地蹦到他們跟前,媽媽俯下身子,為他也戴了一頂鴨舌帽。

“樹樹,一會去游樂園要聽爸爸媽媽的話哦,不讓小朋友玩的就不可以玩。”

“好!”嘉樹乖巧地點了點頭。

嘉樹的乖巧讓我欣慰。我想,如果是我的話,爸媽不讓做的事,我一定偏要去做。我從小就不是個聽話的孩子。

只是,今天是我的生日,他們死去的女兒的二十七歲生日,他們好像沒能記起。

出了家門,嘉樹就像一只小鹿似的歡脫地跑在前面,邊跑邊回頭叫爸爸媽媽快點跟上他。

爸媽已入知命之年,要跟上一個精力旺盛的孩子是有些吃力的,但他們還是加快了步伐,目不轉睛地看著跑在前面的嘉樹,慈愛地笑著。

我遠遠地飄在他們身后,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失神地跟了一會,竟發現他們早已不見了蹤影。

我失落地轉頭,看見地獄使者正站在我身后一米遠的位置。

為了催我快點轉世,他經常聲也不吭地出現在我身邊,我早已見怪不怪。

我沒有說話,一路沉默地飄著,他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來到了我身邊,跟我肩并著肩走在路上。

“吃醋了?”他突然問我。

“才沒有!”我這樣說著,但我自己都能聽出來自己語氣里的不快。

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在氣什么,嘉樹是我的弟弟,爸媽對他好是應該的,我已經死了快十年了,難不成還要他們為一個死人過生日嗎?

可看著他們三個其樂融融的,就像我從未出生過,我就覺得自己沒有家了,孤零零的一只鬼,天上人間都沒有我能駐足的地方。

“其實你該向前看。”地獄使者說,“嚴格來講,那個家已經是你上輩子的家了,你下輩子還會有個很好的家。”

本以為這家伙是來安慰我受傷的心靈,沒想到又是來旁敲側擊地催我轉世!

我怒火中燒地看著他,把心里的氣一股腦地撒在他身上:

“你管這是不是我的家,我就喜歡在這兒呆著!你憑什么要求我轉世啊,我就不轉!”光說不解氣,我還伸手推了他兩把,“還以為你今天安了什么好心,結果又是來叫我轉世的!”

“天天陰森森地跟著我,這種程度在陽間都能叫你跟蹤狂了知道嗎!我要告你!”

地獄使者一言不發地看著我沖他撒氣,嘆了口氣,無奈地說:

“我今天不是來催你轉世的。”

“那你來干嘛!”

“我……”地獄使者看了我一眼,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的紅暈。他從身后拿出一個透明的塑料盒子,里面裝著一個精致的蛋糕。

“生日快樂,滯留者3號。”

我驚訝地看著他,一時說不出一句話。

終于,我的眼淚一滴滴地落下來,像是宣泄這么久的委屈,我一把抱住他,把頭埋在他的胸前哭得像個孩子。


2030年7月31日

近來我覺得無聊得很。

嘉樹還在放假,他很懂事,每天都跟著媽媽去花店,幫媽媽搬搬花,澆澆水,沒事干的時候就坐在門口寫幼兒園老師布置的雙語作業。嘉樹的嘴很甜,常把買花的顧客逗得哈哈大笑,心情好了,臨走前都會多買兩束花。

爸爸最近的生活也很規律,早睡早起,三餐前按時注射胰島素,血糖被控制得很好。

家人們都在有條不紊地生活著,我已經很少去他們夢里,一閑下來,反而覺得心里空落落的。

總覺得人間好像不再需要我了。

第一次有轉世的念頭是在上周日的早晨。

那天早上媽媽正在電視柜前擦我的遺照。這是她的習慣,每周日的早晨她都會站在電視柜前仔仔細細地擦我的遺照,然后慈祥地看著照片上十七歲的我,對我說說話,而我就靜靜地倚在她的肩上聽她說。

但那天早上,她沒有對我說話,擦照片的時候,她也不再柔情地注視著照片上的我,而是不停地抬頭看坐在茶幾前做手工的嘉樹。

嘉樹盯著手中的紙板,媽媽看著嘉樹,而我望著媽媽。

嘉樹笨拙地用美工刀在紙板上劃出深深淺淺的線條,一個不留意,美工刀就失去了控制,在手上劃出一道血口子。

媽媽幾乎沒有任何思考,兩步就跨到嘉樹的身邊,動作快到來不及把我的照片放在電視柜上。

伴隨著嘉樹的哭聲的,是我的照片摔向地面,相框的玻璃碎了一地的嘩啦聲。

我不知道媽媽在那一刻想到了什么,我只知道,看著照片摔下去的那一瞬間,我突然就想起十年前的自己也是這樣摔下了教學樓,同這張照片一樣,粉身碎骨。

媽媽沒有時間管我那碎了一地的照片,她忙跑去房間拿酒精和創口貼,甚至看也沒看我的照片一眼。

我飄在半空,眼淚一滴一滴地往下掉,像一個被家長拋棄的孩子。

我去世十年了,媽媽也快把我忘了吧。

那我是不是......也該走了?去找地獄使者挑一個好人家,轉世成為他們的孩子,喊他們爸爸媽媽?

正這么想著,幾乎就在一瞬間,地獄使者就出現在了我面前。

“想通了?”

我驚訝極了,來不及擦掉臉上掛著的淚珠,瞪大了眼睛瞧著他。

他怎么知道我剛剛想過要轉世?他又為什么恰巧在這時出現在我身邊?

他應是知道我在驚訝什么,一邊從大衣口袋里摸出幾張紙巾遞給我,一邊慢悠悠地說:

“原來沒跟你說過,做我們這行的和滯留者會有一種感應,當滯留者有轉世的想法時,神會把我們第一時間送到滯留者身邊,這樣有助于我們更快地送滯留者去轉世。”

我從不知道地獄使者還有這樣的技能,可想滯留者對于他們來說可真是個大難題。

“所以,你準備好轉世了嗎?”使者問我。

我想了想,還是搖了搖頭。

“你讓我再考慮一段時間,我想好了再告訴你。”

地獄使者也不催我,點了點頭就準備離開,卻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回來對我說:

“滯留者3號,我提醒你,一旦有了轉世的想法,就不要隨時都去想,不然......”

我眨巴著眼望著他:“不然什么?”

“不然......”地獄使者把眼神從我身上移開,別扭地說:“不然我隨時都有可能被送到你身邊,包括晚上,你在睡覺的時候......”

“好了好了別說了!”我趕緊捂住耳朵,“我晚上不想就是了,你快走,快走!”

把他趕走后,為了控制住自己不想轉世的事情,我飄到社區看老人打麻將,又飄到廣場看小孩子玩蹦床,就這么戰戰兢兢地過了一天,到了晚上十點半我才往家里飄。

可是怕什么來什么。

晚上躺沙發上睡覺的時候,我在黑暗中眨巴著眼睛,就那么一個念頭,可當我反應過來的時候,一切都晚了。

映入我眼簾的是地獄使者赤裸的上身,他的背脊挺直,皮膚光滑,腹部的肌肉如同雕刻般分明。

我捂住眼睛尖叫出聲。

我快被嚇得魂飛魄散了!屋里靜得出奇,我只聽見自己的呼吸聲。不知過了多久,我想他已經走了,才怯怯地睜開眼。

可他還站在那兒,就那么赤裸裸地......立在我面前。

我還是沒忍住往他下身暼了一眼,不過好在他穿了褲子。

他開口,無奈地說:

“滯留者3號,我提醒過你。”?

他的語氣里沒有責怪的意思,可我的臉卻越來越燙。

我支支吾吾地半天吐不出一個字,又不知過了多久,我才結結巴巴地開口:

“使者叔叔......你......你身材不錯。”


2030年8月2日

今天閑來無聊,數了一會紫丁香花瓣,我便故意在心里默念:我要轉世,我現在就要轉世。

于是地獄使者就來我身邊了。

這是我第一次見他穿黑色大衣以外的衣服。他穿著寬松的白色衛衣,灰色的居家褲,手里捧著一本但丁的《神曲》。

我硬生生把他拖到我身邊坐下,想讓他陪我說說話,他話不多,索性坐在我身邊繼續看書。

翻了幾頁書,他問我:

“為什么一直不愿意轉世?”

“想陪在我爸媽身邊,彌補我原來做的錯事。”

“你很愛他們?”他又問。

我點頭:“很愛很愛。”

地獄使者又沉默了,我卻來了興趣,拉著他問:

“那你呢?你有愛的人嗎?”

使者看了我一會,答非所問:

“一個人太久,忘記愛是什么感覺了。”

“愛有什么難的。”我說,“愛就是心甘情愿為他做所有事,哪怕是為他在陰曹地府做幾千年的孤魂野鬼,也不怕。”

“這就是愛嗎?”

“是的。”

“嗯,我知道了。”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他這樣不愛笑的人,我竟看見他的嘴角有一抹似有似無的笑意。


2030年8月8日

自從我的遺照被媽媽摔碎后,我就一直悶悶不樂的。即使后來媽媽又給我的照片換了一個新的相框,可我心里始終有個疙瘩。

我坐在嘉樹的小床上看他做算術題,我望著他小小的背影,看了一會,不知怎的就哭了。

我這才發現,我做鬼比做人時愛哭多了。

不過做鬼最大的好處是,你哭的時候不用擔心會被人看見。

于是我放聲大哭起來,眼淚鼻涕一把流,就在我哭得抽抽搭搭時,嘉樹突然回頭沖我坐的地方看了一眼。

我被他嚇了一跳,明知他不可能看見我,可還是忙收住哭聲。

他又轉過頭去繼續算算數,我揩了一把鼻涕,委屈地嘀嘀咕咕:

“這什么世道,做鬼的還要被人嚇......”

“姐姐,你很吵。”嘉樹突然說。

這句話幾乎把我嚇得失了魂,我緊張地飄到他身邊,試探地問他:

“你......看得見我?”

他準確地朝我的方向看過來,點了點頭。

我只覺得自己的鬼生觀要徹底崩塌了。

“這......這......這不應該啊......”我還是有些不相信,“你說,我穿的什么顏色的衣服?”

“校服。藍色的上衣,淺棕色的褲子。”

我徹底混亂了,因為他說的是對的。這些年我一直穿著自己死時穿的那套校服。

我呆愣愣地飄著,想了一會,又問他:

“那爸爸媽媽能看見我嗎?”

嘉樹搖了搖頭:“黑衣服叔叔說,只有六歲以下的小孩子才能看見鬼,他還讓我不要告訴你,說你是個膽小鬼,會被我嚇哭。”

“那個黑衣服叔叔是不是還戴著一頂黑帽子?”

嘉樹笑著點頭:“就是那個叔叔!”

黑衣黑帽,不是地獄使者又是誰呢?

“那你現在為什么要告訴我?”

嘉樹咬著手指想了一會,說:“因為姐姐你最近老是哭,我不喜歡你哭,我想安慰你。”

我的心里莫名覺得溫暖。

“我哭我的,又不關你的事......”

“可你是我的姐姐,媽媽經常給我看你的照片,我認得你,你就是我的姐姐。”嘉樹說,“媽媽還經常對我說,如果我晚上夢見你了,不能怕你,要記得多陪你說說話,你一個人在天上很孤單.......咦,姐姐,你,你怎么又哭了......”

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般往下掉,我捂住眼睛,抽噎著說:

“你別管我,姐姐我就是個愛哭鬼!”


2030年8月9日

今天我跟地獄使者說,嘉樹把什么都告訴我了。

他暼我一眼:“被嚇哭了嗎?”

“當然沒有,我超淡定的!”

畢竟我是只鬼,說鬼話當然不打草稿啦!

“其實你不用這么護著我,我的內心比你想象中要強大得多。”

他又瞥我一眼:“我沒護著你,只是怕萬一你被嚇出個好歹,神會給我加刑。”

“那你今天為什么請我吃小蛋糕?這也是神的旨意嗎?”我舔了一口奶油,故意問他。

他頓時啞口無言,只好假裝看周圍的風景。

我看著他笑了。我知道,他早已見慣了生死,所以把很多東西都看得很淡,許多時候并不愿多說話,大多是我說他聽。他偶爾開口,說出的話也是冷冷的。

但我知道,他的內心并不像他的外表那樣冰冷,而是有溫度的。

正說著,地獄使者的身體開始漸漸變得透明,他最近經常這樣。我知道,又有“滯留者”想要轉世了。

我忙抓住他的手,他詫異地看了我一眼,我揚起下巴:

“我不管,這次你要帶我去見識見識滯留者是怎么轉世的!”

下一秒鐘,我們就來到了一個農家小院。

這里雖是鄉下,卻非常干凈。院里種著幾棵槐樹,樹干上整整齊齊地靠著一些農具。豬棚被打理得很整潔,一點異味都沒有。棚邊還坐著一只大黃狗,正曬著太陽打盹。

只見不遠處的石階上坐著一個老奶奶,想必她就是把地獄使者引到這兒來的“滯留者”了。

我跟著使者朝她走過去,老人抬頭看了看我們,因為太過年邁,她的眼仁已經變成了灰色,可依然能看出她眼中透出的隱隱約約的紅,應是剛哭過。

使者朝著老人鞠了一躬,問道:

“您確定要轉世嗎?”

地獄使者雖天天催著“滯留者”轉世,但真的到了決定的時刻,他依然會選擇尊重“滯留者”的意見。

他真的很溫柔。

老人呆了一會,最終點了點頭。

“幺妹兒啥都會啦,我這個死老太婆也不用天天去她夢里提醒她,用完柴火要記得滅干凈,上山挑水要注意腳下的石子,下雨天記得給豬棚擋雨......”

老奶奶絮絮叨叨地說著,我和地獄使者安靜地聽著,誰也沒有打斷她,因為我們都知道,這是她在這一世的最后一段話了。

那些屬于她今生今世的回憶,幸福的也好,不幸的也罷,都被她如故事般娓娓道來,像一首古老的歌謠,飄飄然然,好像永遠也唱不完。

那些回憶,大黃狗和小院的老槐樹都知道。

在奶奶的幺妹兒下農回來之前,奶奶起身喝了地獄使者遞給她的忘憂茶,因為她怕她一見到她的幺妹兒,就再也舍不得離開。

人也好,鬼也罷,最怕的還是一個情字。

我們目送著奶奶上了天堂,使者說,奶奶窮了一輩子,可一心向善,她的下一世將會是一個家庭和睦,經濟條件也不錯的商人家的女兒。

因果輪回,萬般皆是如此。

回去的時候太陽已經落山了,鄉間的小路沒有燈,但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圓,還有滿天的繁星。我和使者在月光下走著,我抬頭看他,月光柔柔地照在他的臉上,顯得他的臉格外柔和。

“使者叔叔,你說我要是轉世了,能投個好人家嗎?”

使者想也不想便說:

“能。”

“你騙我。”我有些失落,“我活著時一直不是個好女孩,抽煙,喝酒,打群架,亂搞男女關系,還經常罵我爸媽,神不會原諒我的。”

使者停下步子,低頭認真地看著我:

“你那時還是個孩子,不懂事,神不會跟一個孩子計較。你現在很好,真的很好。”

他逆著月光,一陣風吹過,掀起了他大衣的領子。他就這么看著我,眼里映著人間的星光,溫柔得不像話。

不管他有沒有騙我,我都信。

“那你呢?”我問他,“你還有一年就刑滿釋放了,你能去個好人家嗎?”

“滯留者3號。”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是輕聲叫我。

“嗯?”

“老太太是最后一個有資格上天堂轉世的滯留者。”

我明白他的意思,也明白自己所處的境況:我再也沒法轉世了,只能永遠做人間的孤魂野鬼。

“我刑滿離開后,你怎么辦?”他問我。

我的心里突然一陣絞痛,但還是盡量輕快地說:

“沒事,我還有爸爸媽媽,還有嘉樹,他能看見我呢。”

“傻丫頭,等那孩子過了六歲就再也看不見你了。”使者輕輕拍了拍我的頭,“你的家人也有去世的那一天,有轉世的那一天,到那時,你怎么辦?”

我強忍住想流淚的沖動,飄起來拍了拍使者的肩膀:

“急什么,反正還有一年呢,這一年,咱們好好過!”


2030年9月5日

這幾個月我都沒有進入別人的夢,手頭難得有了些小錢。

我第一個念頭就是要請地獄使者吃頓好的。

我在鬼婆婆那里訂了一家環境很好的餐廳,這里有露天的屋頂,抬頭就能看見很美的夜空。

我不愿去想一年后的事情,我只知道,他在我身邊一天,我就好好跟他過一天。

沒等一會使者就來了,他還是黑衣黑褲,不過懷里抱著一束鮮紅的玫瑰花,手上還提著一個白色的紙袋。

他走到我身邊,把花直愣愣塞進我的懷里。

我笑道:“哪有你這樣把花硬塞給女孩子的。”

使者不解地看著我,認真地請教道:

“應該怎么送?你教我,我重新給你。”他說著就要把我懷里的花拿回去。

“別別別。”我拍開他的手,“這樣也挺好。”

吃完飯,他把那個白色的紙袋推到我面前。我拿過一看,是一條白色的綢制連衣裙,胸口鑲著兩顆珍珠,剔透得像是兩枚淚珠。

我驚喜地望著他,他喝了一口桌上的茶,說:

“二十七的大姑娘可不能再穿校服了。”

不等他說,我就抱著裙子飄去洗手間換上,也不知他怎么知道的我的尺碼,這條裙子合身得就像為我量身定做的一樣。

“好看嗎好看嗎?”我飄到使者身邊,一個勁兒地問他。

他沒言語,只是點了點頭,然后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他有一雙含情脈脈的桃花眼,左眼角還有一顆淚痣,看誰都像是帶著情的。

我被他盯得紅了臉,隨手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茶。

在茶水快要進入我的喉嚨的那一刻,我感覺到了不對。

這是忘憂茶!

我開始劇烈地咳嗽,想把它全部吐出來。

地獄使者急忙過來拉住我,他用冰冷的雙手捧住我的臉,然后吻住我的唇,不讓我把忘憂茶吐出來,任我怎么推他都不松手。

拉扯中,一滴滾燙的淚滴落在我的臉上,不知是他的還是我的。

直到忘憂茶被我全部咽了下去,他才顫抖著放開我,額頭依然低著我的臉頰。

我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臉龐,才發現他早已淚流滿面。

“你騙我。”

“我沒法丟你一個在人間。”使者吻了吻我的臉頰:“周公幫我給你父母托了夢,他們明年會再要一個孩子,你不用擔心難產的事,我檢查過了,明年的逝者名單上沒有你的母親。你偷偷去天堂等,等到明年,你就又可以和你父母在一起了。”

我抱住他放聲大哭。

“你這個白癡!只剩一年你就可以擺脫這該死的懲罰,干嘛要為了我犯錯......”

地獄使者笑了。

“你快樂就好。上輩子的錯別再做鬼彌補了,下輩子好好活著,好好彌補......”

“你說了,愛一個人什么都不怕,我這樣,算不算愛你?”

2030年9月5日,我這只在人間飄蕩了十年的鬼,我這只二十七歲的鬼,我這個最令地獄使者頭疼的“滯留者3號”,終于要轉世了。

是我的使者叔叔,給了我擁有下輩子的機會。

我這才明白,地獄使者代表的不是死亡,而是重生。


2035年10月13日

我叫妮子,今年四歲了。

今天嘉樹哥哥給了我一個日記本,讓我沒事就寫寫日記,他來幫我糾正錯字。

最近我總是看到一個黑衣黑帽的叔叔,他經常突然出現在我面前,或是在我身后偷偷看我。

他告訴我,六歲以前的小孩子能看見鬼,讓我不要害怕,他們不會傷害我。

我才不怕他們呢,他們對我可好了。

聽小鬼姐姐們說,這個叔叔是地獄使者,是我上輩子的戀人,他用自己上千年的自由來換我能重新轉世。

我不知該不該信他們,畢竟人說人話,鬼說鬼話。

她們還告訴我,自從我轉世之后,地獄使者就經常郁郁寡歡的。他在自己的房間種了一盆紫丁香,沒事就坐在窗邊數花瓣。

嘴里還時不時念叨著:“那小妮子什么時候能下來見我呢?”

唷,原來這家伙成天盼著我死呢!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或內容合作請聯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由作者上傳并發布,文章內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