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我的表姐姐

漸明世故的時候,有一點卻遲遲不得以理解。與我同輩或晚我一輩年紀其實比我大很多,我可以傲慢的叫著一個大我十歲的晚輩“侄侄”。

九七年,媽頂著違抗計劃生育基本國策的罪名,在那個不知道計劃生育為何物的潮汕小村生下我。可還是不得不選擇自投羅網。三歲,媽終于做好承擔最壞后果的心理準備帶著我踏上返川的綠皮火車,第一次坐火車的興奮還是難抵暈眩沖擊惡心。綠皮火車分著好多系列,分特快,普快和直快,一趟到成都的硬座可以坐上個三天三夜。一張小小的粉紅色車票映著暗紋,人頭攢動的暗流下上演著拐賣和偷竊勾當。那時外出打工人多少懷揣著一份無畏決心,奔赴著江湖。他們的目標是明確而堅決的,賺錢,如同干涸的草原里象群們不惜千里跋涉尋找水源。不同的是,極少有人一開始就拖家帶口。他們舍下家鄉,換上已經身形佝僂的老人去守那幾塊荒土地和家里無知盼望著孩子,這么做的代價是巨大的,只不過很久很久以后,他們可能才回在亮堂堂的樓房里恍然大悟,然后雙手抱頭,懊悔而無奈的嘆氣。不過這將是很久之后的憂愁了。至此該面對的是江湖的第一關,與扒手的較量,出門前便好好思忖如何躲避這群賊精精,滑溜溜的家伙。我二舅就曾天才般想出把老人頭十幾張百元人民幣一一塞于皮帶之間,形影不離。結果卻回家忘了取出就慘遭發霉的損失。看來,倒霉和發霉間界限并不分別啊,只不過一個敵人是別人,一個是自己罷了。

千里返鄉的目的是為了戶口,上戶口前必要條件是接受超生的罰款。那就是我平凡的父母親人生里最大的罰單。計生辦的人風風火火來家,嚇壞了十歲的姐,慌張跑到田埂上大喊媽:他們要把妹妹給抱走啦!面對萬元的天價罰款,媽提著家養的活雞上縣城,熟人間奔走,求情告解,終于只繳了四千元。那時泥水匠的爸一天的還只有十幾。按理,我應該是要被留在老家,無奈是奶奶不愿照看,我幸免于做姐那樣孤苦留守兒童,同千千萬萬的農民工一同又乘上那通往異鄉的綠皮火車,等待自己的成長。

一開始,襁褓之中的我,實在是丟不下,媽把我身體蜷在前車兜,雙手雙腳漏在外面,晃晃悠悠的騎著自行車去上班。那時候大概還是沒有兒童座椅的發明的,放在后座,大人看不到,昏昏欲睡的小孩子是很容易栽下車的且有雙腳絞進車輪里的風險。媽的組長是個好人,沒有嚴苛的禁帶小孩入廠,還為了我用廠里的廢布料搭做了一個搖搖床。后來大些,媽便可以把我放心地交給幼兒園,晚上再由老師幫忙送回廠里或是老屋。老屋的陰黑是寧愿傻站屋外被一團蚊蟲盤在頭頂都不愿面對的。我會蹲在門前的石階,趁著天未全黑,把作業完成,然后就背起書包到處游竄等爸回家。有次,卻被路過的當地阿姨“笑話”,卻被表姐姐看到,把我領回了她家。

表姐姐是媽的一個遠方姨的女兒,她的老家和我們不遠,在這個異鄉,她也和我們住在一個村里。雖與我同輩分,那時的她也有三十了。我很喜歡去她的屋子里,干干凈凈,同樣是租當地人的老屋,卻收拾的一塵不染。地板永遠是泛著原有的紅磚色,小桌放著標準的五件套陶瓷茶具,永遠疊得方正的被子,我對于講究一詞的認知便是從她而來。她不似媽工蟻一般,汲汲營營,早出晚歸。她不用上班,悠悠閑閑,就一個人在屋子,最多時候就是去菜市買菜做飯,串門聊天。她的生活除了我們,就是一個發際線高高,顴骨微凸,身材瘦瘦,一只眼有斜視的當地男人,爸媽都叫他小周。我對于他們的故事并不了解。表姐姐一頭黑色卷發,豐盈的臉上有兩道突兀的灰褐色紋眉,眉毛下的眼皮上有兩顆小肉粒,說是早年紋眉手法不當留下的。她是美的,散發的是和媽身上一樣的母性的嫻和與溫熟,還多一分不安與迷惘的等待。我是愛她的。她會常常救我于流浪和危難,一次從幼兒園接送的”公公車“跳下后被車身的倒鉤在小腿上劃出了巨大的口子,血流不止,是她幫我抹冰沁沁的牙膏止血,幫我咒罵接送老師的不仁義。她會常常做出和當地鄰居家飄出的一模一樣香味的菜,讓我可以在暖色燈光的屋子里等待爸的呼喚。她還會常常在晚風徐徐的夜牽著我的手到村外的工業街吃椒香四溢的麻辣燙,還約定著下次來的時間。她也有兒子,留在了前夫家。當和媽聊起那個千里之外獨立的兒子時,她是自豪和憧憬的。遠方有個款款俊朗的少年將在不久會是她最堅實的依靠。只不過,在這里,她真正生活里要面對的是懊惱的爭吵和眾人在背后的指指點點。最厲害的吵架是把屋子里的物件粉粉碎碎地躺滿整間屋子的地面,嚎哭,卑微,絕望,那該是我人生里第一次見到為情所歇斯底里的女人。

我再大些的時候,周末都跟著媽去廠里,開始做一些細碎的零活。我和表姐姐便漸漸開始疏離了,媽也囑咐不要隨意跑別人家蹭吃蹭喝,其實也是擔心就這樣欠下人情,擔心她再有借錢請求時不好拒絕。表姐姐和我們差不多時間回川了,媽后來去過她在縣城里租的房子,依然小而整潔。只不過她多了兒子和兒媳在身邊,她的頭鬢也蒙著灰白,她抱怨著兒媳的懶散,有了當婆婆的煩惱。小周后來也跟來四川了,他試圖著用手藝在這邊過日子,潮汕風味的勁道牛肉丸沒有得到四川小城的青睞,他走了,回到了屬于他的地方,他們多年的情感糾葛終于在雙方耗盡全力后平靜放手。再后來,聽說表姐姐和另一個男的在一起了,我再也沒有見到她了。似乎我們并不與她相熟。

她的一生等待著一個依靠,就像一朵開在荒蕪院子里的月季,風初靜,人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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