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美求學

第九章 升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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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山溫泉療養歸來,呂碧城又去了香港海濱療養,避過了上海的寒冬。身心都得到了充分恢復,出國游學再次被提上了預定日程。雖然,此次旅美比最初的計劃晚了10年,但還是終于能夠成行了,這輩子的夙愿當可了了,也不會留下什么遺憾了。

1920年春,呂碧城臨出國前特意去了兩個地方,向過去的好友道別。一個是當年天津女學的女學生,一個是詩友費樹蔚。

那個天津女學的女學生,出生官宦人家,曾許配給一位達官的公子。一日,她的舅公因公經過天津,攜公子蒞臨學校參觀,人還未到,當地一眾官員也早已列隊迎候,武士們騎著高頭大馬,馬蹄聲不絕于耳,激起的飛塵遮蔽了巷道,陣勢蔚為壯觀。穿著配有肩章制服金彩燦然的使者一再馳報,那位尊貴的舅公和公子方才姍姍來遲。所有人畢恭畢敬向其行禮,那個女學生也在行禮的隊列中。有同學故意朝她努嘴示意作親吻狀,女學生瞬間臉上紅霞飛起,一直紅透到雪白的脖頸。那時候,被眾星拱月的是她未來的丈夫和公爹,內心的得意應當是不言而喻的吧?

想當初,那個女學生是何等的榮耀!可是,10年之后,呂碧城再去尋找,昔日好友竟似變了一個人似的,因家庭變故,被夫家遺棄,如今榮華不再,風采不再,面容憔悴,形銷骨立。雖然現在仍是一個小學的校長,但所居偏僻之地,茅屋土壁,一日三餐粗茶淡飯,與村姑為伍,教授那些滿身泥土的窮孩子,早年的風光早已湮沒在凄風苦雨之中,都不知人間幾度寒暑了。

和好友相比,呂碧城無疑是幸運的。下海經商,她集聚了大量財富,不再為生計發愁。多年官場的浸淫,所結交的又大多是社會政要、名流、巨賈,憑自己的社交能力和一身才學,呂碧城如魚得水,游弋其中,既不與當局同流合污,又能獨善其身,這既是一種聰明,又是一種難能可貴的品質。很難想象,假使呂碧城窮困潦倒,是否還會一身清高,放棄官職,恣意山水,填詞作詩?或許,她會和那些貪污腐敗的官員沆瀣一氣,狼狽為奸吧?為生活,也為功名。而當呂碧城已經擁有了這一切,在社會上站穩了腳跟,自然不屑于那些身外之物,而要去追逐物質以外的精神追求了。

呂碧城與好友促膝長談至午后,當晚便趕回了北京。她所居住的北京飯店正華燈高照,身著光鮮的紳士淑女們正隨著音樂在舞池里舞動翩躚,如春潮泛濫,一派奢華。聯想到好友悲慘的境遇,呂碧城百感交集,既食不甘味,又夜不能寐,頹然伏臥在案上。屋內的銀器被燈光反射,泛出耀目的光芒,耳畔傳來隱隱的樂聲,那一刻,呂碧城只感到生趣索然,如處荒蕪之墓地。眨眼間,天色破曉,呂碧城推窗遠眺,見路燈成排,“鮮于宮墻柳影之間,一時興起,作無題詩一首寄女友:

又見春城散柳棉,無聊人住奈何天。

瓊臺高處愁如海,未必樓居便是仙。

春天依舊遵循著四季的規律,施施然到來,滿城又開始飛舞著輕妙的柳花。只是,老天教人無可奈何,今日的處境,今日的無奈心情,早已失盡昨日的壯志豪情,又怎能望得見春日的美好?即使居住在瓊臺高處,又怎見得賽似神仙,還不一樣仇深似海,滿腹幽怨?

呂碧城親眼目睹這位同學好友身上發生的變化,不由不勝唏噓,“相見凄然,幾不能語”。歲月如流,誰能預料下一場風暴會不會落到自己頭上?曾經的榮華富貴如過眼云煙,曾經的靠山也說倒就倒,曾經的綾羅綢緞變成今日的衣衫襤褸,有時候,命運就是這樣冷酷無情。無論昨日的你如何顯赫,如何不可一世,命運的翻云覆雨手總能輕易扭轉乾坤。莫說十年,有時候,一朝一夕之間,人的命運都可能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一切的一切都沒有定數可言,一切都敵不過歲月,容顏易老,江山難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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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望過天津女學的女友,呂碧城又南下蘇州,和詩友費樹蔚、縵華女士共同游覽蘇州勝景。

費樹蔚,字仲深,號韋齋,又號愿梨、左癖、迂瑣,與呂碧城同年,柳亞子的表舅,祖上系江蘇吳江望族,19歲中秀才,娶了吳大澄的七女兒吳本靜。與袁世凱長子袁克定同為吳大澄女婿,曾在郵傳部任員外郎,兼理京漢鐵路事。辛亥革命后任北洋政府政事堂肅政史。袁世凱僭號稱帝后。費樹蔚直言勸諫,未采納,11月,遂隱退南歸回到蘇州。與張一麐、金松參、李根源等人以詩文相和,“遇不平事則義憤填得,奮發急難不稍避”,與張仲仁等熱心從事地方公益事業,被稱為“吳中二仲”,曾任信孚銀行董事長和吳江紅十字會會長,在蘇浙滬一帶非常有影響力。

費樹蔚也是詩壇上的奇才,呂美蓀曾贊譽他:“積學好古,操爽有燕趙風。文學雅,尤善綺聲,時人莫能及也。”他與呂碧城在袁世凱在位期間熟識,相交甚好,且有一個共同的好友袁克文,彼此詩文唱和,十分投機。前年呂碧城旅美前夕突染重病,心灰意冷之下,曾書寄費樹蔚《崇效寺探牡丹已謝》一首,表達自己身體欠佳,理想破滅,一心歸隱山林的落享心緒,并附言:“果不久物化者,擬葬鄧尉,購廣地于湖山勝處,碑鐫客春探梅十首于上,植紅綠梅多本,使常得文人酹酒吟吊吾魂慰矣。”

才自花城卸冕回,零金剩粉委蒼苔。

未因梵土湮奇艷,坐惜芳叢老霸才。

卻為來遲情更摯,不關春去意原哀。

風狂雨橫年年似,悔向人間色相開。

費樹蔚接此書,憂心如焚,深深為呂碧城的身體健康和情緒狀態擔心。他立即回詩二首聊以安慰。呂碧城移居香港海濱療養,及至返回天津,費樹蔚一直和呂碧城保持著熱絡的書信往來。如《答呂碧城香港用吳梅村題西冷閨詠韻》《呂碧城自香港來滬書云將游歐美索為詩述其身世戲借梅村舊韻寄之》等。

此次呂碧城游學歐美的理想終將實現,費樹蔚從心底里為老友感到高興。久別重逢,共游蘇州虎丘、靈巖、天平、石湖等地,高興之外又多了幾許離別的傷感。

蘇州石湖,綠水波柔,呂碧城和費樹蔚、縵華女士共同泛舟湖上,任由小舟漫無目的地在湖上漂流。那日剛巧是端午節,按照傳統習俗是要劃龍舟、吃粽子、佩香囊、插艾草的。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憶起端午節屈原投江的故事,聯想到自己今日孤身一人的悲涼處境,呂碧城顯得有些凄然,滿目湖景也仿佛籠罩上了一層淡淡的哀愁。一《滿江紅》,飽含了她傷離別的滿腹心事。此別經年,等到下次再見共賦詩文,卻又不知何年何月了:

舊苑尋芳,尚斷碣、蝌文未滅。石湖外,一帆風軟,碧煙如抹。菰葉正鳴湘云怨,葭花又夢丙溪雪。又紅羅、金縷黯前塵,兒時節。

人天事,憑誰說;征衫試,荷衣脫。算相逢草草,只贏傷別。漢月有情來海嶠,銅仙無淚辭瑤闕。待重拈,彩筆共題襟,何年月。

這闋詞,呂碧城也寄贈給了好友樊增祥。樊增祥回以一闋《滿江紅》見寄賦答:

雙槳吳波,正老去、江郎惜別。金翡翠,南來傳語,自書花葉。滄海泣亁餃帕雨,碧湖喚起娥眉月。又山塘、七里試龍舟,中天節。

青雀舫,歌三疊;紅鸞扇,詞一闋。算菱謳越女,萬金須值。雪藕絲牽長命縷,綠荷風縐留仙褶。只天西,遙望美人云,長相憶。

多么美好的一個端午佳節,老夫我卻要和碧城女士依依惜別,從此海天一方,碧城女士的倩影只能留在曾經的記憶里。此去西天,遠離故鄉的人兒應是淚濕羅衫,而留在原地的我呢?只有遙望西天的云彩,深深思念遠行之人。我知你云游四海的堅定意愿,既然無法挽留,那么,就祝福你一路平安吧。去到那個陌生而文明的西方國度,去探求你想要得到的真理,早早學成歸來!

費樹蔚也賦長詩《送碧城之美國》一首臨行相贈。這首詩寫得情深意長,充滿了友人離別的悵然和牽掛。最后四句:“送子為天河浣紗之行,贈予以陽關咽笛之聲。鶴書早寄珍珠字,百年會有相逢地。”呂碧城一讀再讀,友人的細細叮嚀切切囑咐擊中了她內心深處最柔軟的那一部分,晶瑩的淚水像斷線的珠子一樣的落在信箋上,心中滿溢的,是對友人的感激和敬愛。

3

1920年9月,呂碧城終于如愿以償,踏上了前往美國的征途。秋日的太平洋,一望無際的蔚藍海水多情而溫柔地拍打著海輪的船身,激起朵朵浪花。呂碧城斜倚在船舷邊,眼望著一輪紅日從海平面冉冉升起,一開始還與海平面膠著糾纏,但一瞬間就掙脫了束縛奔突升空。那樣燦爛耀眼的紅,美得攝人心魄。朝霞萬丈,給海面鋪上五彩的光芒,也給站在甲板上欣賞日出的人穿上了五彩的羽衣。天際茫茫,即使是跨海巨輪,在這廣袤無邊的太平洋上,也只能算是滄海一粟。巨輪尚且如此,更何況是人呢?在大海之上,人類顯得如此渺小,就像一粒塵埃,隨時隨地都會被海風吹走,被浪濤吞沒。所有的喜怒哀愁,此時此刻,也變得微不足道起來,似乎沒有什么大不了,也沒有什么放不下的了。

沐浴著朝霞的洗禮,呂碧城思緒萬千,無可名狀,只有賦詩一首,記錄下彼時心情:

霞彩繽紛遍海天,盡回秋氣作春妍。

媧皇破曉嚴妝出,特展暈衣照大千。

入夜,船上的旅客大都伴著船行浪花的拍擊聲進入了香甜的夢鄉。呂碧城卻無心睡眠,她披上外衣走上甲板,眺望夜空海風涼涼,空氣甚好漫天的星子點綴在幽暗的夜空,向她狡監地眨著限睛,似乎在揣度她此刻的心情。遠方,一個從未踏足的國度正向她招手,該激動嗎?該興奮嗎?或許都該有,但是,又為何此時此刻,在呂碧城心中,竟平靜如水,無欲無求?

船至夏威夷群島的火奴魯魯(即檀香山)停靠補給時,呂碧城匆匆下船,把這首觀日出詩寄給了詩友樊增祥。出人意料的是,她剛剛踏上舊金山的海岸,樊增祥的唱和詩就已經“飛”到了大洋彼岸:

萬里滄溟一鑒開,紅云捧日照蓬萊。

靈媧曉御鑾輿出,端坐金銀百尺臺。

驚倒人間趙馬兒,扶輪碧眼赤須眉。

寧知天際乘鸞女,獨立蒼茫自詠詩。

海心山色浴紅檀,爭拜中原女坫壇。

莫把驚鴻輕照影,須從麟閣上頭看。

其實,太平洋的海上景觀雖美輪美奐,蔚為壯觀,但多日舟行勞頓,除了食物的單調、身體的困乏,亦倍感無聊。正是樊增祥、費樹蔚、李經義等眾多詩友的贈詩、鼓勵,支持呂碧城度過了十幾個漫長的海上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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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舊金山近在眼前了!或許是習慣了船上的顛簸,真的下船踏上堅實的土地,呂碧城竟感到腳步有些許不穩。

一下碼頭,呂碧城就收到了中國駐舊金山領事館工作人員獻上一大束鮮花,嬌艷欲滴的花束似乎在熱烈歡迎她的到來,同時,這也表明了美國商界對她的欣賞與認可。

和同行的其他旅客不同,呂碧城對陌生地域總是充滿了強烈的好奇心。她沒有和那一百多名同船的中國留學生一起窩在旅館里歇腳躲避舊金山的大霧天氣,而是隨領事館的陶書記一起,跑出去游覽舊金山的城市風貌。華人如織的唐人街、金門、圖書館等地都留下了她的足跡。每到一處,呂碧城都睜大雙眼仔細地看,認真地聽,似乎要把美國的風土人情、歷史沿革全部都刻在腦海里帶回去。雖然是霧里看花,但霧中的崇樓杰閣和千百美術雕刻的大理石像別有一番景致,恍如身處另一個虛幻縹緲的世界。

呂碧城只在舊金山短暫逗留了幾日,便不顧眾人勸阻,一意孤行前往紐約。所有人都勸她等候大家一起啟程,因為聽聞紐約諸多危險,經常發生搶劫案。可是呂碧城興致正高,哪里聽得進去旁人勸阻,于是一個人搭了火車,駛過萬山之頂,花了四天四夜,來到了日思夜想的紐約城。

雖說華盛頓才是美國的首都,也是美國政治和文化的中心,但是和紐約相比,華盛頓實在是盛名之下難副其實。

紐約,是美國最大的城市及第一大港,也是一座世界級城市,世界三大金融中心之首(另外兩個為倫敦和香港),直接影響著全球的經濟、金融、媒體、政治、教育、娛樂與時尚界。聯合國總部和世界上很多國際機構和跨國公司的總部都設在紐約,因此被世人譽為“世界之都”。由于紐約24小時運營地鐵和從不間斷的人群,紐約又被稱為“不夜城”。

這樣一座著名的國際化大都市,對于呂碧城來說,是既新鮮又熱鬧,正迎合了她性格中喜“動”的一面。她沒有直接去到哥倫比亞大學,而是把下榻的地點選在了上西區號稱世界最大的“Hotel Penn-sy Lvania”旅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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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知道,當時的“Hotel Pennsy Lvania”賓館是美國最豪華的旅館,每日住宿費用自然極其昂貴。美國的富豪巨賈都以能住進這家店為榮,可以說,能成為“Hotel Pennsy Lvania”的顧客,標志了這個人的身份非同小可,非富即貴。即便如此,那些富貴人家也只是在這里小住幾日,最多十天半月便離去,但呂碧城在這里一住就是六個多月,足可見呂碧城家產殷實,資金雄厚。

一個來自東方國度的,年近四十的單身女子初來乍到,住進了如此豪華的國際旅館,而且穿著考究,出手闊綽,想不引起別人的注意都難。很多人以為呂碧城是某個東方國家的公主。也難怪,呂碧城天生麗質,相貌出眾,氣質高雅,談吐文明,可不就是標準的東方公主范兒!

剛入住旅館的時候,呂碧城就和一位熱情似火的金發碧眼的美國女孩,也就是旅館樓層總管(Floor Clerk)交上了朋友,常常一起天南海北地聊天。

說起和這位樓層總管的相識,還有一段趣事呢!呂碧城剛到“Hotel Pennsy Lvania”旅館,正仰頭仔細閱讀大廳里的指示牌,忽然背后冷不丁被人攔腰抱住,頓時吃了一大驚,心想自己剛剛來到紐約,連半個朋友都沒有,會是誰和自己開這樣的玩笑呢?回頭一看,卻是一個金發玉齒的女子,朝她嘻嘻笑著,告訴她自己是本層樓的總管事。咳!這樣打招呼的方式,真是聞所未聞,在國內幾乎是絕不可能的事情。也只有在紐約這樣的西方大都市,才能領教一二。雖然呂碧城覺得此人極其圓滑,常常逢年過節贈送禮物籠絡客人,但異國他鄉,能有這樣的人在一起聊聊天,打發打發時間,倒也不是件壞事,一來二去,兩人倒也成了一對密友。

漸漸地,呂碧城在紐約建立了自己的社交圈子,和她來往的,不乏富豪、政要、貴婦人、新聞記者等等。在那些身材肥胖、穿戴珠光寶氣、動輒談名牌香水包包的貴婦人面前,呂碧城的清麗脫俗顯得如此與眾不同。她就像一只孤傲的孔雀,大有鶴立雞群之感。

一次,呂碧城收到紐約一個女富豪的宴請,要趕去赴晚宴。這位女富豪叫席帕爾德,住在五馬路,堪稱全美國最有錢有勢的女人。五馬路地價非常昂貴,非大商家和大富豪是住不起的。上海最繁華的大馬路與其相比,也無異于僻陋的村市。或許是因為她太有錢了,以至于一般男人都不敢主動向她求婚。她曾捐助巨款給士兵和水手建了一座藏書樓,士兵和水手們在馬路上遇見她都要向她行禮。

赴宴前,呂碧城到旅館里的理發店梳頭,專門給她梳頭的服務小姐道亦爾聽說她要見的竟然是席帕爾德夫人,一邊羨慕得五體投地,一邊眉飛色舞地跟她談這個富婆的資產如何了得,要她見到席帕爾德夫人以后如何討好,如何請求資助,因為沒有什么是夫人辦不到的事情,她簡直就是第二個上帝。呂碧城不動聲色地聽著,最后理完發,淡淡地說了一句:“你知道么,我比席帕爾德夫人還要富呢。”把道亦爾驚得目瞪口呆。怔了一怔以后,說:“那么我失敬了。”

其實,不怪理發的服務小姐長了一雙勢利眼,逢人便使勁地搬弄口舌。在紐約這座寸土寸金的不夜城,誰有錢誰就是上帝,有錢就能通神,能辦到一切看似不可能的事情,有錢還能使鬼推磨。誰不愛錢?誰能抗拒金錢的誘惑?誰不羨慕嫉妒有錢人一擲千金?當他們自己和富豪的生活距離遙遠時,富豪們的生活便理所當然成了他們茶余飯后的談資。想來,呂碧城離去后,她的光臨,也會給這家理發店帶來不小的沖擊,接下來的一兩個月甚至更長的時間內,關于“席帕爾德夫人和神秘的東方公主誰更有錢”的討論會一直持續下去,所有不相干的人都會為之爭論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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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除了那些富豪、政要、貴婦人、新聞記者,呂碧城也和普通民眾交往。與社會名流交往固然擴大了交際圈,拓寬了視野,那些觥籌交錯的官方場合走一圈下來卻也累得很,不如與普通人交朋友來得簡單實在。譬如那位富豪席帕爾德夫人,不是也為工人罷工的事情苦惱嗎?

呂碧城在舞廳結識了一位姓湯姆的年輕人,不但舞跳得好,文采也很好。她不在乎他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美國工人,和他像其他朋友一樣,一起跳舞、一起喝咖啡、吃飯、看戲,湯姆還總是主動付賬。不過,這段難得的異國友情卻因為一次小小的誤會無疾而終。

中國人的習慣,交友之初,便把姓名、住址、年歲、籍貫、職業探問得一清二楚,但是在外國,這樣的探問被認為是很沒有禮貌的冒昧之舉。呂碧城未出國前,曾遇一外國人士,如法探問,結果那個外國人回敬她:“你問話像律師一樣。”所以,吃一塹,長一智,接受這次的教訓,此行紐約,呂碧城再不主動探問他人的任何信息,和湯姆一起跳舞,也就是互通姓名,不問其他。

一天,湯姆對她說:“我猜你的地位很高,我不敢瞞你,我是個工人。你須酌量,要是你的富貴朋友知道你跟我來往,他們就不跟你來往了。就連這個跳舞場,也不是上等地方,全是窮人來的。”呂碧城回答道:“我并不是勢利的人,別人的富貴,與我何干?況且我是經濟獨立的,不靠別人生活。”湯姆見她如此說辭,便回道:“你既不怕,我便心安了。”

也是在一場舞會上,湯姆照例過來邀請呂碧城跳舞,呂碧城告訴他早先已經有人約了她,那個約她的人是同住這家旅館一位銀行總理姓貝士林的,據說是塞爾維亞首相的侄子。或許正是這句無心的話,刺傷了湯姆敏感的心,舞會散場后,呂碧城就再也沒有見過他,就連想當面道歉補過的機會也沒有了。為此,呂碧城常常自責,不肯饒恕自己,也就此再不與貝士林交往。

這世間,總是有這樣那樣太多的誤會。或許是相交不深,湯姆并不知道,呂碧城根本不是那種勢利小人,在她骨子里,充滿了對貧苦大眾的同情和關愛。在她眼里,達官貴人和普通百姓是平等的,沒有誰注定比誰高貴,沒有誰高人一等。倘若呂碧城真是那種勢利小人,她一開始又怎會和湯姆交朋友呢?銀行總理是邀請了她,她也只不過是實話實說而已,怎會料到湯姆竟如此敏感,用一道門戶、貧富等級的鴻溝,將一份寶貴的友情生生撕裂開來呢?

或許,這就是真實的美國。窮的窮,富的富,窮人和富人之間,永遠存在一條無法跨越的鴻溝。資本主義國家所謂的民主、平等、自由,不外乎政治家們大聲呼喊的口號,真正民主、平等、自由的路,還很遙遠,要想到達理想天國的彼岸,一路上充滿荊棘、汗水、艱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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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美國紐約,呂碧城的主要任務不是社交,而是求學。社交當然也是她生活的一部分,但更主要的是在美國的大學里接受先進的西方人文教育,豐富、充實已有的文學、科學知識,訓練高超的外語能力,比較國內和國外教育方法方式和教學內容上的不同,在傳到授業解惑方面得到更多的啟發。

呂碧城在哥倫畢業大學是旁聽生,主修英語和美術,同時她還有一個特殊身份——上海《時報》的特約記者,把她眼中的美國寫下來,發回國內發表,讓國內的人民和她一起看放眼世界。

雖然與大學里其他年輕的學子相比,呂碧城明顯年齡偏大了一些,早已錯過了求學的最佳時期,可是,她不自怨自艾,不后悔自己的選擇。有夢想,有擔當的人,總比一輩子渾渾噩噩的人過得充實愉快。實現夢想的過程是快樂的,義無反顧的。就像有人喜歡吃高梁飴糖,于是開始種下一畝高粱,澆水、施肥、收獲高粱、脫粒、研磨成粉、配以水、淀粉、白砂糖等細火慢熬,制成飴糖。制糖的過程是緩慢的,等待的心情也是焦急的,但是,當你將親手制作的愛吃的高粱飴糖放進口中,那種甜蜜滋味,可是從商店里買回來的糖絕對不可能有的。就像你躺在自己的床上念叨國外留學怎么怎么好,卻天天躺著不動彈,只配做一輩子的井底之蛙,眼看著井口的那方藍天。不努力,不作為,又怎能體會到跋山涉水,跨越太平洋,來到異國他鄉的那種發自內心的激動與欣喜?

呂碧城就是那個吃到親手熬制的高粱飴糖的人。她把糖果含在嘴里細細品味,而不是急著一口嚼碎了吞下肚。她徜徉在哥倫比亞校園的林蔭道上,用敬畏的目光投向校園里那些高大雄偉的建筑,心里激蕩著對哥倫比亞大學那些享譽世界的名教授的崇敬之情。她一面用心閱讀英美文學原著,一面通過日常社交鍛煉自己的英語口語對話能力。兩年的刻苦學習下來,她的英語水平有了很大的提高。她還利用假期嘗試翻譯《美利堅建國史綱》,回國后完稿交付大東書局出版,這無疑是她在哥倫比亞大學的優異成績,也是一份意外收獲。

美術課也是呂碧城十分喜歡的一門課程。繪畫和音樂一樣,修習的過程也就是陶冶情操的過程。呂碧城顯然很享受這個過程,她常常背著畫板,來到海邊的沙灘、熱鬧的大街、幽靜的小樹林寫生,練素描、也畫水彩、油畫。沙灘、遮陽傘、沖浪的人、咖啡屋、酒吧、飯館、筆直的行道樹、淺淺的水灣、男人、女人、孩童,全都落到她的畫筆下。只可惜,她的這些習作,回國后沒能很好地保存下來,一張也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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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碧城來到紐約哥倫比亞大學求學,先她兩年來哥大求學的好友張默君已經學成歸國,一對好友擦肩而過。不過,呂碧城還是不虛此行,在正常學習之外,她有幸結識了校友楊蔭榆和凌楫民。共同的志向和愛好,使得他們成為十分要好的朋友,經常相聚在一起交流心得,互通有無,使得大洋彼岸的留學生涯不再枯燥乏味。

楊蔭榆,江蘇無錫人,曾就讀于上海務本女中,1918年赴美留學,獲哥倫比亞大學碩士學位,1924年任北京女師大校長,是近代史上第一位女大學校長。1927年起任教蘇州女子師范學校、東吳大學、蘇州中學。她是著名作家、翻譯家、外國文學研究家、錢鐘書夫人楊絳的三姑母。凌楫民,浙江吳興人,曾任北平大學法學院教授和上海法律事務所律師。1941年任汪偽立法委員,偽維新政府上海特別市社會局局長。這兩位新結識的好友中,又數凌楫民與呂碧城關系更近一分。

早在呂碧城來哥大之前,凌楫民對她的詩詞造詣和愛國抱負就已經有所耳聞,呂碧城所做的《革命女俠秋瑾傳》在紐約、芝加哥的大報上刊登,也是得益于他的介紹。如今海外相見,自然分外驚喜,少不得詩書往來,你唱我和。凌楫民回國后,還致力于呂碧城詩詞作品的收集整理推介工作,一度把呂碧城《信芳集》中的近十首作品,另有《念奴嬌·為劉豁公題戲劇大觀》《洞仙歌》等呂碧城當年創作的最新作品,刊登在1928年由報人耿鈞在北平投資創辦的《丁丁畫報》上。

都說人生有“四大喜”:久旱逢甘霖,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他鄉遇故知排名第二位,足可見其喜不自禁。有些人,你可能從未謀面,但你通過某個渠道知道他、熟悉他、了解他,他就像你某個掏心掏肺的朋友,你沒有任何理由地信賴他、喜歡他、甚至愛他,就像你們已經是日日相見十分熟稔的知己。等到有朝一日你們真的在現實中相見,你的眼睛一定會發出一聲驚呼——哎呀,是你呀!而對方也一定會意一笑,聽到你的眼睛里發出的呼聲。就是這樣,要多神奇有多神奇。尤其是在距離故國2萬公里的異鄉聚首,那份欣喜便更加彌足珍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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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離故國的游子,對故土自然充滿了思念之情。尤其是到了春節、端午、中秋這些傳統節日,孤身在外的炎黃子孫總是滿懷惆悵,要么一人喝悶酒,對影成三人,要么邀上三五好友,吃喝嬉鬧,聊以打發寂寞。

許是思鄉成疾,又或許是水土不服,呂碧城來到紐約之后,7月份開始生病了。雖然身處紐約這樣消費水準超高的國際化大都市,但她根本不用擔心飲食上面的花費,吃穿住用都不犯愁,不像其他的中國留學生生活那樣窘迫,不但生活上省吃儉用,而且還常常遭受歧視。可是,這里的飯菜哪有家鄉的可口呢?哪怕是一盤青菜豆腐都養人哪!早在1904年開始大力籌辦女學時,呂碧城就因過于勞累,落下了胃疼、心疼的病根,如今舊病復發,身邊連個照應的人都沒有,每餐只能象征性地喝一杯牛奶或者一碗雞湯聊以充饑。在別人眼里,呂碧城無疑是個成功人士,自費留學,出入豪華旅館,大富豪的座上賓,社會高層圈內人,誰能想到她所有榮光背后的孤單落寞,真是可憐可悲可嘆啊!

這次生病,呂碧城用白話文詳細記錄了始末,以“圣因女士”的署名連載刊登在上海出版的《半月》雜志上。這也是迄今為止發現的呂碧城唯一一篇白話文學作品。

7月9日,呂碧城病了。早早躺下,卻無法入睡,只好拿幾本雜志閑看。雜志的插畫里有一幅插畫《宋園鬼影》,看得人毛骨悚然。

喬治差人從門縫里塞進來一封信,呂碧城也心灰意懶,懶得去看,就像參禪的人大徹大悟似的,對朋友隨意敷衍起來。過幾個鐘頭,呂碧城忽然聽見門廳有奇異的聲響,驚嚇得不輕,以為房間里有鬼氣。

11日,紐約城下起了雨,呂碧城百無聊賴地窩在旅館里,給朋友們回信,轉而又去樓欄間,看旅館大廳形形色色的旅人忙忙碌碌。

想到自己如滄海一粟飄搖不定,竟不知生存的目的何在,心下嘆息。

這一晚,呂碧城照例睡得很早,她仿佛看見幾株高大的樹木,開著細小的白花,花已經半謝了,而自己的身體則在空中游行,就擦著這些花樹飛過去,飛到一些盛開芬芳細膩的白花的小樹間,抱住這樹大哭,悲慟而絕。當時驚醒,發現不過是一個夢,夢醒了,淚痕猶在。

12日,呂碧城覺得自己的身體微微發熱,晚上睡覺時,忽然覺得心跳很急,久久不止,疑心得了心臟病,倏忽便會死去,于是搖響電話,喊了旅館的醫生來看,明白告訴醫生:“如有危險,請你明白告訴我,不必隱瞞。”醫生拿聽筒聽過以后,回道:“沒有危險,你的心很好,和我的一樣。”一邊拿出處方單準備開藥。呂碧城說:“你不必開藥,我是向來不吃藥的。”醫生問:“那你叫我來何用?”呂碧城答:“我請你來驗驗我的病的,如果緊要,我須請律師,立遺囑。”

有家室的人,很少能體會呂碧城這樣近乎病態的敏感情緒,竟連這樣一點點風吹草動就患得患失,懷疑將不久于人世。也是啊,獨身一人,饑寒飽暖唯有自知,頭疼腦熱也只有自己照顧自己。一旦有朝一日離世,竟無一人處理自己的身后事,能不能入土為安還要打個問號,想起來難免傷心。有時候,病的不是身體,而是人的心。

呂碧城心高氣傲,在最適宜的婚齡選擇了獨身一人終老,就注定要為她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寂寞滋味在青春年少時尚不易覺察,一旦步入黃昏,就像凋零的花朵,身邊再無蜂蝶殷勤環繞,那無邊無際的孤獨就會時時刻刻分分秒秒提醒你它的存在。你枯坐在一個人的房間,耳邊是時鐘的秒針滴滴答答走動的聲音,你會清晰地感覺到生命正在一點一滴地流逝,無邊的黑暗就像潮水一樣朝你涌來,仿佛一瞬間就要把你吞噬。

10

好在時日不久,呂碧城的病就好了,各種擔心也暫時放了下來。

靜心學習之余,呂碧城仍不忘關心國事,思考國富民強之策。她常常翻閱國內寄來的報紙,看國內局勢紛亂如麻,糟到無可救藥,心情立時煩厭得不行。她不明白為什么那些搗亂的人,一個個興高采烈,似乎永遠沒有厭倦的時候。

報紙上還刊登了一些驅蠅、滅蚊、防疫的報道,種種忙碌。呂碧城旅居紐約,早已看不見蚊蠅,幾乎要把它們都忘記的時候,一張報紙,又把她拉回到國內的現實狀況。別人總以為她過著燈紅酒綠的生活,怕是早已樂不思蜀,又有誰知道家國的隱痛已是痗心刻骨呢?

對于國內的戰亂紛爭,她曾流涕陳詞,修書一封,寄給一位“最有權力的人”:

當代政界諸公不解西語,不與外人交際,所以沒有國際的感觸、世界的眼光。只知道在家里關起門來與同胞互爭雄長。他日出門一步,遇見外人才知道,我國的地位在世界上卑微到何等。感觸有多深,諸公固然自己身受不到的,但是既有了錢,諸公的子孫必然讀西文,出洋留學,必有與外人相處的時候。就是不出洋,世界交通,西力東漸,華洋的交涉逐日地繁密,也無可避免。諸公何不捐除私斗,共救國家,為后世子孫做人的地位呢?

意思是說,中國人不要再窩里斗了,要把眼光放長遠,為了后世子孫在世界上的地位,為了國人在他國受到應有的尊重,理應放下槍炮,合力治理國家,使國力雄厚,國泰民安。本來窮就已經遭人鄙視,既窮又鬧分裂,更是遭人欺辱。

呂碧城的一封信寫得誠懇之至,但可想而知,這樣的信寄出去,結果必然是石沉大海。并沒有人為了這樣的一聲疾呼幡然醒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但是即便如此,呂碧城還是沒有放棄努力,及至她學成歸國,仍然執著地為中國公派留學生制度發出質疑的呼聲:(留學生)歸國后政府不為獎勵,任其各自謀生追本局幾經劇變,習法政者得附潮流而躋要位,極軒冕煊赫之致,而都會黌校則淪于頹廢,不值當局之一盼。其基礎較深者又為少數把持,成暴民專制,一校猶一國之縮影焉。遠道歸來無援助之教育家貿然就職,率被驅逐侮辱。至醫藥、美術等家,則任其自生自滅,利祿不與焉。于是學者知擇業之途在彼不在此,群驅而治法政矣。

呂碧城的行為,放到“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的今天來說,顯得有點多管閑事。自己有錢有身份有地位,犯得著為政府操心嗎?萬一說得不好,被當局扣上個帽子壓制下來,都是極有可能的。可是,呂碧城就是呂碧城,在她柔弱的身軀里,跳動的是一顆憂國憂民的心,從來都沒有停止過針砭時政、改良制度的疾呼。

11

呂碧城留學美國,除了能熟練運用英語,略通法、德語言外,還有一個大收獲,就是學會了跳舞。

那是呂碧城來紐約后過的第一個圣誕節,應中國駐紐約領事館應邀,和楊蔭榆、凌楫民來領事館參加集會。其他國家的領事和夫人都滑進了舞池,華爾茲、倫巴、探戈,音樂忽而婉轉,忽而激昂,舞者的身姿也忽而剛勁,忽而輕柔。

呂碧城不會跳舞,只能在旁邊干瞪眼。但是,生性好強的她又怎甘心作壁上觀?于是,她開始認真研習中外舞蹈的歷史,自己也付諸實踐,很快,冰雪聰明的她就掌握了各種舞蹈的動作要領,在舞場上揮灑自如,搖曳生姿,成為舞場上最耀眼的明星,眾人眼里的焦點。

對于舞蹈,呂碧城的研究可謂相當專業。她為《丁丁畫報》“跳舞專號”撰寫的《跳舞考》一文,引經據典地記述了中國舞蹈的起源及其積極意義,顯示了她的博學多聞,也表明了她對于舞蹈的態度,即越是文明,舞蹈越是被廣泛而系統地推崇、運用。禁止人類舞蹈,等于是阻撓人的天性,是不可取的:跳舞為國粹之一,非僅傳自歐美也。吾國文化之興,基于六藝。而樂與焉,樂于歌舞常相輔為用,見禮記及各經傳。周禮所謂“樂師掌國學之政,以教國子小舞”,“春夏習干戈,冬秋習羽的,皆以舞列入學科之明證。八銜兩階,為廟堂祠享之用。又祭祀則鼓籥之舞,賓客享食亦如之,是且推行于宴會間矣。至若祖毯閘雞,項莊拔劍,幾于人盡能舞,非僅樂師伶工之專技也(今人不自習舞,而以舞為倡優之技,誤矣)。且用之于喪葬者,見山海經“形天與帝爭神,帝斷其首,葬之常羊之山,操干戚以舞。”此與埃及之死舞,同為世界最古之發明,亦可異也。

西舞輸入中土,當在唐代。白居易樂府胡旋舞云:“天寶末年時欲變,內外人人學旋轉。內有太真外祿山,二人最道能胡旋。”按今之Walz譯為旋轉舞,當即爾時楊妃所習也……總之,人類無分文野,本天性而發為歌舞,則同也。惟文明愈進,則跳舞愈成為嶄然有統系之儀式。迂拘者目為惡俗,每禁戒其家屬,勿事學習,此無異哀樂發于心,而禁其啼笑。拂人之性,古圣不取。舞之功用,為發揚美術,聯絡社交,愉快精神,運動體力。若舉行于大典盛會八尤足表示莊嚴,點綴升平景象,非此幾無以振起公眾之歡抃也。

12

1922年4月,呂碧城結束了為期兩年的留學生活,繞道加拿大返回國內。回程路上,有一件小事不得不提。

那是輪船經過日本橫濱(中國越洋大輪赴美國航線一般都在橫濱中轉),呂碧城隨一群美國的婦女離船上岸游覽。當時英國王子華爾士行將訪日,橫濱滿大街燈彩繽紛,彌望無際。日本政府特地為華爾士的來訪建立了行宮,富麗堂皇,無比壯麗。當她們走進行宮,看到一個個身著晚禮服的日本婦女,穿著錦制圍裙,頭上插著步搖,成隊出入于長長的臺階和門檻間,氣象嚴貴,恍惚如見東方古代文明,心頭有一種很奇異的感覺。

這時候,一位身著歐式禮服,文質彬彬的日本青年趨前招呼呂碧城,用帶著日本口音的英語熱情地問這問那,從何處來,往何處去,學些什么,還給她遞上自己的名片,還特別注上自己的地址,希望呂碧城回國以后多多聯系。臨走,除了一名長者與日本青年握手,同行的人都遠遠躲避。呂碧城本來也僅僅點點頭,慌忙往廊外走,但日本青年繞過走廊門檻上的眾多盆花,徑直奔到呂碧城面前,主動伸出手來。出于禮貌,呂碧城伸出手輕輕握了握,但是還沒等登上船,在渡板上就把日本青年的名片丟進了大海。一邊丟,一邊還默念:“沉者自沉,浮者自浮,余某某,不友其仇。”

這件小事,呂碧城很快就忘記了。兩年后的一天夜里,呂碧城夢見與家族成員正在燈下閑話,其樂融融。忽然仆人進來,遞過一張名片。一看,正是兩年前所見的日本青年。正在驚愕時,仆人又從外面扛著一個大箱子進來了,說是那個客人留下的,請呂碧城驗收。箱子上面的郵票和旅館封簽,都是來自日本國。打開來以后,發現里面裝滿了繪畫用的物品,以顏料和毛筆居多母親滿臉冷霜,大聲斥責:“你這個不肖之子!我放縱你出國游學,你竟然濫交至此,和穿著木屐的日本人勾搭上了!”一邊罵,一邊抓起箱子里的東西往地上狠狠地砸。家人全都以鄙夷的目光看著呂碧城,看得她心里發寒,卻什么話也說不出來。正窘迫間,忽聞工廠汽笛聲響,驚醒才知剛才不過是南柯一夢,方才釋然。

其實,按說日本島國海洋性氣候,國家也算是比較干凈的了,還有白雪覆蓋山頂的富士山,到處盛開的櫻花,景色也算漂亮,但是在呂碧城眼里,一切都顯得如此庸俗,似乎越美越形容可憎。還有那些衣冠楚楚,見了面點頭哈腰的日本國民,按理說也算是很懂禮節,很客氣的了,可是呂碧城卻覺得跟日本人交往,只感到惡心、做作,渾身像被針芒刺痛的那種感覺,非常不舒服。正如她自己所言:“這些年浪跡天涯,朋友遍及各國,惟獨東鄰日本沒有一個朋友。”“外交機隉,而私誼亦以隔閡。”大概是因為兩國外交上的交惡,所以私交也因此隔閡了吧。

今天,我們回過頭來看呂碧城當時的行為,不難理解,一個擁有崇高的民族氣節的人,是會有這種反應的。1900年八國聯軍侵犯中國領土,強占北京。北京成了真正的墳場,到處都是死人,無人掩埋他們,任憑野狗去啃食躺著的尸體。列強燒殺搶掠,見到中國人就殺,見到婦女就奸淫,見到貴重物品就打砸搶。頤和園里眾多價值連城的稀世珍寶被列強搶奪瓜分,最后清政府還不得不忍氣吞聲簽訂了《辛丑條約》,倒賠強盜們白銀9.8億兩。這八國聯軍中,又數日本國派的軍隊人數最多。第一次世界大戰,日本帝國主義的鐵蹄又踏上了青島,逼迫袁世凱政府簽訂了《二十一條》,控制了中國的稅收、鐵路和煤礦等經濟命脈。從此,中國便與日本結下了不共戴天之仇。

既然是不共戴天之仇,又怎能輕易向自己的“敵人”卑躬屈膝呢?呂碧城連當年“師夷之技以治夷”都不愿意,又怎會和一個日本人有什么瓜葛呢?不是她胸懷狹隘,不夠大氣,實在是日本軍人太過殘忍,對中國人民犯下的罪行太深重,所以連帶對日本國、日本人都毫無好感可言了。這正是呂碧城愛憎分明的突出表現,從這一點上來說,她是正直可愛的,也是值得中國人尊敬的。

13

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間。你還沒有來得及眨眼,歲月就從你顫動的睫毛之上輕輕巧巧地溜走。

第一次留學就這樣匆匆結束了。這兩年,呂碧城和其他中國留學生簡樸甚至略顯窘迫的生活不同,過得有滋有味,舒適愜意。學校的生活是輕松快樂的,社交生活也流光溢彩,身邊不乏二三知己和眾多擁躉者,異鄉生活一點也感覺不到寂寞。

資本主義社會文明程度雖高,但也存在搶劫、吸毒、強奸、殺人等暴力犯罪和種族歧視等其他諸多社會問題。你有錢,自然有人趨之若鶩,眾星捧月,鞍前馬后,拍馬奉承;你若窮困,必然會被社會毫不留情地壓榨、凌辱、拋棄。呂碧城放棄仕途轉而經商盈利雖不是刻意為之,但前期集聚的財富無疑為她今后的求學求知之路打下了堅實的物質基礎,使她在異國他鄉免受饑寒交迫之苦,生命安全也得到了基本保障。

從這一點上來說,呂碧城是幸運的,她所擁有的生活標準也是眾多人仰望的幸福的標準。可是,她真的幸福嗎?有錢就有了一切嗎?

有錢買不來健康,只些微的病痛就疑心得了絕癥要立遺囑;有錢買不來真心,有幾人能看穿她繁華背后的落寞,呵護她、照顧她、誓與她相伴到老同生共死?有錢也買不來快樂,白日的喧嘩過后,回到空蕩蕩的大房子里,死樣的寂靜,有何快樂而言?

于是常常羨慕普通人的普通生活,那種平凡的快樂和幸福。丈夫、妻子、兒女,相親相愛,互相照顧,無憂無慮。他們可能不是很有錢,但是勞動報酬夠吃夠用便心滿意足。家庭成員無論走多遠,心里永遠都有一個溫暖的港灣在原地,永遠敞開大門等著他回家。惦記也是一件溫暖的事,只要想起父親母親慈愛的面容,心里便會充滿前進的力量。回到家,放下外界所有的紛擾,自由自在地躺在床上、沙發上、地板上,喝一杯茶、看一本書、聽一段音樂,幸福,就是這么簡單。

就是這么簡單的幸福,呂碧城卻無福消受。高處不勝寒,或許,曲高和寡的呂碧城,只能寄情于宗教信仰,六根清凈,斬斷人間情思,無求無欲,一心向佛,青燈相伴,找尋內心的平靜和安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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