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書《宛如昨日:生存游戲》十:怪物出世

連載十 : 怪物出世

01

漫長的白晝過后。

盛夏在陽臺上喝著冰水,看著南明路另一端的失樂園,夕陽把摩天輪涂抹成火紅色,猶如馬戲團里鉆動物的火圈。

她翻開褲子口袋里的小錢包,只剩下一張面值二十元的人民幣,還有四枚一元硬幣,一枚五分硬幣(今天在南明路上撿的)。三天前,她發現付不出醫藥費了,她想對醫生說,我給你兩百塊要不要啊?結果一查,借記卡里只剩0.91元,×!

冰箱里的食物也快吃光了,剩下全是狗糧。明天早上,她就得挨餓了啊。自己餓死倒也罷了,死神就可憐了,她回頭摸了摸趴在腳邊的大狗。

到哪里去弄錢呢?那個歐洲的游戲公司程序員,她素未謀面的老客戶兼小伙伴,因為代工的秘密東窗事發,最近被老板開除了,還在到處找工作呢。

手機響了,來電顯示“霍亂”,是最近兩周的第四通來電。

“有話快說,有屁快放,我的電話費充值要用完了!”

“盛夏,今晚有空嗎?”

“吃屎去吧!”她本想掛電話,但想起明天吃什么,只能耐下性子,“對不起,你說吧。”

想起怪蜀黍(叔叔)的那張臉,肥碩油膩得像一大攤肉。霍亂當然不是真名,也不自帶瘟疫屬性。他姓霍,是社會上的小混混,常跟亂七八糟的人來往,大家都管他叫“霍亂”。

2

8月19日,凌晨,盛夏剛從泰國回來。三個半小時的紅眼航班,進入機場還有晚點等候,耗了一整晚。她拖著行李走出機場大廳,處于半昏迷狀態。突然,有人狂喊她的名字,吵得她想用泰拳把對方踹倒。原來是霍亂,穿著五顏六色的海島服,龐大的身體像裹著幾尺窗簾。他也剛從泰國回來,頗為傷感地說,五年前小倩死后,他再沒見過盛夏,沒想到她竟長成了這樣,還連連夸獎她的紅頭發。

霍亂是小倩的叔叔,他跟小倩爸爸是同母異父兄弟,比他哥小了整整十五歲,今年才三十出頭。從七歲開始,盛夏就在小倩家里認識了這個“霍亂叔叔”。他對兩個小女孩特別友好,常用粗壯的身軀馱著她們在地板上爬來爬去。他還帶她倆去電影院看名偵探柯南與哆啦A夢的劇場版。偶爾他會送些小禮物,比如整套的高達機動戰士,白雪公主與七個小矮人,至今還放在盛夏的床頭呢。

機場偶遇后,霍亂不斷給她打電話。他知道她已從高中退學,但不曉得她長了惡性腫瘤。霍亂在夜店上班,掌管一大群漂亮姑娘,他把盛夏也當作不良少女,想要拽她下海賺錢。雖然每通電話他都被罵得狗血噴頭,但他就像霍亂病菌對她念念不忘。

“YESTERDAYCLUB!我換了家新店,真的很不錯。客人層次都很高,你不用擔心會有人動手動腳,只要坐在那里喝幾口酒,讓客人多埋單就行了。保證你坐上三個鐘頭,賺上千把塊沒問題,運氣好遇到土豪,掙個上萬都有可能啊……”

霍亂在電話里巴拉巴拉一大圈,盛夏只回了一句:“我沒錢打車,你來接我吧。”

一刻鐘后,霍亂騎著一輛紅色助動車停在樓下。

“我×,你朋友圈里經常曬的那輛寶馬3系呢?”

他尷尬地笑笑,滿臉肥肉抖動:“哎呀,那是借來扎臺型(出風頭)的!上車吧。”

盛夏戴起頭盔,跨上助動車后座,聞著空氣中的汽油味,奔向魔都的心臟。她的想法很簡單,賺錢走人。喝酒沒問題,她是海量,就算例假還沒過去。但她絕不會讓男人摸她一下。

3

晚上九點,鬧中取靜的角落,看似幽暗低調的小馬路,布滿殖民時期留下的深宅大院。每扇沿街的窗戶,每棵茂盛的梧桐樹,甚至每個公共垃圾桶,都在噴射滿滿的欲望。沿街的這棟西班牙式建筑,刷著地中海風格的白色涂料,已被改造成頂級夜店。門口停了幾輛法拉利和蘭博基尼,路虎與X5只能滾到更遠的公共停車場。

YESTERDAY CLUB。

她單純地喜歡這個名字。這里每個人每只貓都認識霍亂,他忙著跟客人們打招呼,給領班、保安遞香煙,跟姑娘們打情罵俏揩油。他把盛夏安排在一張沙發上,帶了幾個男人過來。這些人擺弄手腕上價值幾十萬的瑞士表,大談最近投資的院線電影,以及跟娛樂明星交朋友的故事。另外幾個姑娘,要么網紅臉,要么長腿大胸,各自被客人們挑中。只有盛夏在角落里玩手機。霍亂拍了拍說:“你這樣怎么掙錢啊?”他強行把一個男人拉到她身邊,對方表示無奈,很有禮貌地說了聲:“你好!”

他的整張臉僵硬了,觸電似的后退,看著她的眼睛還有紅頭發。他是樂園。

盛夏先是把頭別過去,肩膀抖了半分鐘。她倒了兩大杯黑方威士忌,加蘇打水和冰塊,自己先灌下滿滿一杯,剩下一杯推給他。

“我開車,不喝酒。”

“霍亂可以幫你叫代駕!”

她一把拽著霍亂的領帶拉過來,那張肥碩的面孔笑得陽光燦爛:“本店提供免費代駕服務!”

周圍人們吞云吐霧,幾個客人派發小費,順便給了盛夏幾百塊錢。樂園厭惡地要往外走,被人攔住:“樂醫生,你走了多沒意思,要拉低平均顏值了。”

盛夏雙手攀在他肩上,像條扭曲的蛇,貼著耳朵問:“樂醫生留下來吧。”

“你來這里多久了?”

“第一天。”盛夏幫他整理襯衫領子和紐扣,“歐巴,你也跟他們一樣嗎?”

“他是我在協和醫科大學的同學,這家伙只讀了三年書,就退學繼承家業去了。”

“你是想說,本來不愿意來的,但被老同學硬拉出來聚會?鬼才信!這杯酒我替你喝了。”

盛夏又干了一杯,樂園抓住她胳膊:“你有病,不能喝酒,我送你回家去吧。”

“你知道嗎?我千杯不醉!”

“那我走了!”

他強行站起來,再次被富二代同學擋住去路,讓他必須干掉一杯酒。

“大哥,我替他行不行啊?”

盛夏起來奪過杯子,一飲而盡,嘴唇鮮艷欲滴,燦若桃花,第一次像個成熟的姑娘。

“嘿!懂不懂規矩啊?男人們說話,女孩插什么嘴?”

富二代也喝高了,臉紅脖子粗地嚷。霍亂像無孔不入的細菌,適時地冒出來:“抱歉啊,哥,這是我侄女,第一天到場子里混,不好意思啊。”

霍亂著急地盯著盛夏,擠眉弄眼使眼色:“還不給大哥道歉?自罰三杯!”

他把三個杯子都倒滿了,周圍的客人與女孩們,也都安靜地蹺起二郎腿,準備看一場好戲。

“道你媽的歉!”

她先自己喝了一杯,再把第二杯潑到富二代身上,第三杯灑到周圍看客們臉上。

富二代暴怒地抓起酒瓶子砸她。她靈巧地躲過,打出一記直拳,再送出一膝蓋——泰拳師父教的招數,對方整個飛了出去。霍亂幾乎嚇暈。盛夏像個殺人如麻的女魔頭,拽著樂園,沖出夜店,坐上皮卡,揚長而去。

她連續喝了滿滿四杯酒,還有不同的混酒,渾身熱量涌到頭頂,整張臉紅得像燒熟的肉。開車的男人越來越模糊,就像一團黑色的怪物……

4

深夜,她被樂園送回家。還好路上沒嘔吐。但她不斷胡言亂語,提到過焦老師、霍小倩、歐陽小枝、魔女區、鉛筆盒、兩塊黑石頭、三十九個鬼魂,還有媽媽。

樂園送到門口就告別了,死神在玄關亂叫一通。她呵斥著讓它安靜,免得鄰居再投訴。

盛夏洗了個澡,這點酒對她不算什么。擦干凈紅頭發,坐在地板上,又吃了一大把藥,遏制源源不斷的頭痛。還有啊,該死的例假就快要過去了吧?她想要做個男人,如果還有下輩子。

手機響起提醒短信,網銀的消息,告訴她賬戶里進來二十萬元。

怎么回事?媽媽留下的賬戶,在關入精神病院以后,一直是女兒在使用。看不出匯款人的信息,入賬時間一分鐘前。這年頭,誰他媽的會無緣無故給人送錢呢?不會又是他吧?

“喂,樂園,你回到家了嗎?”

“剛到——又怎么了?手機落在我車上了?還是夜店的人找上門來了?”

“都不是。”

“我剛才給我同學打過電話,那個被你揍的富二代,我向他道歉了。他說沒事,剛在醫院里處理完,全是皮肉傷。他不會跟小姑娘結仇的,你放心吧!”

“好吧,但是霍亂要倒霉了吧?”

“那是他該死!干嗎叫你去夜店?!”

隔著細細的電波,樂園的聲音讓人如沐春風。隨后醫生變成話癆,說了一長串癌癥病人要注意事項的清單。

“樂醫生,我需要的是遺囑,不要醫囑!”謝天謝地,她不是聲優控,“廢話不說了,我告訴你——就算我窮死餓死,明天就病死,我也不需要你的施舍!最討厭有錢人裝×!我不是要飯的乞丐,也不會隨便跟人發生關系的——除非我真的喜歡你。”

“那是你的事,與我無關。”

“為什么用錢來羞辱我?把你的賬號告訴我,現在我就通過網銀把二十萬還給你!”

“二十萬?”

電話那頭的樂園,完全摸不著頭腦,聽起來挺無辜的。

“難道說——不是你?我看你有錢,估計是富二代,又對我挺關心的,我以為你……”

“姑娘,自作多情了吧?我還沒喜歡上你呢!”

盛夏受到了他的第二輪羞辱,對著電話聲嘶力竭地吼:“滾!”

這通烏龍電話過后,她脫光衣服倒在地板上,仰望黑暗的天花板,輕撫自己的身體。

那筆錢——管他誰送的呢!就當是魔女給她的見面禮?明天就去買些好吃的,耶。

5

夜色已深,十一點十九分。適合戴上宛如昨日的時刻。死神已入眠,發出均勻的鼾聲。

盛夏點開宛如昨日APP,選擇游戲世界。戴上“藍牙耳機”,太陽穴冰涼刺痛,穿過海馬體與大腦回溝,魔女就住在這里……

第三次體驗宛如昨日——

黑色隧道出口,像個老鼠洞,透出一丁點刺眼的光。重新從子宮出生一遍。老古董的日光燈,鬧鬼似的跳個不停。她坐在下鋪,給臉上擦痘痘膠。最后半管,省著點用,把手指沾著的抹回瓶蓋。今天周末,學生們都回家了,寢室里冷冷清清。對面有兩張高低床,堆滿教科書、輔導材料、模擬考卷、毛絨玩具、女生用品。但這不是盛夏的宿舍,因為墻上的掛歷,停留在1998年12月,劉德華在摩托車上雙眼放電。

“嘿,你來啦!”

上鋪甩下來一頭烏黑長發,就像無數條水蛇,糾纏蠕動飄散……

她被嚇到,縮在下鋪的角落。一個少女的頭探下來,倒過來看她,像只倒吊的蝙蝠:“別害怕!我們睡啦!”

歐陽小枝。

她認得這張臉,從時光的塵埃里,重新鮮明光亮。她進入了魔女的記憶,回到南明高中97級二班,女生宿舍。

“好啊,我們睡啦。”

盛夏無法控制自己的聲音,居然自動回答,情人般溫柔。

燈滅了。

天氣很冷,沒有空調,蓋著厚厚的被子。她翻來覆去無法睡著,睜著眼睛看上鋪,想象藏在小枝枕頭底下的鉛筆盒。

忽然,一只丑陋的布娃娃,緩緩挪到她的枕邊,嘴角咧開直到耳旁,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齒:“親愛的盛夏,你終于來了。”

“你怎么會認識我?”她不敢吵醒上鋪的小枝,“你從哪里來?”

“昨天。”

“你要往哪里去呢?”

布娃娃在她的紅頭發上打了個滾,抓著她的手指頭:“跟我來!”

打開窗戶,外面有個小平臺,逃生通道的扶梯,可以爬到屋頂——盛夏對這里很熟悉,她自己的寢室也是這樣的。坐在女生宿舍的屋頂,層層疊疊的瓦片。野貓輕盈地經過,看到娃娃便逃之夭夭,好像那是個可怕的殺神。她們望向九十年代的月亮,用手指在天空畫出星星。

“嘿,娃娃,你為什么會說話?”

娃娃的眼神,時而像個豆蔻少女,時而像個百歲巫婆。她告訴盛夏,自己的生命,來自那兩塊黑色的石頭,一塊代表爸爸,一塊代表媽媽,兩塊石頭生出一個靈魂,就藏在娃娃身上。她不能離開這兩塊石頭,否則就會死亡。

“我來了!”

有人在身后說話,盛夏幾乎要滑下屋頂,被一只胳膊拽住。她回過頭,看到歐陽小枝。

兩個少女,一個布娃娃,在寒冷的12月,坐在屋頂上看月亮。

越過南明高中的圍墻,煙囪聳立,冒著黑煙。彼時彼刻,那還不是廢墟,工廠仍在正常運轉,日日夜夜加班。后半夜的女生宿舍,常能聽到攪拌機和大卡車的轟鳴。

小枝捧著鉛筆盒,交到盛夏手心:“只要打開這個鉛筆盒,碰撞兩塊黑色石頭,就能召喚出怪物!”

“不要!”

來不及了,魔女的手指頭微微用力,鉛筆盒已經打開,里面躺著兩塊黑色石頭。布娃娃自動鉆進鉛筆盒,躺在兩塊石頭間,好像睡在爸爸媽媽中間的小姑娘。

她輕輕碰撞兩塊石頭,發出金屬般的清脆聲響,同時嘴里念出奇怪的語言……

盛夏一句都聽不懂,好像某種古老的咒語,用來召喚地下的怪物和鬼魂的嗎?

于是,這樁大事半秒鐘都等不及地發生了。

爆炸。

震耳欲聾的巨響,仿佛一萬個炮仗同時燃放,就連她們手邊的瓦片,也被瞬間震掉幾塊,砸碎在樓底下。

圍墻對面的那座工廠,在剎那的火光過后,發出深藍色的煙霧,整個天空被渲染成外星球的感覺。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氣味,仿佛千萬只蝗蟲撲面而來,沖擊到皮膚上生生作痛,好像挨了無數個耳光,卻又讓人像嗑藥了一般興奮。她閉起眼睛捏住鼻子,好久才重新睜開,發現那座廠房已消失不見,藍色煙霧繼續擴散。今天是周末,南明高中的宿舍幾乎沒人,只有屋頂上的她們看到這一幕。

小枝說得沒錯,只要打開這個鉛筆盒,碰撞兩塊黑色石頭,就能召喚出怪物!

“我們去看看!”

兩個女生翻墻逃出南明高中,正好攀著夾竹桃的樹枝——盛夏記得這棵樹,十九年后,她從樹下挖出了魔女的鉛筆盒。

四周熱浪滾滾,仿佛從寒冬變成酷暑,氣味直沖中樞神經。工廠原本也有圍墻,現在倒塌了一大片,許多廠房變成廢墟——唯獨那個大煙囪,頑強地幸存下來。爆炸現場一陣陣哀號,想是有人受傷了吧?小枝說要去救人,盛夏抓住她的胳膊說,不要啊,太危險了!

小枝笑笑,沖入熊熊火海。十六七歲的少女背影,帥得無法形容,火光掩映頭發,變成鮮艷奪目的紅色——發紅如火,發紅如血。

不知過去多久,盛夏以為她真的死了!怎么提前了半年?

魔女回來了。她抱著一團黑乎乎的東西,沉甸甸的,每走一步都非常吃力,但愿不是死人的肢體……一條黑色大狗,全身皮開肉綻,滴著鮮血,發出老鼠般的吱吱聲。

死神。

這條狗長得跟死神一模一樣,不知什么品種的流浪狗——不,有一點點區別,死神是公狗,這條則是母狗。

小枝抱著它,貼著耷拉下來的狗耳朵說:“我會把你救活的!我發誓。”

盛夏猜到了什么:它是死神的媽媽?多年以后,死神將從它的子宮里誕生。

宛如昨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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