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伯爵

大仲馬

周克希譯

法里亞說,“為什么您沒趁晚上獄卒進來的時候,拿一根桌腿砸死他,換上他的衣服設法逃走呢?”

“因為我沒想到呀。”當戴斯說。

“這是因為您對這樣的罪行有一種本能的恐懼,所以才不會想到這么做,”老人說,“凡是簡單易行的事情,我們的天性總會告誡我們有哪些界限是不能逾越的。老虎,嗜血是它的天性,它生來就是如此,它的嗅覺告訴它一個獵物在附近,它便立刻奔向獵物,撲上去,把它撕得粉碎。這是它的本能,它服從本能。人跟老虎不同,人厭惡看見血;厭惡謀殺不是社會法則,那是自然法則。”

扭曲的人格才會產生邪惡的念頭,一般而言,人的天性是厭惡犯罪的。文明使我們產生了欲念、惡習和虛榮心,有時候它們會扼殺我們善良的本性,誘使我們作惡。

時光給有形的物體披上青苔的外衣,一如給無形的物體蒙上忘卻的外衣。

“現在,”那個陌生男人說道,“永別了,善良,人道和感激……永別了,所有使心靈之花綻放的情感!……我已經代天主酬報了好人……現在讓我代復仇之神去懲罰惡人吧!”

人類的司法正義不足以撫平心靈的創傷:它至多只能做到以命抵命。對它只能提出它能滿足的要求,僅此而已。

“聽您這么說,伯爵先生,”弗朗茲回答說,“想來您對各個不同國家、不同民族的行刑方式進行過比較,作過一番研究。”

“至少可以說,我沒見識過的已經不多了。”伯爵冷冷地說。

“觀看那些恐怖的場面,讓您感到很有興趣嗎?”

“我最初感到厭惡,隨后變得無動于衷,最后感到好奇。”

“好奇!這個詞讓人聽得不寒而栗,您知道嗎?”

“這是為什么呢?人生大事,再大大不過死亡。那好!研究一下靈魂離開肉體可以有哪些各不相同的方式,以及每個人怎樣按照自己的性格、氣質,乃至當地的習俗,去走完從存在到虛無的最后階段,這不是挺有意思的嗎?要說我么,有一點我是看清了的:那就是見過死亡的場面愈多,死起來就愈容易。所以,在我看來,死亡可以說是一種刑罰,但它并不能贖罪。”

“您的意思我不太明白,”弗朗茲說,“請您再解釋一下好嗎?說實話,您的這些話把我的好奇心撩撥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那就請聽我說吧。”伯爵說,他的臉上透出一股怨恨的神色,換在另一個人身上,那就是一種憤怒欲狂的表情。“如果有個人慘無人道地折磨您的父親、母親和情人,讓您最心愛的親人最后離您而去,在您的心頭留下一個無法彌合、永遠在流血的創口,難道僅僅把他送上斷頭臺,讓鍘刀從他的枕骨下端和斜方肌之間切過,就夠了嗎?難道僅僅讓他身受這幾秒鐘的痛楚,這個社會就算對您那么多年來內心所受的痛苦給出補償了嗎?”

“是的,我明白,”弗朗茲說,“人類的司法正義不足以撫平心靈的創傷:它至多只能做到以命抵命。對它只能提出它能滿足的要求,僅此而已。”

“我再給您舉個例子,”伯爵接著往下說,“當一個人以謀殺他人的方式觸犯了社會賴以存在的基礎,這個社會對他的懲處就是讓他以命抵命。但是,難道您沒見到有人受盡千般萬種讓人撕心裂肺的折磨,這個社會卻不聞不問,甚至連我們剛才說的那些并不足以補償痛苦的懲罰手段也不提供給他嗎?不是有那么些惡行累累的罪人,就連土耳其人的尖樁刑、波斯人的鉆刑和易洛魁印第安人的烙刑對他們都嫌太輕,社會卻對他們不聞不問,聽任他們逍遙法外嗎?……您說,難道沒有這樣的罪惡存在嗎?”

“有,”弗朗茲說,“所以才允許用決斗來懲處這種罪惡呀。”

“呵!決斗,”伯爵高聲說,“我用我的靈魂起誓,我確信倘若要用這種方式來達到復仇的目的,那只是一種兒戲!一個人奪走了你的情人,誘騙了你的妻子,玷污了你的女兒,讓你的一生陷于痛苦、不幸和恥辱之中,而你本來是有權利得到上帝在造人時應允過的那份幸福的。對這么一個把你變得精神近于錯亂、內心充滿絕望的罪人,難道單憑往他胸口刺上一劍,或者往他腦袋打進一顆子彈,就算報仇了嗎?哪有這樣便宜的事!何況,真正從決斗中得到好處的往往還是他,他在世人眼里洗清了罪名,而且多多少少也得到了天主的寬恕。不,不,”伯爵接著說,“倘若我要報仇,我決不會這樣報仇。”

“這么說,您不贊成決斗?您也不會跟人決斗?”阿爾貝聽到一番如此奇特的議論,不由得開口問道。

“哦!不是這樣!”伯爵說。“我的意思是說,我可以為一件瑣事,一句無禮的話,一樁欺瞞的行為,一次公然的侮辱而跟人決斗,這樣的決斗對我來說是小事一樁,因為我訓練有素,身手矯健,又久經歷練,見慣了兇險的場面,所以我十拿九穩能把對手給結果了。對,我也決斗,也會為諸如此類的事情跟人決斗。但是,對于那種鈍慢而又痛徹肺腑、無處不在而又永無休止的痛苦,只要有可能,我會讓那個叫我承受這些痛苦的人也承受同樣的痛苦:照東方人的說法,這叫以眼還眼,以牙還牙,這些造物主的選民在各方面都是我們的老師,他們懂得如何讓自己享受一種夢想中的生活,擁有一個現實中的天堂。”

“不過,”弗朗茲對伯爵說,“您如此持論,無異于私設公堂,自己既當法官又當劊子手,這樣終有一天,您也逃脫不了法律的懲處。仇恨使人盲目,憤怒使人喪失理智,一個人要是想憑復仇逞一時之快,到頭來飲下的只能是苦酒。”

“您說得沒錯,倘使這人又窮又笨的話;但要是他家財萬貫而又機敏靈活,情況就不同了。況且,說到底大不了就是在我們剛才說的斷頭臺挨上一刀,崇尚博愛精神的法國大革命,已經用斷頭臺取代了四馬分尸和車輪刑。喔!大仇得報,砍頭又何足惜?

“看哪,看哪,”伯爵分別攥住兩個年輕人的手,大聲地說,“你們看哪,我從心底里覺得這不可思議。這個人本來已經聽天由命,朝著行刑臺走去了,沒錯,他會死得像個懦夫,但他會死得很安靜,既不掙扎,也不抱怨:你們知道是什么力量在支撐著他?是什么人使他感到了安慰?是什么東西讓他甘愿去俯首就刑?那是因為有另一個人在分擔他的焦愁,有另一個人會像他一樣死去。那是因為有另一個人會比他先死!牽兩頭羊,或者兩頭牛到屠宰場去,然后告訴其中一頭,它的同伴可以免于一死,這頭羊或者這頭牛,會咩咩或者哞哞地歡叫起來。可是人,上帝按自己的樣子造出來的人哪,上帝規定他們要把相親相愛作為第一要義,作為唯一的、至高無上的律條,上帝給了他們聲音,讓他們表達自己的思想,可是當他們知道自己的同伴可以得救的時候,他們最先喊出口的會是什么呢?是咒罵。人啊人,你這大自然的杰作,你這萬物的靈長,你顏面何在哦!”

趁這工夫,弗朗茲在思索一個問題:剛才基督山伯爵好像有些勉強地把手伸給阿爾貝的時候,為什么周身會打那么奇怪的一個寒戰。

我從不關心我周圍的人,也從不去保護這個對我不加保護的社會。我甚至還要說,就一般而言,社會從不關心我,它始終在傷害我。所以,即使我在價值觀念中抹去了對他人和社會的尊重,采取一種中立的態度,最終也還是社會和他人有負于我。

樹木之所以可愛,是因為有樹蔭,而樹蔭之所以可愛,是因為其中蘊藏著無盡的夢想和幻覺。

“您學這么些知識,目的何在呢?”維爾福驚奇地問。

基督山笑了笑。

“啊,先生,”他說道,“我認為,盡管大家都說您很優秀,可是您對事物的看法,還停留在世俗的觀點上,總是從人出發,最后又回到人身上,也就是說,就人類智力的限度而言,您抱有的是最有局限性、最狹隘的觀點。”

我原以為自己贏得了一個天堂,可結果是我輸掉了一個天堂。這原是賭徒司空見慣的,他不光會把自己擁有的東西輸掉,還會把自己沒有的東西也輸掉。

精神上的創傷有其特別之處,它可以隱匿起來不讓人看見,卻不會真正收口。傷口始終在作痛,稍碰一下就會淌血;它們張著口子,鮮活鮮活地留在心頭。

“我真后悔,”他說,“在我下決心要復仇的那天,為什么不把自己的心給摘下來呢!”

梅塞苔絲離去以后,基督山的房間沉入昏暗之中。對周圍的事物,對自身的存在,他的思想都停滯了;那充滿活力的腦子,就像極度疲勞的肉體一樣,變得麻木了。

“怎么!”這時油燈和蠟燭都顫顫悠悠的快燃盡了,仆人們還不耐煩地等候在前廳里,他卻在心里對自己這么說,“怎么!難道這座準備了那么久,花了那么多心血建造起來的大廈,就這么毀于一旦,憑她說一句話,吹一口氣,就倒塌下來了嗎!怎么!難道我曾經寄予希望、曾經為它驕傲的這具血肉之軀,難道我在伊夫堡地牢里曾經對它那么藐視,而后又把它造就得如此強有力的這具血肉之軀,明天就要變成一堆塵土了嗎!哦!血肉之軀的死亡并不足惜!這種生命力的殞滅,不正是人人都有的歸宿,不正是受苦的人向往的休憩嗎?這種我渴求已久的肉體的安寧,當年法里亞在我牢房里出現的時候,我不是正沿著饑餓的痛苦之路向它走近嗎?死亡是什么?就是向安寧走近一步,就是向寂靜走近也許兩步。不,生命的終結并不可惜,可惜的是長年累月慘淡經營的整個計劃,就這么給毀了。我原以為天主會幫助我實現這些計劃,現在看來他是反對我這么做的。是天主不愿意讓我實現這些計劃!”

“我放在肩上的這副幾乎跟整個世界一樣沉重的擔子,我原以為我能挑著走到頭的,可它是按我的心愿而不是按我的力氣,是按我的意志而不是按我的能力挑起來的,我不得不在半道上就把它撂下了。哦!十四年的絕望和十年的希望,曾使我相信自己能代表天意,但現在我又要變成一個聽憑命運擺布的人了。”

“而這一切,我的天主!都是因為我的心,我以為已經死了的那顆心,其實只是麻木了而已。現在它蘇醒了,它又跳動了,這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在我的胸膛里喚起的痛苦的跳動,這種痛苦使我屈服了。”

幾天前,基督山知道了一件長久以來他始終不敢相信的事情,就是這世上有兩個梅塞苔絲,就是他還可以得到幸福。

基督山在這純潔而美麗的額頭上吻了一下,這個吻同時使兩顆心怦然為之跳動,一顆是猛烈的,另一顆是悄然的。

“哦!我的天主!”基督山喃喃地說,“這么說,您又允許我,讓我可以再愛了!"

“因為是我,有一天當你父親像你今天一樣想要自殺的時候,曾經救過他的命;因為是我,曾經把那只錢袋送給你年輕的妹妹,而把法老號給了年邁的莫雷爾;因為我就是在你小時候把你抱在膝逗著玩的埃德蒙·當戴斯!”

“嗬,你可知道基督山伯爵能做成怎樣的事情嗎?”

“你可知道塵世間有多少權力在聽候他的調遣嗎?”

“你可知道他對天主的信仰足以使他從天主那兒求得奇跡的降臨,你可知道天主曾經說過‘人有了信仰,就可以移動大山’嗎?”

“雄偉的城市呵,我闖進你的大門還不到半年。我相信是天主的智慧指引我到這兒來的,他又勝利地把我從這兒帶走;我進入你的城墻中來的秘密,我只向天主吐露過,因為只有他才能洞察我的心靈;只有他,知道我此刻離去時既無怨恨也不驕矜,但還是不無遺憾的;只有他,知道我從來不曾為一己的私欲或出于無謂的動機,濫用過他交給我的權力。喔,雄偉的城市呵!我在你跳動的胸膛里找到了我要尋找的東西;我像一個很有耐性的礦工,在你的胸膛里挖掘,為的是鏟除那里面的毒瘤;現在我的事情做完了,我的使命完成了;現在,你已經不能再給我以歡樂或痛苦了。別了,巴黎!別了!”

“難道我所確定的目標竟是一個荒謬的目標!難道我這十年都走錯了路!難道只要一個鐘頭的時間,就足以證明一個建筑師傾注了他全部希望的作品,竟然是一件無法實現,至少是褻瀆神明的作品!

主說:你將拔去龍的牙齒,你將傲然地把獅子踩在腳下。

基督山說,“這就是人性中一種可憐的驕傲,每個人總以為自己比身邊另一個在哭泣、呻吟的不幸的人更加不幸。”

伯爵覺得自己的胸膛在脹開來,心也在脹開來;他張開雙臂,海黛高叫一聲,撲進他的懷抱。

在這世界上既無所謂幸福也無所謂不幸,只有一種狀況和另一種狀況的比較

“等待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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