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到北京的前兩年,有很長一段時間是和一位姐姐合租。這位姐姐是我當時女朋友的同事,二十八九歲,北京本地人。她快要結婚了,新房還在裝修,為了方便而暫時在公司附近租房住。她為人爽朗大方,對我很照顧,體諒我一個剛畢業沒兩年的年輕人收入菲薄,在分攤房租時就多承擔了一些,一些生活費用也都搶著付,還經常請我和女朋友吃飯。我又感激,又慚愧,只能在生活其他方面勤快一點,但凡有什么事兒叫我幫忙一定沒二話。
這位姐姐一點都不文藝,只有一次,我們不知怎么的聊起了海子。她突然激動起來:“海子的詩我就喜歡一首,就是那個《面朝大海 春暖花開》!”
“他別的詩我看了兩眼都沒意思。但就是這一首,我只要一讀就覺得特別幸福!”
“讓我說為什么,我說不上來。但就是那種幸福的感覺……特別強烈!”她一再強調著“幸福”二字,神情陶醉,眼神閃閃發亮。
在當時,她這番話讓我回味了很久。《面朝大海 春暖花開》無疑是海子最爛大街的作品,身為文藝青年,如果表現出對這首詩的過分推崇,會掉逼格的。但并不文藝的姐姐喜歡這首詩,才不理會文藝青年皮袍下的這點小,也不在乎什么逼格不逼格,更不需要什么獨到見解、深刻解讀,——“覺得幸福”這個理由還不夠嗎?
《面朝大海 春暖花開》這首詩,每一句拆開來看都平淡無奇,海子究竟在里面施加了什么魔法,讓它具備這樣直接的感染力呢?我更加佩服海子了。
隨著這位姐姐結婚成家,這段合租生活結束了。在她的新房裝修完畢,入住之前,她領我去參觀過一次,令我這個窮小子艷羨不已。她在男方老家辦完婚禮之后,我還去看過她,她拿出婚禮時的錄像給我看,告訴我結婚前前后后的許多趣事。
后來我們的生活再無交集,也就很長一段時間沒聯系。也是在那段時間里,我經歷了人生中第一次失戀。
突然有一天,前女友打電話給我,說這位姐姐生病有一段時間了。她全身疼痛,癥狀很嚴重,但醫院也查不出到底是什么病,現在在自己爸媽家里臥床休息。于是我們一起去看望她。她當時精神尚可,只是笑容凄楚,說話聲音很低。
出來之后,前女友才告訴我:姐姐在生病之前已經離婚了。這段婚姻維持了不到一年。
即便如此,我也沒想到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她。——沒過多久,前女友又給我打電話:“姐姐去世了。”
在她的追悼會上,看著她的遺像,我感到難以訴說的悲傷和憤怒。為什么要讓她在剛剛三十歲的時候早逝。為什么要讓她在不到一年的時間里結婚、離婚、重病和夭折。為什么命運要先將她舉過頭頂,再砸向深淵。這分明不是普通的生老病死,而是滿懷惡意的虐殺。為什么要這樣折磨她?
每年3月底,文藝青年們總要照例緬懷一下海子的生辰和忌日。有時候為了賣弄逼格,我要對此揶揄幾句。也有些時候為了工作需要,我要借機搞點運營活動:“海子忌日不買本《海子詩全集》嗎?”如果要叩問內心,到底我自己怎么看待海子,我得說:
我挺喜歡海子,但談不上崇拜。海子是我的老鄉,所以讓我平添了幾分親近感……最重要的是,他那首《面朝大海 春暖花開》,是我一位亡友生前喜歡的詩。她短短的一生遭遇了很多痛苦,而這首詩曾讓她感到幸福。為此我很感謝海子。
我曾經以為,恭喜發財、祝你平安之類的吉祥話總是膚淺。但最近這兩年,我開始疑心,一些“吉祥話”似的文藝作品背后也許是藏著悲憫:人世間根本不存在那樣完美的幸福。祝愿和歌頌那樣不存在的東西,換個角度看來又何嘗不是長歌當哭,太息掩涕?
那么幸福的一首《面朝大海 春暖花開》,寫在海子自殺前兩個月。當時的海子已經深陷痛苦不能自拔。他是否知道,自己在痛苦中寫下的這首詩,將給另一個痛苦的人帶來短暫的幸福感受?
“特別幸福!”我還清楚的記得姐姐說這句話時的音調,表情,閃閃發亮的眼神。
第一次聽到《歡樂頌》是在小學音樂課上,老師教給我們這首歌。歌詞和旋律都非常簡單,幾分鐘就學會了。——這么簡單的一首歌,就是最偉大作曲家最有名的作品。每每想到人類的巔峰之作已經為我所掌握,我就忍不住哼哼起來。
直到最近兩年,我對古典音樂產生興趣,開始找貝多芬那些著名的交響曲來聽。按順序聽到了貝九,所有的資料都告訴我:這是貝多芬最后,也是最偉大的作品。第四樂章人聲響起,我才知道《歡樂頌》和我當年小學音樂課上學的兒歌是兩回事。
那段時間我把貝九聽了一遍又一遍,如癡如醉,已經聽得相當熟了。有一次又放到《歡樂頌》時,我跟著哼哼。當然我不懂德語,哼的還是小學學到的歌詞:
歡樂女神圣潔美麗,燦爛光芒照大地!
我們心中充滿熱情,來到你的圣殿里!
——猝不及防的,淚水涌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