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干過一件蠢事。
每逢過年,大年三十晚上七點準,我要把我的爸媽和爺爺奶奶全都喊到客廳,讓他們乖乖坐在紅色實木沙發(fā)上舉辦家庭節(jié)目,這木質家具年代久遠,上個年代的人都喜歡這套,什么家具都得是實木的,不墊個墊子咯的屁股受不了。爸爸媽媽做中間,順便預留一個位置給我,而爺爺奶奶坐在兩邊。
爺爺年級大腿腳不便,但他總是最先入座的,小時候很壞,最愛捉弄他,從他口袋里搶過零食一個也不給他剩,奶奶噼里啪啦罵起人來責任全推他身上,屢試不爽,自己總是為此洋洋自得。七點到了,我拿起沒有插電的話筒念起我主持人的開場白,客廳很小,紅色的沙發(fā),暖棕色的地板,燈光也暖和和的,小小的我頤指氣使趾高氣昂得意洋洋的主持著我精心設計的節(jié)目,甚至還有善解人意激動人心的抽獎環(huán)節(jié),我的家人都很乖,也因為我的節(jié)目而發(fā)出不停的掌聲和歡笑,然后八點一到我們準時打開電視坐在一起看春晚,茶幾上是各種各樣的解嘴玩意兒。那一個小時究竟怎樣度過的令如今的我費解,因為我每想到我小時候干過這樣一件事我就羞愧難當,它很早很早就被我停止了,究竟是什么時候呢,我自己也記不清了。
"春晚快開始了,你到我床上去睡吧?"我媽問我。
"啊……唔嗯"我正在刷牙,滿嘴泡沫,我猶豫了一下便答應了。
"你爸爸還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呢,那你就找到我床上和我一起看電視啊。"
我抬起頭,眼前是占了一整面墻的鏡子。我沒有看我,我注意到鏡子角落里的一個身影。是我奶奶,她一個人坐在客廳里,燈只開了一半,顯得有些昏暗。前幾年家里換了電視,不再是那種笨重的臺式機了,而是超大屏幕可以掛在墻上的那種液晶電視。這樣,似乎整個客廳都有些大了。電視機傳來的春晚喜慶的聲音,五顏六色的光在昏暗的白墻上閃爍。她有些昏昏欲睡,似乎提不起精神來,她總是不坐在客廳的中間,用要坐在最邊上的位置,手邊是我爺爺?shù)倪z像。他在五年前兩腿一蹬就走了。
我爸出去了,誰也不知道去哪兒了,每天都這樣,我夜里玩手機到一二點也不見他回來,每天早上見他吃過飯便一刻不的耽誤一溜煙跑了,用我媽的話就是出去玩了。
我媽說她會在美食和在床上躺一天之間選擇后者。她年輕的時候很美,我經常玩壞折斷她的口紅,現(xiàn)在她那些斷掉的口紅和過期的化妝品都歸我了。她到這個年齡已經越來越無所謂了,她穿衣服也亂七八糟,都說男人的臉是自傳,女人的臉是小說。
我鉆進本該屬于我父親的被窩里,我媽后來也鉆進來了。我們關上門,把冷清留在外面。本該一起看春晚的,可節(jié)目越來越無趣尷尬了,我只能低頭默默玩手機,我媽看著也打起盹來,電視機喜氣洋洋,房間里卻安靜的很。
全家人合伙使我奶奶只有一個人留在了客廳。我覺得她寂寞慣了,我真不想同情她,她其實看起來可憐但她總是有讓人咬牙切齒討厭的地方,沒錯,我和我媽都討厭她,這么做惡毒嗎,我一點也不覺得。
全家人在一起吃飯,雖然只有三個人和一張照片,奶奶夾了一塊大肥肉到照片前面的那只碗里,我媽眼見笑出了聲,也夾了一塊肥肉到那只碗里,油滋滋的大肥肉。我心里也悄悄笑了一下。
"生前沒能享到的福啊,現(xiàn)在想吃多少吃多少?。?
我們的家庭在爺爺奶奶那個年代還算富裕,一個是教師,一個是工人,退休金不低。爺爺也是愛大魚大肉,沒事酌上一兩杯的人,日子滋潤呀,照片上的他變胖了,臉紅潤潤的,他年輕的時候可真帥啊,怎么安逸后變成這福翁的模樣。他后來一不小心得了高血壓,奶奶是個很刻板的人,全面禁酒禁葷,一天只能吃一塊肥肉,不容得半點馬虎防水,這哪受得了,兩人差點沒在飯桌上因為一塊肉打起來,爺爺氣的夠嗆只能每天出去買點零嘴解氣。再后來,爺爺每天躺在床上睡覺,很貪睡,不愿意下來,每天也不出去了,走不動了,每天吃飯也叫不動他了,他也不愿意吃東西,一天似乎只吃了兩口東西就又昏昏睡去,他真是瘦成了皮包骨頭,他眼睛似乎睜不開了,他看見我也像沒看見一樣,他大概是糊涂不記得了,又也許是不想搭理這個作惡多端的孫女。
他就這么一病不起,他愛吃的肉也喚不動他了,他說他想回家。
"回什么家,這不就是你家嗎"奶奶喊道。
有一天夜里,他跑出去了,我們都急壞了,被找回來的時候他仍然喃喃道:"我……要回家…家!…"他的聲音是多么急切慟人,這仿佛是他生前必須得要完成的事情。"這兒就是你的家!"奶奶吼道,然后又輕聲哄了一遍。我想這女人一輩子也沒能體諒理解她的丈夫。
活到最后都是這么拘拘束束,連多一塊肉也不能吃,少一粒藥也不能忘,他沒得到他兒子的孝順,也不擁有孫輩的尊敬,到死都不快活,這里哪里像他的家。
他的眼睛睜不開了,白茫茫一片,他的皮膚,像涂了白色染料的樹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