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罪心理《一克拉的香薰》第十三章 披著狼皮的羔羊(中)

《一克拉的香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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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謐無聲,巴洛克風格的路燈灑下有氣無力的光斑,法國泡桐的葉片隨著凌晨的晚風搖著,將那暗黃的光分割在平整的人行道上,幽黑的陰影上盤旋著一群不知疲倦的蚊蠅,按著順時針的方向繞著圈。一只失眠的黑蝴蝶被擾亂了神經,驀地裝在沉睡的蜘蛛的網上,地上細若游絲的陰影猛地晃了一下,那蝴蝶竟撲扇著黑亮的翅掙脫蛛網的束縛。

路邊店鋪的霓虹燈固執地開著,幾間奢侈品店空白無力地將明亮的櫥窗炫耀給空無一人的街道。一輛黑色的邁騰汽車蠻橫地斜插在路邊側方停靠的兩輛汽車之間,將前車的后保險硬生生裝出一個凹陷,而邁騰車微微卷曲的前引擎蓋正巧貼在那凹陷里。突兀而刺眼的明黃色雙閃燈,刻意地閃動著,將一條街都拉入一個緊張的氛圍之中。

那黃色燈光的一閃一滅之間,琪曼心理咨詢工作室溫馨的標牌,也帶上了一種詭譎的虛偽。

后備箱是打開的,淡藍色的燈光正好充斥了后備箱的空間,一名雙手被反綁的警察以一種扭曲的姿勢蜷縮在后備箱中。黑色的警帽歪著放在一角,而在那淡藍色燈光下,警察臉上不斷滴落的血液呈現出一種巧妙的黑色,一道一道蜿蜒曲折,但在鼻尖和人中處匯聚成足夠大的一滴,方才滴落在箱底柔軟的黑色棉墊上。腰間的槍袋的搭扣已經被解開,甚至由于情況緊急,那搭扣竟被拉扯地斷了線。槍袋里放著一把沒來得及上膛的配槍,槍袋中的備用子彈也由于顛簸散落在棉墊上。

街口突然亮起了刺眼的警燈,一輛警車緩緩駛到邁騰車邊。

副駕駛坐著的警察有些奇怪地四下里看了看,警車也打起了雙閃。兩位警察輕輕打開車門,慢慢跨出車門,順手從槍袋中拿出了配槍。確認了現場的情況之后,一位警察輕輕地喊了兩聲,“小孫,小孫你們在哪?”

周遭只有蛐蛐起伏的叫聲。

只好拿出手機,撥通了張新河的電話,電話忙音的聲音就像是和兩輛汽車雙閃燈做了一個巧妙的搭配。電話那頭終于傳來張新河沙啞的聲音,“怎么了?”

警察四下里觀察一番,“張隊,我們剛剛到現場......這里一個人都沒有啊......不是說小孫他們先從局里過來了嗎?”

張新河那面頓了幾秒,好像還沒有反應過來事情的經過。另一位警察摸到邁騰的后備箱那里,看到尸體腰間的配槍,心中突然安定了幾分——伸手從腰間拔出那把手槍,心中尚存的希望突然如同墜入冰窖一般——那是一把高仿的玩具槍。

這時,兩位警察突然聽到皮鞋踩在地上發出的咯噔的響聲。

張新河方才和呂丘北確認了留守的孫警官的確先行去了現場的消息,正準備告訴兩位警察時,突然聽到那聽筒里猛地傳來三聲刺耳的槍響......槍聲很急促,之后便是手機猛地摔在地上的聲音。張新河心中大呼不妙,大聲地詢問著發生了什么事。

兩位警官頭頂噴出一串鮮血,隨后便沉沉地倒在地上。暗紅的血液很快沿著腦后的創口一圈又一圈地擴展著。周邊的居民樓上亮了幾盞燈,但是又急匆匆地熄了。街道上瞬間恢復了寂靜,只是那煩躁的蛐蛐好似被槍聲嚇到一般啞了聲。紅藍刺眼的警燈,邁騰車和警車不知疲倦的雙閃,后備箱幽藍的燈光,一具被反綁在后備箱中的尸體,兩位犧牲不久的刑警......

一個男人撩了撩額前的頭發,將手中沒了子彈的手槍扔在地上,槍口上還冒著一絲青煙。黑色的西裝在這樣詭異的背景下顯得更加莊重了些,那被燈光拉長了的明滅不定的影子顯得更加修長。男人的左肩飄著絲縷的白煙,滲出的血液讓那處裂開的西裝顯得更加幽黑幾分。血順著胳膊不斷匯集在指尖上,男人不管不顧,任由那血滴落在柏油路上,在路面上絢麗地綻開一個小小的漣漪,攤成一片不規則的痕跡。

摔在地上的手機固執地傳來沙啞而焦急的聲音,屏幕碎了,就像是路燈上結成的蛛網一般。男人撿起手機,臉上劃出一抹復雜的笑,將電話掛斷了。

張新河木然地看了看被掛斷的手機,喉結不安地蠕動了幾下,將呂丘北拉到一邊,“老呂,他們那面可能出事了。我得過去一下,這面就先交給你來負責。”不管呂丘北的疑問,急匆匆地招呼了在場外執勤的警員們檢查好配槍,立刻驅車趕去琪曼工作室那里。

男人突然滑落兩行眼淚,順著臉頰,隨著指尖滴落的血液,一滴一滴掉在地面上,也打濕了白挺的襯衣。從衣袋中拿出一部手機,男人打開了相冊,其中僅僅只有幾張圖片。男人一頁一頁地翻看著,那是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很平常的生活照——在公園里開心地跑著笑著,吹出五彩斑斕的泡泡,細心地用筆為小石膏像填充著顏色,用心地捧著漫畫書坐在夕陽下的長凳上煞有介事地讀著,在小學門口被欺負委屈的樣子......看著那些偷拍的照片,男人哽咽著,淚水不斷地掉落。

地上的血跡積成一小灘,慢慢地向外蔓著。蚊蠅不知疲倦地繞著圈,路邊的蛐蛐這才膽怯地繼續鳴叫。

“爸爸......知道錯了......”男人絕望地呢喃著,淚水將手機屏幕打濕了,那照片變得模糊不清。男人有寫焦慮地不斷用手指擦拭著屏幕,卻將屏幕越擦越模糊。習慣地用左手擦了一下屏幕,卻讓那不清晰帶了水汽的屏幕,增添了幾道暗紅的血色,正巧將相片中的小女孩遮住。“爸爸......真的錯了,真的不應該在你最需要我的時候為了自己的前途拋下你和媽媽,真的不應該做那畜生不如的勾當啊......你看,爸爸知道錯了,爸爸為了保護那些和你一樣的孩子,為了讓更多的人不再像爸爸一樣犯錯,爸爸懲罰了那些和爸爸一樣......不負責任的人啊......爸爸也是在懲罰著自己啊......爸爸真的在贖罪啊!我真的在贖罪啊,為什么就不肯見我啊,我真的還愛著你啊,真的,好愛好愛這個家。”

那雙眼睛變得通紅,那個扭曲的靈魂終于要擺脫所謂理性的掌控,眼前的東西在一種莫名的快感的沖擊下變得模糊不清。那燈光開始劇烈地抖動起來,紅藍色刺眼的警燈......就像是一枚懷表,是的,一枚雕飾古樸而典雅的黃銅色懷表,那懷表的秒針咔噠咔噠地走著,而那開著門的警車中傳來雙閃燈咔咔的響動,那個擺在圓木桌正中間的節拍器以65的速率勻速偏執地擺動著......若有若無的蠟燭,在房間內提供者僅有的照明,除此之外,就只有視線所及之處那裝在天花板上的中央空調主機上的紅色小燈,一閃一閃,將封閉房間內的空氣抽出去,又灌入新的空氣。“你......為什么要做這件事?”那個略帶磁性的嗓音,“你不會害怕嗎?你的孩子,你不愛她了嗎?”身體感到一陣冰冷,“你知不知道......一個被父親拋棄了的孩子......一個受不了壓力終于自殺的母親......”這聲音說罷“自殺”二字,居然詭譎地笑了幾聲,“你,能體會到這種,抓不住希望的感覺嗎?”手腳不自覺地顫抖著——

“不要,不要......”嘴里不自覺地念叨著,那個陰冷的笑,那個修長白皙的手指,那個突然熄滅的蠟燭。一片寂靜的漆黑,除了那空調機上的小紅燈,在黑暗中閃著嘲諷的光,身體顫抖著,每一寸皮膚都好似被刀尖挑動著一般痛感地布滿了絕望。“你能感受到嗎?能感受到嗎!”那個不容置疑的拷問,那拷問的聲音充滿了整個房間,還有皮鞋觸在地上走動的聲音,那人繞著皮椅慢條斯理地轉著圈,卻突然爆發出一陣猙獰的笑聲。

“你還愛她嗎?”那笑聲終于冷靜了下來,“你難道不想為你的所作所為贖罪嗎?”面前的墻上驀然亮起一個熒光屏,幻燈片上連續不斷地放著一個小女孩日常的照片,她笑著跳著,她吹著五彩斑斕的泡泡,她在為小石膏像畫著顏色......臉頰上被淚水打濕,喉頭像是梗住了,眼睛貪婪地看著那個刺眼的屏幕,一瞬間房間重新陷入無邊的黑暗。“就因為你的拋棄......這一切都沒有了.......都沒有了!”堅守著的心理防線終于被攻破了,無力地靠在柔軟的皮椅中,嚎啕大哭。

“你難道不想挽回嗎?”頭頂咔的一聲,一盞耀眼的射燈打出一道光柱,將那個一身西服,披著黑色毛呢大衣的人無比尊貴地凸現出來。那根修長的食指堅定地指著皮椅上男人的額頭。“自己的錯,必須得由自己承擔......而那些固執而不愿意承擔錯誤的人,就必須有人來逼迫他們承擔。”

“你有兩個選擇......”那人從腰間抽出一把匕首,隨意地丟在皮椅邊,“要么,讓那些和你一樣的人承擔錯誤;要么,自己承擔自己的錯誤。”匕首的刃面是冷的,那種絕望感令他不自覺地將匕首橫在自己的脖子上,但是,那刀鋒帶給他的恐懼卻讓他再度陷入深深的迷茫之中。

“能夠擺脫撒旦的方法,只有殺死撒旦。”那熒屏突然間又亮了起來,而在屏幕正中央的,正是李峰。

張新河此時正急匆匆地帶著一隊刑警沿著街道向琪曼心理咨詢室跑著,警車剛剛開出宿舍區的大門,拐上一條通往街道的小路,便被一輛寬大的商務轎車擋住去路。張新河憤怒地看了一眼那輛轎車車頭邊立著的“全路段禁止停車”的標牌,警員提議叫車主出來挪車,張新河心中實在焦慮,便扔下警車,帶著警員們跑步前進。

呂丘北此時心中煩躁不堪,案發處的樓梯口擠滿了扛著錄音錄像設備的記者們,那一個個如同槍口一般的單反相機鏡頭固執地從警戒線外伸進來,閃光燈不間斷得嘩啦嘩啦地響著。整個樓道都充滿了混亂的雜音,警員們費力地推開記者們的相機,卻抵不住他們為了追蹤第一手消息的熱情。那番化妝成同情模樣的熱切,如此拙略的妝容。甚至連娛樂記者也來湊熱鬧,原因居然是蘇曉還是一個頗有名氣的所謂精致“網紅”。

蘇曉房間的門突然打開了,張娜從房間內走出來,雙手半舉在胸前,乳膠手套上帶著一片暗暗的紅色。引得現場的記者們起了新的躁動,閃光燈籠罩著張娜。張娜心中一陣惡心,招呼了呂丘北一聲,便側身回了房間。呂丘北疾步走到門口,身后的躁動讓他感到不舒服,反倒在這間布置得清新有致的房間內,在這間橫臥著一具體表呈現輕微青藍色尸體的房間內,他可以稍許隔絕了外面的煩悶,他可以真正靜下心來以一個刑警的身份——真心實意地尊重每一個死者。

不論死者生前好壞,都值得司法者用法律去捍衛他們本應存續的尊嚴。

“張隊呢?”張娜有些惋惜地嘆了一口氣,看著地上的尸體。尸體已經慢慢開始了腐敗,尸表逐漸形成了淡淡的青藍色,脫水的表皮漸漸起了褶皺。尸體胸腔內被填充的香草和香薰被分裝進兩個證物袋中。那個吊在電扇上的繩結空落落地垂著。呂丘北內心壓抑地環顧了房間。“我們發現了一些新的問題,但是現場解剖沒法做進一步的勘驗。我們現在需要把尸體運回隊里去。”張娜有些疲憊地揉著太陽穴,一副帶著血的乳膠手套整齊地放在勘查廢品回收盒中。

張娜低頭緩緩地說著:“你一定覺得,兇手是一個男人。”呂丘北點點頭,看著張娜。張娜搖搖頭,自言自語著:“還沒有結論之前,都沒有定數......對了,老呂,你還需不需要再研究一下這間宿舍。”呂丘北下意識地看了一圈,便要在場的警員們將現場遺留的證物打理干凈。

只是那鋪得平整的床邊,床單上顯露著一片褶皺。呂丘北皺了皺眉,走出門去。

街燈將兩道人影拉長,在刺眼警燈里,兩個人的表情被深深地藏進光芒之下的黑暗之中。年輕的男人修長的手上戴著一副做工精細的白色手套,手腕處還有幾根銀線雕琢出來的花飾,一身清冷的深藍色大衣包裹著身體,而在他手中的,是一瓶擰開了蓋的礦泉水——

“有沒有感到......那種被釋放出來的負罪感?”年輕男人笑著將礦泉水放到面前那位一臉冷汗的人手中。

年輕男人在將食指輕輕搭在唇上,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街角突然刺來兩道遠光燈,年輕男人拍了拍身邊男人的肩膀,“我想......她們會原諒你的。”一輛紅色的別克轎車驀地停下,年輕男人打開車門,意味深長地看了看地上斑斑點點地血跡。

汽車揚長而去。

“我想......她們會原諒你的。”這句話久久徘徊在男人愧疚萬分的心里,他那受了驚嚇的靈魂仿佛終于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不至于在漫長的墜落之中因為焦慮而暴斃。這句話猶如神諭一般,拯救了他慌亂的內心。他此時此刻突然發現,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對的,而這句話也讓他內心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所作所為一定可以讓她們感受到自己的歉疚。

這就是愛啊!他內心瘋狂地吼叫著,喉頭卻無法發出聲音,一陣實實在在的苦澀從胃里泛了上來,眼前的東西逐漸變得模糊,變得昏暗起來。心中卻是明了如初,她們肯原諒自己對她們造成的傷害,她們依舊是自己的家人,她們......一定可以感受到這份愛吧......男人猛地跪倒在地,身體開始瘋狂地痙攣著。

手中的礦泉水撒了一地,那空空的水瓶無力地在路面上滾動了幾圈。

呂丘北帶著一批警員費力地將圍觀的記者和學生們推搡到一邊,給法醫組騰出了一條足夠將尸體運出去的路。宿舍區更加喧鬧,手機不合時宜地在口袋里嗡嗡地震動著,呂丘北只好騰出手來拿手機,一個圍觀的女生見機拿著一部碩大的ipad擠了過來,不巧被一時焦急的呂丘北用胳膊肘將平板碰了一下,那平板一下摔在地上,狠狠磕在一塊凸起的石頭上。呂丘北來不及去說什么,只聽到張新河焦急萬分的聲音——“老呂,這面出事了!你們勘察完現場快點過來!”

呂丘北還沒有反應過來情況,卻被后背傳來的一陣生疼給拉回現實的混亂情況。那個摔了平板的女生一臉不爽地大聲質問著呂丘北,“你們警察辦事情,都是隨便就砸掉我們這些普通人的東西的嗎?”呂丘北看了一眼地上的平板,默不作聲地撿起來,用袖子擦掉了落在上面的灰塵,將平板遞給女生。卻被這個得理不饒人的女生一把推開,“你以為這樣就沒事了嗎?它要是摔壞了怎么辦?”

旁邊的警察看不下去,嚴厲地說:“你要是繼續這樣,可就是擾亂公務了!”

女生瞬間變了臉,大聲叫喊著:“擾亂公務!難道一個公民要求你們道歉,就是擾亂公務嗎?”

呂丘北心中一陣無名火,強壓著吐了一口氣,把手中的平板交給身邊的警員,快步向法醫組的警車跑去。

身后的閃光燈閃成一片,仿佛要將這沉默的黑夜生生地撕裂開來。載著被害者尸體的車還沒有啟動,圍觀者的焦點就已經變成了方才發生的這個無聊的插曲,而他們今夜的朋友圈和微博里終于可以看得到一點帶著“生氣”的畫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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