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將明,卻在模糊中睡去了。
睡夢里,忽然到了一個大房子前,疑似學(xué)堂。一個裝束形象都如老師的人,堵住了我。他手里拿著教鞭。
“我剛看了你新寫的文章,看出了你學(xué)藝不精。你就不要四處流竄,再回來重讀詩書吧!”他說著,用教鞭一指,示意我進(jìn)屋。他默默堅定的側(cè)影,竟有點象魯迅。
我不進(jìn)。
“你走不了的?!彼f。
不知是哪里來的人的拖拽,還是我自己的不由自主,我終于進(jìn)了學(xué)堂。幾個咿呀的孩子,在搖頭嗡嗡。
“過來,你讀的書和他們不一樣。”那先生拉我到后邊最高的桌子邊,攤開一本書,讓我看。
是魯迅的書。
他怎么知道我喜歡魯迅?
“我喜歡魯迅,但我現(xiàn)在不想讀他。讀他無用?!蔽艺f。
“魯迅百年,他寫的國民性和人性,變了多少?不是不變,當(dāng)政的老爺害怕它變,趙太爺們不希望它變。他寫得再好再深刻,又有何用?”先生到前面看其他孩子了,我拿著書追著他。
“他好歹是新政的門面,他是被大多數(shù)識字者認(rèn)定的圣人,他是這么多年來精神的偶像。你好好讀讀他,以你之力難以改造社會,但對病根會有更透徹的領(lǐng)悟。”他說。
“我不讀。我讀了幾十年了。知道病根不去治病,那不是叫人死得更痛苦嗎?再讀,我會更感到透徹心骨的凄涼,籠罩天宇的悲苦。我不讀,再讀我會自殺。我現(xiàn)在還想活著,我不能再讀了?!蔽艺f。
先生無言。
他不管我了,我就在學(xué)堂轉(zhuǎn)悠。四面的墻壁也都烏黑,院里的棗樹也刺向奇怪而高的天空。后院的水道沿邊有半截殘梅,已經(jīng)有了飽滿的花蕾。土墻的瓦盆里有一蓬紛亂的仙人掌,好像從民國開始都沒有茂盛過。
不經(jīng)允許,他不讓我出門。門外不遠(yuǎn)就是驛道,我只能望著車馬征塵出神。我知道百草園和三味書屋都救不了魯迅。
時間久了,再堅韌的意志也會裂縫,他終于允許我出去走走。他規(guī)定了我的四至:東到柏樹林,西到小水庫,南到古祠堂,北到嶺背溝。
我如猿輕出。
我沒有跑遠(yuǎn)。我審視我身邊的道路,四十年前我好像來過。轉(zhuǎn)過這個彎,是坡地;再走三十米,是一個小坡。坡上,一邊是一棵榆樹,一邊是一棵國槐。
我詫異。彎下腰,我抓地下的泥土,聞聞,確實是走過的路徑。我堅信。
我飛回去說給先生。先生說不可能,這路修起過二十年。
“怎么不可能?也許我原來走后沒有人走,它荒蕪了。二十年后,才又有后來者走來,修起的也可能是老路?!蔽覉远ā?/p>
先生沒有和我辯解。
我拉住他,想讓他和我一起走。我說,我想看這道路的盡頭到底是什么。
“是羅馬?!毕壬菩Ψ切?。
我惱了?!拔乙獙さ氖且粭l能救你我的長路,當(dāng)然包括窮人和老者。你不要這樣給我搪塞。羅馬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只希望有一條哪怕崎嶇的小徑,讓我們走來不至于太迷茫。對長安府貼出的走康莊的那條路的告示,我討厭至極。西府的金銀流入了東都人的口袋,東都的人便變著法子替西府毀滅東都?!蔽曳磽簟?/p>
他不能說服我。
我一日日向遠(yuǎn),早把他的限制拋卻。但我會歸來,給他說我的發(fā)現(xiàn)。
方向?qū)α?,跑快才叫正途,他告我?/p>
一人有路沒意義,路上車馬萬千,大眾向前,這樣的求索才好。
你走你的路,忽然從路邊走出他人讓你改道,哪怕他說得天花亂墜,你不要跟他走。你必須堅定你的判斷 。
這是他的教導(dǎo)。
他給我支持了兩個小童,我們繼續(xù)尋路。小童成長,路延伸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