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意磬
[1]繭落
雪花紛紛揚揚下了一天一夜,屋外的積雪沒過了房間的門檻。它爭先恐后跟著寒風一起沖擊著門縫,和屋里的爐火爭斗著。
方志鴻感到一絲寒意涌來,下意識地起身扣上大衣,朝門口走去。他沒有開門,站在門縫里。風好像更大了,一下就帶進好多雪花,落在方志鴻的頭發上衣服上。他伸出手,雪花紛落在手上,一轉眼就化成一滴滴晶瑩的水珠。雪是冷的,冰的;方志鴻的手是暖的,熱的。冷與暖,冰與熱,永生不相容,像極了他和韓雪的關系。
方志鴻回到沙發上,從茶幾的抽屜里,取出鑰匙。他準備去街上的十三花酒樓,喝杯酒,暖暖身,將心里痛苦的繭全都融在酒里。
他家在靠鎮街道的西南郊區,交通便利,風景也獨好。向北走就是鎮中心,向南走就是有名的官橋溝,有著四川九寨溝的風貌。
“鴻哥,上哪去啊!”
鎮上開小雜貨鋪的鄭歲嘴,弓著背,戴著大方帽,手縮在袖筒里,迎面而來。
鄭歲嘴本名叫鄭興亮,是山頭那邊鄭家咀的人。據說這鄭家咀深山貧瘠,多少年干旱,莊稼顆粒無收,好多人都搬離出這窮溝深壑到瞿子鎮上來,還有人全家集體搬遷去了北上廣深。鄭興亮一家搬到鎮上,開始經營雜貨鋪,現在到他手里,算是第二代,店面擴大了,物品豐富了,價格也變高了。剛開始搬來那幾年,鄭興亮跟著父親在街上叫賣線衣線褲,那個語速和語調惹得旁人哈哈大笑,他還時不時編個小段子,進行促銷。他這個別名就是這樣來的。
“走,跟哥喝兩杯去。”
方志鴻原本打算找大哥喝幾杯,走到他家門口,想到大嫂那張八卦嘴,又放棄了。他一個人在風雪里向街道走去,村道上只留他一個人孤獨的歪歪斜斜的腳印。
“哥,今個不在家暖著,受這冷?”
“嗨,哥一個人呆著也是呆著,喝兩杯也無礙。”
“嫂子和孩子們今年回來嗎?這都快過年了。”
“不提她,不提。”
酒樓里冷冷清清,幾乎沒什么人。方志鴻找了一個有窗戶的包廂坐了下來。這個十人桌,只坐了他和歲嘴。服務員小姑娘態度冷冷的,抱上一箱啤酒,上了一個大暖鍋,一碟花生米,一碟脆皮黃瓜,就再也不見人了。
方志鴻打開一瓶啤酒,仰起頭,一下就一飲而盡。
“哥,先喝了你隨意。”
“哥,現在酒量可以啊!以前可是不喝的。”
方志鴻抬起頭,回憶著以前到底是多久以前,久的他都不知道從什么時候算起。
“歲嘴啊,你哥哥我以前啥樣啊?”
方志鴻又仰起頭喝掉一瓶啤酒。
“哥哥以前威風啊,咱們磚瓦廠的技術骨干,錢掙得多,娶的嫂子也漂亮,生了兩個大胖小子,更是羨慕死人了。鎮上哪個人不識得哥哥,真是大氣。”
歲嘴喝了一杯啤酒,說得唾沫星子橫飛。
“那哥現在呢?”
“現在……現在哥依舊是人人都知。”
“怎么個知法?都知道我方志鴻腿不靈便了,老婆跟人跑了,兒子也被帶跑了,孤家寡人一個。”
方志鴻說完又吹了一瓶啤酒。
“哥,別這么說嘛。嫂子都走了兩年了,這種女人不要也罷,咱離了另娶一個比她還年輕漂亮的。”
韓雪已經走了兩年了,這兩年里她沒有給方志鴻打過一個電話,她像是從人間蒸發了一樣,毫無蹤跡可尋。韓雪走的時候帶走了正在上四年級的大兒子方繼賢和五歲的小兒子方繼龍。
“她韓雪,這輩子不得好死,她氣死我老媽,撇下還在做手術的我,就他媽一走了之,真太狠心了……太狠心了……”
“要我說,這女人根本留不住,她一看就是個見利忘義的主。老哥你現在不如以前了,她能安心留在這兒,別做夢了。”
方志鴻是興盛磚瓦廠的技術員,月工資從三十塊漲到一百塊,用了整整十年。這十年中國經濟經過了多少翻天覆地的變化,改革開放的春風都吹到這個他生活了三十三年的窮鄉僻壤里,連她老婆也趕上時髦,坐上深圳淘金的末班車。這個磚瓦廠也由盛轉衰,最后他還在去山里送磚的途中遭遇車禍,連人帶車一起翻進山溝里,他被架在一顆千年大柏樹上。車和磚都倒進了深山老林,看都看不見。韓雪就是那個時候帶著兩個兒子投奔異鄉的楊峰兄妹。聽說他們搭上了第一波做進出口貿易的列車,現在已經成為深圳有名的進出口貿易公司的老板。
韓雪走的那天,方志鴻還在醫院做腿部骨折手術。她背著行李去醫院,從婆婆手中奪過二兒子,帶著兩個兒子,頭也不回地走了。兩個孩子哭得撕心裂肺,喊著爸爸和奶奶,卻硬生生被一個穿著時髦的男人拉著離開了。方志鴻的母親追著他們的汽車跑了很久,最后跑斷了氣,昏死在馬路上。母親的葬禮方志鴻都沒有參加,他的大哥方志勇一手操辦。
方志鴻做完手術,老婆跟人跑了,孩子被帶走了,老媽也死了。這個家就這樣一天之內散架了,留下殘疾的方志鴻孤獨度日。
“我去深圳找過他們娘仨,可我就是找不到,找不到了……”
方志鴻在酒氣的氤氳下號啕大哭。
“哎,我的哥呀,都過去兩年了,該放下了。放下吧!”
歲嘴坐過來拍著趴在桌子上哭成一灘爛泥的方志鴻。
方志鴻慢慢坐起來,看著暖鍋里煮的雞肉,又開始發呆,眼里的淚又一圈圈涌上來。
雞肉是大兒子最喜歡吃的食物,大兒子兩歲時就開始啃雞肉,那時候方志鴻家還很富裕,沒有像其他鎮上的人一樣,衣不蔽體,食不果腹。那個只拿糧票換食物的年代,他家人都沒有餓過肚子,何況歷史進步了十幾年呢?
“哥啊,快別想了,吃了肉吧,你看你都瘦成啥樣了!”
歲嘴將一塊雞大腿夾到方志鴻的碗里。方志鴻用手抓起來,學著記憶里兒子的樣子啃食著雞大腿。
方志鴻父輩都是糧食局干部,韓雪的父親也是。兩家結親,在當時可謂當門戶對,強強聯合。而他家是什么時候開始慢慢走向衰敗,方志鴻想過無數次,始終想不出一個答案。他的工資在漲,物價也同樣在漲,時代進步快了,他的工資終究趕不上步伐。磚瓦廠經濟體制改革一次又一次,整體效益越來越差,方志鴻不愿意舍棄,直到現在他被辭退還心心念念著磚窯里燒制紅磚的技術指標。
方志鴻和歲嘴在酒樓里坐了一下午,起身出來的時候,天黑了,雪也停了。厚厚的積雪讓黑夜仿佛變成了白晝,讓丑陋都無處遁形。這個鎮子全都被映得發亮,顯得格外廣闊。
“哥啊,你走慢點,路滑!不行了兄弟送你回去。”
“不用,不用……回吧……回吧……”
方志鴻搖搖晃晃走在雪地里,夜靜的只聽到腳踩在雪上的咯吱聲和寒風吹過枯樹的沙沙聲。
家門是緊鎖的,屋子里的爐火也滅了,炕也涼了。半醉半醒的方志鴻,在門外抱了一剁玉米秸稈,塞進了炕門。看著熊熊燃燒的火焰,他感到些許溫暖。
從前,方志鴻從來沒有干過家務,他每天除了上班,還是上班。他把自己幾乎所有的時間都泡在磚廠里,他忽略了妻子韓雪,忽略了需要父愛的兒子,忽略了婆媳之間日漸增長的家庭矛盾。要說現在這個家散了,他有一半的責任。
他是磚瓦廠的技術骨干,勞模,人品好的沒話說。他不抽煙,不喝酒,眼睛里只有各個磚窯的溫度,磚的硬度指標,以及磚廠領導吩咐的黨風政治學習心得和發言稿。他是一個非常優秀的下屬,技術員,卻從來不是一個好老公。
方志鴻躺在炕上,這床被子大概有兩年沒有清洗過了,到處散發著一股霉臭味,藍白相間的格紋床單上,不知繪制了多少副又臟又惡心的圖畫,每個角落都充斥著腥臭味。他就如此在這張土炕上睡過了730個日日夜夜。
他無數次想過去死,想過喝藥,想過跳崖,想過出門被車撞死,想過在深圳跳海。可他忍住了,他不甘心妻子就這樣狠心地不辭而別,帶走了他所有的希望。他期盼著妻子有一天會悔悟帶著兒子回家。可這一天會來嗎?
方志鴻睡著了,夢里看見小兒子管別的男人叫爸爸,大兒子沒人管一個人失落的跟在韓雪和陌生男人身后。他流著淚叫大兒子回來,大兒子一轉身突然就不見了,他著急地四處尋找,驚醒一身冷汗。
他又做夢了,他已經記不清是多少次做這樣的夢。夢將他傷痛的繭,一層層剝落,最后留下殘破不堪裸露的傷痕。
如果時間可以倒流,他一定努力做個好丈夫,好爸爸,再也不會只顧工作,不管家庭了。
第二日醒來已是晌午,他裹著大衣出去方便。睡眼惺忪中他隱隱約約感到門外有來來回回女人的腳印,他揉了揉眼睛,又用手捶了捶太陽穴,昨晚的酒氣還停在他的大腦里,昏昏沉沉。他又低下頭,仔細地看了又看,他確定這是個女人的腳印,他已經獨居了兩年,已經很少有女人來他家了。他循著腳印走了很久,直到腳印消失在雜亂的人群里。
他失落地走回去,想著這個腳印的尺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