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幾天加班，今日終于閑下來。午睡醒來，窗外秋陽爛漫。喝著熱茶，靠在書柜前翻看《紅樓夢》，不知不覺便看到黛玉初入賈府那段，鶯聲燕語，環佩叮當，你方哭罷她嬌笑著登場，滿眼珠翠，應接不暇，但入心的，居然是賈府吃飯的排場。
01 賈府吃飯排場
黛玉初入賈府，正在榮禧堂同二舅媽王夫人說話，忽聽丫鬟來報“老太太那里傳晚飯”，王夫人一刻不敢耽擱，馬上攜了黛玉，從賈母后院進入，準備伺候婆婆吃飯。
那時，后房門已有許多人伺候在那，見王夫人來了，下人們就著手去安設桌椅，王夫人的大兒媳婦李紈負責捧杯，邢夫人的兒媳婦王熙鳳負責安箸，王夫人負責進羹，各人分工明確，有條不紊。
賈母正面榻上獨坐，兩旁四張空椅，精明的王熙鳳拉著黛玉坐左邊第一張椅子，黛玉推讓。賈母解釋說：“你舅母和嫂子們是不在這里吃飯的。你是客，原該這么坐。”黛玉方告了坐后坐在左邊第一，迎春坐右手第一，探春左第二，惜春右第二。賓主有別，長幼有序，座次安排嚴謹。
吃飯的時候，一旁有丫鬟拿著佛塵、漱盂、巾帕伺候，孫媳婦輩的李紈、鳳姐立于案邊布讓。外間慈湖的媳婦丫鬟雖多，卻連一聲咳嗽不聞，“食不言”的規矩被嚴格遵守著。
飯畢，小丫鬟用小茶盤給各人捧上茶來，待主子們接了茶，便有下人捧過漱盂，漱口畢，立時有人捧上盥手器皿，盥手完畢，方獻上吃的茶水。僅僅飯后一個漱口盥手的小細節，門第森嚴的侯府規矩立現，難怪黛玉初到賈府都暗自警醒自己“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要多說一句話，不可多行一步路，恐被人恥笑了去”。
本就是官宦之家出身的黛玉第一次在賈府吃飯，聰慧的她應對侯門公府吃飯的嚴苛流程措措有余，而且她很快就調整自己，適應了這樣的流程。然而村婦劉姥姥就不一樣了，第一次進榮國府遇到王熙鳳吃飯的排場，那可謂是看到了另一個世界的生活一般驚奇不已。
劉姥姥到賈府打抽豐，忽聽到丫頭們說鳳姐來了，平兒便讓劉姥姥先在小房間里候著。劉姥姥屏聲側耳默候，見三兩個婦人捧著大紅油漆盒進到房間來等候。聽到外面說一聲“擺飯”，幾個人便端菜出去伺候。半日鴉雀不聞，忽然見兩個人抬了一張炕桌來，放在這邊炕上，桌上碗盤擺列，仍是滿滿的魚肉，不過略動了幾樣。
賈府的奢華生活滲透在吃飯這樣的小細節中，即便是一個人吃飯，也是碗盤擺列，滿滿魚肉最后也不過是略動了幾樣，饞得年紀小小的板兒吵著要吃肉，被劉姥姥打了一巴掌。后來鳳姐命人給劉姥姥和板兒傳了一桌客饌，這桌待客的飯食是什么內容，書中沒有描述，只是通過這個細節我們可以知道，賈府吃飯的規格是有嚴格定例的，有專門供應主子的飲食，有特地為客人準備的飯食。
02 紅樓名菜
至于飯桌上的一菜一湯，也是紅樓書中的一大亮點，每每翻閱，總是不覺神往。
蘿卜白菜各有所愛，紅樓中人的飲食喜好也各有不相同。晴雯愛吃豆腐皮兒的包子，襲人喜歡糖蒸酥酪，秦可卿中意棗泥餡山藥糕，賈寶玉愛吃酸筍雞皮湯。粗鄙如薛蟠，喜歡的東西簡單粗暴，他愛又粗又長的粉脆鮮藕，又長又大的靈柏香薰暹羅豬，而他后來娶的老婆夏金桂的喜好更加重口味，“生平最喜啃骨頭，每日務必要殺雞鴨，將肉賞人吃，只單是油炸焦骨頭下酒”。
而《紅樓夢》中最著名的吃食，當屬蓮葉羹和茄鲞，這可謂紅樓夢中的兩道名菜了。
寶玉被打，眾人前往探望問他想吃什么，他說想吃蓮葉羹，鳳姐忙命人取來湯模子。這個蓮葉羹的湯模子，是一副一尺多長，一寸見方的銀模，上面鑿著豆子大小的食材模型，有菊花、梅花、蓮蓬、菱角，共三四十樣，精巧非常。鳳姐將湯模子交給下人，囑咐廚房拿幾只雞，另外添了東西，做十碗湯來。
薛姨媽第一次見有人將菜品做成模型，不由驚嘆“你們府上也都想絕了，吃碗湯還有這些樣子”，鳳姐笑道：“姑媽不知道，這是舊年備膳的時候兒，他們想的法兒。不知道弄什么面印出來，借點新荷葉的清香，全仗著好湯，我吃著究竟也沒什么意思，誰家長吃他。那一回呈樣做了一回，他今兒怎么想起來了！”言語中滿滿的全是得勢者的驕矜。
蓮葉羹在于新奇，茄鲞的做法就可謂繁瑣奢靡。
賈母兩宴大觀園，讓鳳姐把茄鲞夾些喂劉姥姥，劉姥姥吃完后不信茄子能做出這個好味道，便問鳳姐茄鲞的做法。鳳姐笑道：“這也不難。你把才下來的茄子把皮刨了，只要凈肉，切成碎丁子，用雞油炸了，再用雞肉脯子合香菌，新筍，蘑菇，五香豆腐干，各色干果子，都切成丁，拿雞湯煨干了，拿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嚴了，要吃的時候，拿出來，用炒雞瓜子一拌，就是了。”
每每看到這段描寫，總是一邊感嘆于這道菜的高端精致，一邊跟劉姥姥一樣搖頭念佛，感慨賈府奢靡。但是細細想來，賈母和鳳姐是否也存在故意要讓鄉下來的劉姥姥大開眼界的心思呢？
03 日常美食
如果說蓮葉羹和茄鲞都是在特殊的情況下出現的菜式，屬于特例，那么我們來看看書中的日常飲食。
第八回寶玉前往薛姨媽住處探望寶釵，碰巧黛玉隨后也到了，薛姨媽便安排細巧茶食留他們喝茶吃果子。因寶玉夸東府珍大嫂子的糟鵝掌好吃，薛姨媽連忙把自己糟的鵝掌取來給他嘗嘗，有了鵝掌，怎能少了酒，于是薛姨媽便命人燙了酒給寶玉喝。
接著便出現了兩個很有意思的小細節，寶玉想喝冷酒，薛姨媽勸不住，這時候寶釵說了句“虧得你每日家雜學旁收的，難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熱，要熱吃下去，發散的就快；要冷吃下去，便凝結在內，拿五臟去暖他，豈不受害”，我們姑且不去談論寶釵是個懂得養生的人，單這話就說得很有水平，寶玉馬上放下冷酒，讓人燙來方飲。剛好這時候黛玉的丫鬟雪雁給黛玉送小手爐來，黛玉借機問雪雁是誰讓送來的，雪雁說是紫鵑姐姐，黛玉便順勢一語雙關說：“也虧了你倒聽他的話！我平日和你說的，全當耳邊風；怎么他說了你就依，比圣旨還快呢！”這醋吃得有水平，寶玉知道黛玉借此奚落他，卻裝聾作啞嘻嘻笑著喝酒。等到李嬤嬤又來攔阻寶玉喝酒，黛玉用話堵住李嬤嬤“別掃大家的興”，又悄悄推寶玉叫他假裝賭氣，唬走李嬤嬤。我總覺得這是黛玉故意在寶釵面前宣告她對寶玉的控制權呢。
酒過三巡，薛姨媽讓人做了酸筍雞皮湯，寶玉痛飲了幾碗。紅樓夢中人似乎很喜歡用雞皮做湯，比如柳家嬸子巴結芳官的時候就給芳官做過“蝦丸雞皮湯”，這是后話。而這道酸筍雞皮湯中的另一種食材——酸筍，我特地查了資料，酸筍當時是西南地區的素菜，在"京都"屬于罕物，薛姨媽能用這種稀有食品款待寶玉，證明她對寶玉的喜愛，此外酸筍湯能解酒，薛姨媽特意安排人做這道湯，估計也有給寶玉解酒的用意。接著寶玉又吃了半碗多碧粳粥，又又釅釅地喝了幾碗茶。這段吃碧粳粥喝濃茶的描寫相當妙，你想想，如果是薛蟠，酸筍湯喝不喝我們不管，估計酒過三巡，大魚大肉就該擺上桌面了，但是寶玉不是，用半碗碧粳粥收尾，恰到好處，讓這段描寫充滿了小資情調，雅致又清新。
第六十二回寶玉生日，獨自待在房間里的芳官餓了，便讓廚房的柳家嬸子給她做一碗湯盛半碗粳米飯送過來。因柳家嬸子想讓女兒五兒進怡紅院當差，便極力巴結討好芳官，于是一湯一飯變成了“一碗蝦丸雞皮湯，一碗酒釀清蒸鴨子，一碟腌的胭脂鵝脯，一碟四個奶油松瓤卷酥，一大碗熱騰騰碧瑩瑩綠畦香稻米飯”，紅色鵝脯、碧色米飯，色澤搭配鮮明，我隔著白紙黑色，看得饑腸轆轆。而芳官卻傲嬌地表示“油膩膩的，誰吃這些東西”，倒是進屋來的寶玉吃了一個奶油松瓤卷酥。這個松瓤卷酥在前文也出現過，第四十一回賈母在大觀園中設宴，飯后丫鬟請主子們用點心，呈上來的點心有藕粉桂花糖糕，螃蟹餡的炸餃子，奶油炸的各色小面果子，還有就是這個松瓤鵝油卷。當然，可能級別不用，賈母的是用鵝油，而柳家的給芳官做的是奶油。賈母當時的反應同芳官相類，說“這會子油膩膩的，誰吃這個”，透著養尊處優的傲嬌感。
第四十九回蘆雪庭聯詩前，大家在賈母那吃早餐，頭一樣菜是牛乳蒸羊羔，乍看菜名覺得平實無奇，但是緊接著賈母一句“這是我們有年紀的人的藥，沒見天日的東西，可惜你們小孩子吃不得。今兒有新鮮鹿肉，你們等著吃罷”讓我很是疑惑，于是特地查了這道菜，原來是用未見天日的羊胎做的，做法有些可怕，據說這道菜含有大量的激素和各種豐富的微量元素，熱性較大，一般不適合年輕人吃。賈寶玉等不得鹿肉，只拿茶泡了一碗飯，就著野雞爪子忙忙地扒拉完了。然后跟湘云算計著拿鹿肉去烤著吃，于是便有了書中經典的一幕“琉璃世界白雪紅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膳”。
04 飲食中看紅樓
曹老先生將紅樓中人的飲食融化在故事情節中，自然平實得讓人仿佛置身于書中的日常。看的時候一眼帶過，過后細想卻回味無窮，口齒生津，如鳳姐吩咐人給趙嬤嬤端上的那碗燉得爛爛的火腿燉肘子；螃蟹宴上那肥碩的大螃蟹和一殼殼加了姜醋的蟹黃；風雨飄搖的夜晚，寶釵命人給黛玉送來的燕窩和潔粉梅片雪花洋糖；蘆雪庭聯即景詩時，李紈命人給襲人送去的一大盤蒸芋頭和朱桔、黃橙、橄欖；王家舅太太送來的菱粉糕和雞油卷兒；寶玉命人給探春送去的用纏絲白瑪瑙碟子盛著的新鮮荔枝……
而有些情節中的一飲一食卻為故事發展埋下伏筆。如因一碗楓露茶被攆走的茜雪；因玫瑰清露和茯苓霜被抓的五兒；因一碗燉雞蛋大鬧廚房的司琪；到了七十五回中秋開夜宴，賈府已顯現出疲態，到處一片蕭索之感，連用餐的描寫也有了蕭條之感，賈母吃飯只揀了一樣椒油莼齏醬，另外有外頭老爺送上來的雞髓筍，主子們專用的紅稻米粥因不夠吃，尤氏只能吃丫頭們的白米飯……
還是那句話，一部《紅樓夢》，一千個讀者眼中有一千種讀法，每一次重讀都有不同的感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