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夏帶著藍纖秾來到樂風琴行,他與店里的老板很熟絡,拿起那把克里蒙娜試奏,悠揚的樂聲從他的肩膀上流瀉出來,《香頌》才拉了一半,他就讓老板把琴包起來。買賣已經敲定了,藍纖秾還沉浸在《香頌》的余韻里……準確地說,那不是余韻,而是高潮跌起之后被突然斬斷的失落與焦躁感。
下午的陽光透過窗子灑在地板上,夏飄雪向擺在窗前的門德爾松鋼琴走去,從暗處突然走向明亮,耀眼的光線讓他無法立刻習慣,在夏飄雪抬手遮光的一剎那,誰敲動琴鍵,拋出幾個孤立的音符,之后悠揚的鋼琴聲盈室滌蕩,是巴赫的《半音階幻想曲》。
夏飄雪的眼睛終于可以習慣那片光明了,那少年卷曲的頭發上,臉上,白色的襯衣上隨處可見斑斑點點的油彩,他的手指陶醉在琴鍵上,嘴角的微笑溶化在陽光里,他奮力地敲完最后一個音符,抬起頭看站在自己面前的藍纖秾和夏飄雪。
夏飄雪擊掌贊嘆,“這首賦格你彈得很好?!?/p>
“見笑了?!鄙倌暾局鄙碜酉蛩偷皖h首,然后轉過頭去問不遠處的老板,“這架琴多少錢?”
“二萬四千元。”
藍纖秾在聽到那個數字之后腦袋里亂轟轟的,她省吃儉了一年也只存下一千多元錢吧?“真貴啊?!鄙倌甑哪抗饬鬟B在藍纖秾的臉上,手指從琴蓋上緩緩地滑過,“我以后可以每天來彈嗎?”
“真抱歉,這位先生?!毕娘h雪微笑著說,“其實老板已經答應將這架琴賣給我們了?!?/p>
少年漫不經心地沖夏飄雪點點頭,那恍然大悟的眼神,似乎在說,果真是個有錢人啊!
“對不起,夏先生。”藍纖秾攔下準備和老板商議付款事項的夏飄雪,“如果您執意這樣,我有權利拒絕。”
她拒絕了。少年在心里暗自高興,他問藍纖秾,“那我以后可以每天來彈嗎?”藍纖秾不悅地盯著自己的死對頭——她生平最討厭頭發不整潔的人了——“你當然可以!”
自那以后,少年每天放課后都去樂器行彈琴。由于他會的曲目多,彈每首曲子又都得心應手,竟意外地為琴行招來了許多客人,別說攆他走,老板巴不得他每天放課后都來這里彈上半個鐘頭呢。她回家從那里經過,駐足聽聽那些曲子,臉上那種讓人心痛的郁郁寡歡也漸漸消失了。
他每天彈不同的曲子,心情好了是《幻想即興曲》,心情不好是《雨的印記》,哀傷的時候是《藍色多瑙河》,高興的時候是《卡農》,如果有人惹他生氣了,就變成了鋼琴獨奏的貝多芬第四《命運第四交響曲》……
你可以理解嗎,鋼琴獨奏版的《命運第四交響曲》?
有一天,少年看到藍纖秾和夏飄雪一齊從樂風琴行的窗前經過,她沒有再駐足,兩個人高興地攀談著走了過去。少年的心像被一根刺狠狠地扎了一下似的。
“其實,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愛情比羅密歐和朱麗葉的愛情更純潔,也更震撼人心?!毕闹v那些話時語氣溫和,鏡片后的雙目卻大海般波瀾壯闊,“他們的感情超越了愛情,也超越了友情?!?/p>
似乎是不想再談這個話題了——她這個人總是對愛情的話題避之唯恐不及——她抬頭問他,“那把小提琴你表妹喜歡嗎?”
“非常喜歡,我送什么她都喜歡。”
“有你這樣的表哥她真幸福?!?/p>
聽到這一句后夏飄雪苦澀地笑笑——他這個人似乎對兄妹的話題避之唯恐不及——他說,“肚子餓了,去吃點東西吧。”
有學問的人談起話來都很會適可而止,遺憾的是他們總能找到共同話題,從楚辭到漢賦,從唐詩到宋詞,從聞一多到徐志摩……
S大學的演出廳,臺上的朱麗葉請求自己的奶媽,“去問他叫什么名字——要是他已經結過婚,那么墳墓便是我的婚床?!?/p>
坐在觀眾席上的羅密歐一刻不停地爵著甘蔗,弄得紅地毯上白花花的一片。聽到朱麗葉這句臺詞,少年憤憤地咬了一口——他雖然沒有結婚,但我不是告訴你他已經和一個很有錢的女人訂過親了嗎?
“你去拿掃帚把這里打掃一下!”少年用甘蔗指著柴依依。聽到羅密歐跟自己答話,她起還挺高興,剛脆生生地應了一句便覺得不對勁了,“憑什么呀,我又不是打掃衛生的?!辈褚酪滥兀F在是場務。
“場務就是打掃衛生的!叫委婉一點你就不知道自己是誰啦!你不是藍纖秾的跟班嗎?要不是因為她……”少年看到藍纖秾拎著手提包走過來,把那句“我犯得上啃這么多甘蔗嗎?”吞進了肚子里。
“今天回去這么早?”看到收拾東西要走人的藍纖秾,柴依依問了一句。
“雅周末要參加鋼琴入學考試,需要練習的曲子難度很大,我要回去給他煮飯吃?!彼{纖秾朝柴依依揮揮手,“明天見?!辈褚酪酪娝{纖秾走了,也收拾東西準備打道回府。
少年把啃了一半的甘蔗扔到地上,揪著柴依依問,“雅是什么?”
“嗯?”
“她說要給雅煮飯吃,雅是她什么人?!”
通常,遇到這種情況,柴依依定要好好地宰那人一頓,但眼下她被少年一臉的煞氣震住了,“藍雅,她弟弟,學鋼琴的。”如此這般,價值連城的三道消息被她輕而易舉地吐了出來,事后每念及此,柴依依都難免感慨而興嗟?!八{雅,藍纖秾的弟弟,學鋼琴的?!薄恢褚酪涝柚@道消息,用她那雙利爪掏光了多少妙齡少女的錢包。
原來那男孩是她的弟弟,騎著獎品自行車走在林蔭道上,少年如釋重負地想;其實,平心而論,她沒她弟弟長得漂亮,少年心懷惡意地想;她那身墨綠的旗袍上的白珍珠扣子真好看,少年悻悻地想;還有,牙好痛啊……少年不勝委屈地想。
墨綠色旗袍,白珍珠扣子……
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穿著墨綠色旗袍的少女被一個中年男人從路上拉進大樹后面。少年扔掉車子跑過去——
“不行。我說了不行!”藍纖秾的聲音很低,但語氣堅決。
“怎么,纖秾,這么多年我白養活你了?”這是慣于在酒館和賭場進出的男人特有的那種低沉嗓音。男人拄著藍纖秾的肩膀把她推到樹上,少年幽靈似的閃到他們身后,這種上了年紀的花花公子他見得多了。
“可是,真的不行……”
少年冷冷地站在那兒觀察藍纖秾的反映,她說回家給弟弟煮飯,其實卻跑來這里會男人。她撒謊的時候臉色都沒變一下。這個女人的身后到底還有多少秘密,她到底有多復雜?
“我只要這個,你給我!”男人開始解藍纖秾立領上的白珍珠扣子,她那雙漆黑的眼珠立刻被潮汐淹沒了,她跺著腳將男人推開,捂住脖子大叫著,“我說不行!不行!不行!”
“我讓你哭!”男人一巴掌打過去,藍纖秾被她扇得一個趔趄,“哭也沒用!”男人伸出手去,一把將她的領子撕開了——
少年的拳頭攥得緊緊的,嘴角有絮絮的苦笑,到底要不要救她呢?說來說去,被這種男人纏上都是她咎由自取!啊,不……或許她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不,不是不得已,她愛玩火,這次她又引火上身了!可是我必須得救她,除了我以外,還有誰能救她呢?但是,如果我現在出現,她肯定會因為自己在如此不堪的時候被看到而覺得沒面子吧?哈——是她自己搞援助交際,你干嘛還要管她的面子!思緒到底是什么時候開始短路的?總之就在腦子里突然變得空白的一剎那,他沖上去一拳揍在那中年男人的臉上,拉起藍纖秾跑開了。
他跑起來像陣風,步履矯捷,身輕如燕,似乎用生命中所有的力量在奔跑,他那勁頭,像出籠一瞬間的野獸,藍纖秾像條墨綠色的絲巾一樣飄蕩在他的身后……他們穿過那條種滿大樹的水泥路,像秋日的兩片落葉一樣飄然墜落在墓園的草地上,盯著天上的一絲云絮發了一會兒呆……
等氣喘勻了,她輕聲問,“你的自行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