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39年,當德國的爪牙伸向歐洲領土時,海濱小鎮圣布里亞克的人們正在舉行一年一度的音樂會。青草地上支起白色的棚子,桌上擺滿了水靈靈的瓜果,扎成束的野花放在獎杯旁,吸引了一群嗡嗡叫的蜜蜂,人們手里攥著紙條準備為今年最動聽的歌喉投票。
這是老詹姆斯最得意的日子,因為他的二女兒羅拉將以百靈鳥般的歌喉,讓全鎮的人傾倒。羅拉今年16歲,遺傳了父親的栗色頭發,母親海藍色的眼珠,微微翹起的鼻頭讓整張臉都甜美起來。老詹姆斯常常看著她的眼睛出神,三個女兒中只有她長得最像故去的妻子,因此對她格外疼愛。
“寶貝,唱你最拿手的《親愛的船長》怎么樣?大家都迫不及待要聽聽我的小鳥唱歌呢。”
“每年都唱這首,今年我想換一首《月光謠》。”
“隨便哪一首都能讓大家痛哭流涕,我已經等不及看見你拿起獎杯的模樣啦。”老詹姆斯笑著,那金燦燦的獎杯正向他招手呢。
輪到羅拉上場了,她放開歌喉,風停止了,云也不動了,鳥兒聽到歌聲羞愧的藏進了深林,所有的人都如癡如醉,漁夫們不再撒網,婦人們眼里泛起了淚花,老人們想起了年輕的日子,一曲歌畢,眾人鼓掌歡呼,紛紛將手中的選票投給羅拉。
“今年的音樂會又將是羅拉獲得獎杯啦。”鎮長捋著漂亮的小胡子大膽預測。
突然他看見鐵匠的小徒弟提姆舉著份報紙,向人群奔來,腳下飛起陣陣塵土。
"提姆,你什么時候才能像個紳士,瞧瞧你身上的泥土!"鎮長喝到。
"大消息,驚天大消息!"提姆上氣不接下氣的說。
鎮長皺了下眉,從上衣口袋掏出眼鏡片,接過提姆手里的報紙,漫不經心的一瞥,他驚呆了,隔了半天才用沉重的聲音宣布,“法國向德國宣戰了!"
二
戰火在歐洲的土地上迅速蔓延,德軍先入侵奧地利,隨后占領捷克,波蘭與比利時也很快淪陷,一年后,納粹僅用了短短42天就征服了這只驕傲的高盧雄雞。
宣布投降的那天,全鎮的人都在收音機旁沉默著,痛苦流涕,戰爭的烏云籠罩了整個法國,世代生活在小鎮的人們不得不接受被德國戰敗的事實,作為失敗者,他們無法隨心所欲的生活了,再也沒有音樂,沒有歡笑,他們將卑躬屈膝的求生存。
老詹姆斯在煙斗里填了些煙絲,默默的抽著,他無心照看莊稼,三姐妹也識趣的在廚房忙碌,不敢出聲,但是急促的敲門聲打破了平靜,老詹姆斯擰著眉頭,不耐煩的打開了門。來者是附近的裁縫鋪老板漢娜,她急匆匆的闖進來,迅速把門關好,又快步走向窗戶,在確定沒有人跟來后,才放心的將窗簾拉緊,坐了下來。
“漢娜阿姨,你想喝些什么?”12歲的小女兒珍妮親切的問。
“不,不,親愛的,不用管我,我想和你爸爸商量一些事情。”漢娜說。
老詹姆斯吐了個煙圈,低下了頭:“你已經聽到消息了?德國佬什么時候來?”
漢娜再也無法平靜了,她捂著臉,悲傷的哽咽著:“不,我不知道,他們這群惡魔,你不清楚他們都對我們都做了些什么,如果他們來,求求你救救我的小雅克布,他才四歲。”
羅拉拿著點心碟子的手停住了,她早已聽說過納粹對猶太人的惡行,那些慘無人道的集中營,沿路的屠殺,一個個萬人坑,只有地獄里才會出現的景象難道會真的出現在這座美麗的海濱小鎮嗎?她打了個寒顫。
老詹姆斯用厚重的手,拍著漢娜的肩膀:“哦,我的老朋友,我是不會讓他們傷害你們的,我們得想想辦法把你們藏起來......”
漢娜含著淚水,攥住老詹姆斯的手,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喃喃的說:“只要一小塊地方,能讓我和雅克布躺平就行,我們不會再有其他要求了,謝謝你。我現在就去把雅克布接來。”
送走了漢娜,羅拉挽著父親的手,拍打著他的脊背,她為父親感到驕傲,她想不通為什么僅僅是人種不同,猶太人就要遭受滅頂之災,戰爭這個無情的惡魔還會帶走多少人的生命啊!眼下她們三姐妹決定要死守這個生死攸關的秘密,就是鉗子,也休想把她們的嘴撬開。
三
不久,德軍就派部隊駐扎進法國,小鎮里人心惶惶,不少居民已經打好了包袱,準備逃走。羅拉很瞧不起這些膽小鬼,無論發生什么事情,她都不會拋棄家鄉。
漢娜和兒子雅克布此時已經住進了老詹姆斯的地下菜窖,地下菜窖的入口在餐廳地板下,老詹姆斯與女兒們將餐廳重新陳設,將入口藏在大大的餐桌下,老詹姆斯得意的說:“現在只有上帝才知道我們的秘密啦,瞧我們做的多好,德國佬怎么想也不會想到我們會把猶太人藏在這里。”
大女兒琴為父親端來了新鮮的牛乳,那是她一早晨的成果:“上帝保佑,不要出亂子,鎮上有傳言說,附近的村民曾看見過德軍。”
老詹姆斯輕蔑的撇著嘴,“這些膽小鬼們,還沒硬碰硬就要尿褲子了。”隨后他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羅拉,快去將漢娜他們的衣服拿去洗洗,這些衣服還是收起來為妙。”
“遵命。”羅拉立正,調皮的在父親的面頰留下一吻,輕盈的向小河跑去。
河水波光粼粼,倒映著藍天白云,蜻蜓在河水上低低掠過,陽光將石塊烤的暖烘烘的,真是慵懶的下午。羅拉感覺自己在太陽下變透明了,不由得哼唱起那首《月光謠》,自從戰爭的消息傳來,她已經很久沒有唱過歌了,小鎮音樂會的熱鬧場面像個夢境,在記憶中沒有一絲真實感。她先是輕輕哼唱,然后大膽將聲音放大了些,優美的歌詞從舌根滑至舌尖,清風拂過草地,使得星星點點的野花探出頭來。
“唱的真好。”從樹后陰影下走出了一個陌生男人,拍著巴掌,滿臉笑容。
羅拉喉嚨一緊,霎時停止了歌唱,警覺的向后退了退。
“你別怕,我只是路過這里,給馬兒喝點水。”果然在他的不遠處有匹黑色的駿馬,正在滿意的噴響鼻。
“你不是小鎮里的人,是德國人?”羅拉懷疑的打量著這位不速之客。
“你很怕德國人?”男人將一塊小石子踢入湍急的河中,不以為然的問道。
“得看你是哪種德國人。”
“廚房里削土豆的德國人你害怕嗎?”
“德國部隊會給削土豆的雜役配漂亮的駿馬?你該不會告訴我這匹馬是你偷來的吧?”
“你以為揭穿了我的秘密哈?”男人瞇起眼盯著羅拉。
羅拉后悔說了剛才的話,如果他真是德軍士兵該怎么辦?
他聳聳肩,皎潔的一笑,“只能怪這些德國士兵懶得出奇,馬是他們的,我跑了腿卻沒有多拿一個子兒。”
羅拉放了心,談話的氣氛也緩和了許多,“你法語說的不賴。”
“那得感謝我的奶奶,她是個鋼琴家,在法國度過了大半生。”
“那你呢?你是做什么的?我是指在戰爭前。”羅拉睜著一雙好奇的大眼睛,海藍色的眼睛閃著亮晶晶的光。
男人沒想到羅拉會如此問,他思考了一會兒,靦腆的說,“我沒有很高的天賦,曾經倒是想過當一名音樂老師。”
“我也想當一名音樂老師。”羅拉坐在河邊,托著腮向著小河發呆,幾只魚兒躍出水面,濺起幾朵水花。
“不,不,你應該出現在歌劇院,音樂廳,讓所有人都能欣賞到你的歌喉。”
羅拉被逗笑了,“我連歌劇院長什么樣子都不清楚呢。”
忽然,在遠處,有個小黑點正向他們奔來,那是提姆的聲音“羅拉,羅拉。”
男人見狀有些慌張,但很快鎮定下來向羅拉告別,“小姐,我該回去了,如果明天還能在此地聽見你的歌喉就好啦,我會帶上我的樂器給你伴奏的。”說完他跨上喝足了水的黑馬,疾馳而去。
羅拉站在原地望著這位神秘人的身影,直到提姆趕來告訴她,德軍已經進入小鎮,她才收回目光。雖然早在提姆告訴她之前,她就已經獲得了這個消息,但她還是提心吊膽,害怕家里的秘密敗露。
“剛才是誰和你說話?”提姆狐疑的問。
經他一提醒羅拉才想起來,她連這位先生的名字都不知道呢。她只得支吾了兩句,帶著洗過的衣服匆匆離去。
四
男人離開羅拉后,一路疾馳,終于在紅色磚瓦的高大建筑前停下,磚墻上掛著巨大的納粹旗幟,遮擋了先前的匾額“鎮辦公廳”。他將韁繩遞給了趕出來迎接的法國男孩,徑自走上辦公廳二樓的一個房間,恭敬的敲門,待門打開后,他發現鎮長和秘書也在里面。
“哈,馬文,你今天去哪里了?”說話的是坐在辦公桌前的德國中尉,他正埋頭處理文件。
“我和我的老伙計了解了下地形。”馬文從門邊往里蹭。
“來的真巧,我想你已經見過我們的鎮長先生還有他的助手吧。剛才說到哪里了?”中尉停下筆,抬起頭來。
鎮長驚慌的瞪著眼睛,緊閉嘴巴,小胡子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對,是我們的計劃,說吧,一共有多少猶太人?不要讓元首失望。”
“長官大人,您要對他們做什么?”
“我們會將他們帶回德國,以后的事情你就不用操心了,只需乖乖報上他們的姓名。”
“他們都是小鎮的居民…"鎮長還未說完,身旁的德國士兵就結實的給了他個嘴巴。
中尉慢悠悠的站起來,“希望你清楚誰現在是統治者,限期一周,我要知道他們的人數,姓名,住址。如果有人阻撓,我們會好好懲罰他們的,你最好原封不動通知下去。”
“好,好。”鎮長捂著火辣辣的臉頰帶領秘書倉皇而逃。
“瞧他,逃的像只受驚的兔子。”中尉鄙夷的說。他看見站在一旁的馬文,換了態度,"說說吧,有什么新發現?"
“這里的風景不錯。”
“只有風景嗎?”中尉挑挑眉,嘆了口氣說:“馬文你入伍幾年了?”
“有五年了,長官。”
“你是個好孩子,這很難得,但是光憑這點還不足以提拔你,你得為元首解決一些困難,你明白嗎?”
“明白。效忠元首!”馬文敬了個禮。
“很好,我現在需要有人幫我暗中盯著鎮長,如果他敢搗鬼,你要第一時間通知我。”中尉從盒里抽出一支雪茄,在手上擺弄著,又說,“你繼續穿便衣,揪出那些躲在洞里的猶太老鼠,我會記你一功。”
“是,長官。”馬文又敬了個禮,從辦公室里退出來。
回到用教室改造的軍營,他從背包里取出一支已被擦得光亮的口琴,一口氣吹了整支曲子,老兄,明天就靠你啦,他把口琴放入上衣口袋。
口琴聲吸引了本,一個金黃頭發的下士,他笑嘻嘻的湊近說,“你今天心情不錯呀,晚上去玩玩怎么樣?我知道哪里的法國妞最火辣。”
“你們去吧,明天我還有重要的事情要處理。”
“什么事?”
馬文露出了神秘的微笑,“祝你們晚上玩的開心。”
五
馬文在軍營中的鼾聲中捻手捻腳的穿好衣服,夢中的倩影還在腦海中遲遲不肯散去,那藍寶石般的雙眼,上帝賜予的歌喉,愛情讓他沖昏頭,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他只想快點再見到她。此時,太陽只微微露頭,光透過清晨的薄霧,朦朧的罩在身上,他下意識的摸了摸口袋,口琴還在,音樂天使今天會出現在河畔嗎?
當他滿懷期待的抵達河畔時,周圍除了昆蟲的鳴叫再無其他,他有些喪氣,不久,困倦占領了全身,下一秒他便靠在樹邊,進入夢鄉。
沙沙,沙沙,他努力睜開雙眼,眼里起了層光亮的薄霧,一個人影出現在薄霧中。
“你等了一夜?”一個親切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他夢中的少女正站在他的面前。
“不,不,我才來不久。”他撐起身子。
羅拉臉上泛起紅暈,攪著手指,輕聲問:“今天想聽什么?”
馬文想起了今天的使命,他從口袋里掏出口琴,“隨便唱什么,我來為你伴奏。”他流暢的吹出幾個和弦。
兩人正沉浸在再次相逢的喜悅中時,忽然馬文收起了笑容,眼睛緊盯著羅拉身后,她帶來的洗衣筐正在晃動,軍人的直覺讓他向腰間摸去,那里藏著把袖珍手槍。
“鐺!”從洗衣筐里跳出了個猶太小孩,那是雅克布。
羅拉吃驚的盯著這個藏在衣服堆里的小鬼頭,怪不得今天洗衣筐如此沉重,她一把揪住淘氣鬼的耳朵,使勁扭了下,惹得雅克布大哭起來。
馬文的手僵住了,他沒想到會出現如此情景,作為一名效忠元首的納粹黨員,此時應該將這孩子扭送至中尉面前,可顯然,他的音樂天使也會因此而受到嚴厲懲罰,他無法下決心。
羅拉感受到了周圍冰冷的安靜,她用顫抖的聲音問:“您是不會將看到的東西報告給德國士兵的,對嗎?”
馬文面無表情。
“求求您,我知道這很為難。”
“不要讓我再看見第二次。”馬文已無心情欣賞美妙的歌喉,他緊縮眉頭,轉身離開。
羅拉松了口氣,她以為這將成為兩人和上帝的秘密,可沒有人發現就在不遠處,有雙躲在樹叢中的眼睛將發生的一切看的一清二楚。
六
馬文在大街上閑逛了一會兒才回到軍營,還未坐定,就被告知中尉有請,他隱約有種不祥的預感,穩定了心跳,他走上樓梯,正巧遇見了面露燦爛笑容的本。
“看來昨晚玩的不錯?”
“真希望你也在場。”本拽了拽衣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讓出了條通道,“中尉正在等你。”
馬文點點頭,向著那扇熟悉的門走去,還未抬手敲門,門便自己打開了,中尉扶著門,冷冷的看著他。
“我猜到你要來了,快進來,我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馬文跟在中尉后面進了辦公室,局促的站著。
中尉撓了撓鼻子,“還記得我昨天對你說過什么嗎?”
“把猶太人挖出來,長官。”馬文洪亮的回答。
中尉怪笑了一聲,這讓馬文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好,才接到線報,這個小鎮居然有人敢私藏猶太人,下午就會真相大白,你也迫不及待的想要立功吧?”
馬文緊張的冒著冷汗,突然跳出的猶太小男孩,羅拉的懇求,詭異的本,此時統統出現在他面前,他艱難的咽了口口水,努力壓制快要跳出的心臟。
“這是不是個好消息?”中尉若有所思的看著眼前這位微微發抖的男孩,等待著他的回答。
“是。”馬文絕望的望著前方,好像看見了羅拉被拉進了開往德國的火車,那列以死亡為終點的火車。
由五人組成的小隊很快就出發了,除了馬文與中尉外,本和另外兩位下士也湊了熱鬧,一行人穿過街道,臨街的居民紛紛閉了窗戶,街上的行人停下了腳步,低著頭,猜測著誰又要遭到厄運。他們的目的地是小鎮最北的高地,那里樹立著一座木屋。
最先發現這批德軍的是珍妮,她飛快的跑進木屋。老詹姆斯早已做好被德軍搜屋的心理準備,他有信心漢娜和雅克布一定不會被發現,驚慌失措的三姐妹則聚在他身邊。
咚咚咚,那是死神的敲門聲。
“去開門,琴。”老詹姆斯平靜的說。
琴如夢游般走到門前,用顫抖的手撥開門閂,在她面前站立著五位即將決定她們命運的人。
最先走進房子的是中尉,他環視一周,滿意的拍著手,皮靴在地面上咔嗒作響。他指著三位女孩,“這些都是你的女兒?她們可真美。”隨后示意馬文翻譯成法語。
羅拉此時才發現一直躲在隊尾的馬文,大腦一片空白,她恨不得與他同歸于盡,一定是他將這批惡狼領到這里,自己竟然還愚蠢的相信他的謊話,甚至指望他不會違背諾言,真是太天真,她咬緊牙關,狠狠瞪著馬文。
馬文走到中尉身邊,不敢直視羅拉尖刀般的目光,最終他的身份還是被揭穿了。
“感謝您的贊美,不知您來我家有何事?”
中尉踱步來到餐桌旁,坐下,攤開手,“你有沒有在附近見過猶太人。”
“有能力的猶太人早就逃走了。”
“沒能力的呢?”
“您是什么意思?”
“會不會躲在地洞?他們總不會憑空消失吧。”中尉的笑容停在臉上,盯著老詹姆斯。
“我只是個莊稼漢,哪里知道那么多。”老詹姆斯自如的回答。
“有雞蛋嗎?”中尉挑著眉,改變了話題。
“什么?”老詹姆斯愣住了。
“雞蛋,我聽說你攤的雞蛋格外好吃,我太忙了,到現在都沒吃東西呢。”
老詹姆斯心中緊繃的弦稍稍放松,不一會兒就從廚房端出陶盤,上面擺放著金燦燦泛著油光的攤雞蛋。
“看起來很好吃,有胡椒粉嗎?我喜歡在雞蛋上灑一些胡椒粉。”
珍妮小心翼翼的將胡椒粉瓶遞給中尉,中尉在即將接到時,手肘明顯抖動了,于是那小巧的白瓷瓶被打翻在地,胡椒粉末透過地板的縫隙飄至黑暗的角落,它躲過塵埃,躲過蜘蛛網,最終找到了一個溫潤的地方落了下來,鼻腔發出了警告。阿嚏!這聲微弱的噴嚏迅速傳到地面上,那些正等待獵物的野獸露出了獠牙。
中尉一聲令下,地板被掀起,露出了兩個緊緊相擁,全身發抖的獵物。“你們真以為我會被這種花招騙過去嗎?”中尉厲聲喝到。
老詹姆斯雙手支撐著桌面,才能稍稍保持站姿,他感受到一股涼意從脊柱爬上頭頂,三姐妹抓著父親的衣角,手心已被汗膩濕。
“早些告訴我這個秘密有多好,我也許會大發慈悲賞你些錢,去給姑娘們做身新衣服。現在你們要一起上路了,去和又臟又臭的豬佬待在狹窄的鐵盒里。”
老詹姆斯垂下了腦袋,他不害怕去集中營,但一想到可愛的女兒們也要備受折磨。就心如刀割。“放過我的女兒們吧,她們什么也不知道。”他用悲切的聲音哀求道。
“現在后悔是不是有些晚了?”中尉不耐煩的看了眼時鐘,已經不早了,他還有很多事要處理,他下達命令:“把他們用繩子綁了,送到軍營。”
本和其他下士動作飛快,馬文失神的看著這一切發生,一切都已無法挽回。
七
老詹姆斯一家被抓的消息頃刻間傳遍了小鎮,鎮長聳拉著胡子,傳出消息,臥病在床,閉門謝客。既然鎮長已經無法插手,那只有靠自己人,居民們暗中組織了一支武裝隊,除了僅有的幾把獵槍,鐵匠和小提姆還連夜鍛造出幾把長刀,屠夫拿出殺豬砍刀,農夫舉起鋤頭,密謀要與德國佬拼命,將老詹姆斯救出來。
“誰也無法帶走我們鎮里的人。”他們這樣說。
小提姆被任命為“偵察兵”,打探牢房的具體位置,不久后,他就帶回消息,所有的人都被關押在軍營旁邊的房子里。“那里原是圖書館,門口有兩名德國士兵在站崗。我還打聽到,明天就要將他們押送走。”
于是,眾人決定今天晚上就行動。夜晚會掩護他們的蹤跡,更何況小鎮中的舞會將拖住納粹的腿,只要在納粹回來之前將老詹姆斯等人帶走,就萬事大吉。
馬文在軍營中坐立不安,得想辦法和羅拉取得聯系,在他腦海里逐漸形成了個大膽的計劃,如果能順利實施,將救下幾條人命。
太陽緩慢的縮進地平線,黑夜即將統治大地,馬文最后深情的看了一眼太陽的余暉,知道自己該行動了。他走向牢房,門前的兩位士兵正在聊天,看見馬文前來,他們立即敬禮。“長官。”
他和藹的說明來意,“軍營里的人都去舞會了,只留我一人值班,你們陪我喝一杯?”
兩位士兵露出為難的神色,“這違反紀律。”
“去他的紀律,憑什么其他人不遵守讓我們遵守?”
士兵們被勸服了,幾杯烈酒下肚,紛紛醉倒,馬文從他們的腰間取下鑰匙,打開了牢房的門。
“誰?”羅拉看見正向他們靠近的燭光問。
“是我,我來帶你們離開這里。”燭光走近以后映照出馬文的臉。
“你?我們憑什么要相信一個德國士兵?”羅拉別過臉去。
“我知道讓你們相信我很難,但你們只有很短的時間逃走,參加舞會的人快要回來了。”他用小刀為老詹姆斯等人解了綁。
布谷,布谷,詭異的布谷鳥聲劃破安靜的夜,黑魆魆的人影從大街小巷匯合至一處,乘著夜色悄無聲息的向牢房接近,武裝隊行動了。
“向高山跑,在那里的山洞躲幾夜,遠離鐵路,離開這個小鎮。”馬文囑咐著。他將眾人領到圖書館的后門,這個后門直通樹林。他最后鄭重的握了握老詹姆斯的手,“快走吧,不要回頭。”
眾人呆立在原地,不敢相信眼前的發生的事情。后來,漢娜最快做出反應,拉起兒子向著樹林走去,隨后是珍妮和琴,老詹姆斯和羅拉墊后。剛走出幾步,羅拉突然轉身,擁抱住馬文,并在他耳邊輕輕說了聲,“謝謝”。
“走吧,未來你要是在劇院演唱,我一定當觀眾。”他回應著,目送這些本該被送去德國的囚犯離開。
“下面該解決你了。”馬文走進眼前的臨時牢房,將手中的殘燭扔進了書堆,紙張遇火即燃,火舌吞吐著,迅速把這座圖書館包圍起來,大火卷起滾滾濃煙,直沖星空,火光映著馬文的笑臉,他相信羅拉一定會順利逃脫,有一天她會成為劇院里的王后,他將坐在臺下為她熱烈鼓掌。
武裝隊的成員們趕到時,熊熊烈火正向四周揮舞著魔爪,他們紛紛放下了手中的武器,仿佛靈魂出鞘般,被釘在原地。眼尖的小提姆發現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即將坍塌的圖書館走出,他努力的回想,想要抓住記憶里蛛絲般的蹤跡。
大火燒了整整一夜,次日清晨這里僅留一攤灰燼。
八
軍事法庭上。
“馬文?龐提克被控縱火,故意殺人罪。”法官冷冷的看著眼前的人。當他宣讀姓名時,法庭下的人們小聲議論著。“安靜!”法官敲著木槌。
“我不曾殺人。”那人抬起眼,臉色慘白,皺紋在眼角拉了幾條弧線,線的另一端藏在雜亂的金發下。
“不,我親眼所見,你殺了漢娜和她的兒子,你殺了老詹姆斯和三姐妹,為了掩蓋罪行,你將圖書館燒了。”證人席上站著一位黑頭發的青年,雖然他已續起胡須,聲音變得沙啞,但仍能看出當年的影子,他還是沒變成紳士,這個小提姆。
陪審團的成員們交頭接耳。
“我愛那個叫羅拉的女孩,她的歌聲讓我就無法自拔,我將他們放了,為了掩蓋他們逃走的真相我燒了圖書館。”
“狼怎么會放走即將到嘴的羊羔!”
陪審團里有人點了點頭。
他開始顫抖了,向陪審團投去懇求的目光,就像當年羅拉對他做的那樣。“請相信我,我是無辜的。”他幾乎要哭出來。
陪審團避開的他的目光。
最終審判結果還是來到了,法官清了清嗓子:“馬文?龐提克犯縱火罪,故意殺人罪,處以絞刑。”
行刑那日,街道上擠滿了來自圣布里亞克小鎮的居民,他們要親眼看著這位殺人惡魔下地獄。馬文被帶上了絞刑臺,他的腿直打哆嗦,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流,為了保持鎮靜,他斷斷續續哼起了當年羅拉哼過的法國歌謠,他在戰敗時才知道這首歌謠的名字,《月光謠》是嗎?他在孤獨的夜晚曾一遍遍練習,卻始終無法讓自己滿意,如今是最后一遍了,他喉嚨干澀,哽咽著,僵硬的舌頭已經不聽使喚。
行刑者一拉開關,馬文腿懸空了,頸椎斷裂的聲音驚起了一群白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