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為賦。

更能消、幾番風(fēng)雨。

匆匆春又歸去。

惜春長恨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shù)。

春且住。

見說道、天涯芳草迷歸路。

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檐蛛網(wǎng)，盡日惹飛絮。

長門事，準(zhǔn)擬佳期又誤。

蛾眉曾有人妒。

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

君莫舞。

君不見、玉環(huán)飛燕皆塵土。

閑愁最苦。

休去倚危樓，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我在初中的時候第一次讀到這首詞，喜歡它的音律和節(jié)奏，那時也只以為這是慣常的以女子口吻寫的閨怨句子。后來才知道原來表面是一層，里頭還有一層呢。

第一段寫惜春。“更能消”三個字，一起頭就帶著比較強(qiáng)烈的情緒。春天都要匆匆離去了，還經(jīng)得起多少風(fēng)雨來摧殘。愛惜春天，甚至都到了恨花開得太早的程度。因?yàn)榛ㄩ_意味著春來，早開早來，早來也就早去。更何況，眼前已是“落紅無數(shù)”了。這也進(jìn)一步加深了“恨”的情緒。所以有版本將此句中的“恨”另作“怕”字，我倒覺得不夠妥帖。

到這一句為止產(chǎn)生了第一個呼應(yīng)，“落紅無數(shù)”應(yīng)了前文的“更能消、幾番風(fēng)雨”，可以想象已經(jīng)過一陣風(fēng)雨了，才會使得落花無數(shù)，也激起了情緒。

隨后的“春且住”可以看作是第二個呼應(yīng)，呼應(yīng)前面的“春又歸去”。春天要走了，所以叫住它，讓它停下來。

叫住它以后，就和它說，天涯芳草把你回去的路都遮住了（另有版本作“天涯芳草無歸路”）。所以還是不要走了吧。

但是春天不說話，依然兀自離開了。傷春的人，也只好輕輕埋怨春的無言。“怨春不語”，是第三個對前文“見說道”的呼應(yīng)。

亦恨自己留不住春天。算來算去，也只有屋檐下的蜘蛛一直在殷勤結(jié)網(wǎng)，終日黏住空中飛絮，也算努力的挽留吧。

所以第一段寫得很精彩。一方面語句的層次脈絡(luò)很清晰，另一方面遣詞造句中有隱隱的沉郁和剛硬，在一眾傷春句子里很是別致。

第二段里，很明顯地就能看出意有所指。一開始引用的是漢武帝陳皇后千金買賦的典故（就是金屋藏嬌故事里的陳阿嬌）。辛棄疾用這個故事，來影射自己的懷才不遇。他和陸游一樣，一生渴望抗金殺敵、收復(fù)河山，卻一直被皇帝擺在無關(guān)緊要的閑職上，各地轉(zhuǎn)徙，愈來愈遠(yuǎn)離戰(zhàn)事。這讓他心里非常失望、忿恨，感慨萬千。他覺得自己就和陳皇后一樣，被誤佳期，為小人所嫉恨。就算有天大的才干，如陳皇后一般買到了司馬相如的文章，又能怎么樣呢？

“準(zhǔn)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這兩句里有怨憤和怒氣。而“脈脈此情誰訴”又有一股子悲涼和心酸，聲調(diào)頓時柔下來。這番百感交集，正如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評論說“……詞意殊怨，然姿態(tài)飛動，極沉郁頓挫之致。”

后面的語調(diào)再一次趨向剛硬。“君莫舞。君不見、玉環(huán)飛燕皆塵土。”這是赤裸裸的果斷的警告，對朝堂之上排擠、壓制自己的那些跳梁小丑說，你們不要再猖狂耍亂了。再鬧騰，也還是和楊玉環(huán)、趙飛燕一樣不得善終的下場。

然后語氣再次柔緩下來。“閑愁最苦”，四個字說盡心底荒涼。

愁時莫要倚高樓，看那一輪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登高望遠(yuǎn)，也只會愁上加愁。而更多的一層意思是，他在悲愁中望著昏昏斜陽煙柳，感覺到自己深愛的國家也正日薄西山，于是不免肝腸寸斷了。

辛棄疾歷來被歸為豪放派，觀其經(jīng)歷舉止，也確實(shí)很有剛強(qiáng)勇猛之氣。而這首《摸魚兒》在柔和委婉中不失有力風(fēng)骨，雖詞風(fēng)偏婉約，也依然讓人為之一震。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