愫月深歌

我們是情人 我們不能停止不愛

<1>

臥室的正中央,掛著兩幅大照片。

左邊相片的女子,有著安靜的眼睛,沉郁的笑容,如同四月的薔薇,芬芳而飽滿。胸前是塊楠木項鏈,上面畫著一支殘荷。那是十七歲的麥冬,在人間四月天里悄悄的綻放。

另一張相片里,麥冬細(xì)碎的短發(fā)已經(jīng)長到了腰際,海藻一樣纏繞在胸前,目光惶恐疏離。仿佛眼前是一片沒有邊際的河流,人在河流中迷失。

時間在河流中流逝。

這時的她,二十二歲。

這是座有海的城市,一個被大風(fēng)環(huán)繞的城市,一個在輾轉(zhuǎn)之后總會歸來的城市。每次離開后都會想念這個城市的氣息,它的海,它的風(fēng),它金黃的沙礫。

落地窗每天都會投進(jìn)大把的陽光,塵埃會在空氣中飛舞,梔子花的清甜和陽光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讓人感到潔凈。

也在夜里哭泣。沒有任何聲音,讓眼淚肆意打濕頭發(fā),直到它們變得黏黏地繞在手臂上,浸透床單。哭累了再睡去,一閉上眼,神經(jīng)衰弱讓她感覺身體被禁錮一般無法動彈,耳邊開始響起尖利的聲音,玻璃破碎的聲音,尖叫聲,模糊不清的對話,音響發(fā)出的刺耳聲,混合在一起,越來越大。她只有奮力咬住嘴唇,因為疼痛才可以讓她醒來。

每到這個時候,床頭的照片都讓她感到恐懼,有時候會起身借著月光審視自己。她知道自己還是美麗的,還是一張無邪的臉,明眸皓齒的微笑。

可是內(nèi)心呢。麥冬輕輕問自己。

她在想,人是不是就這樣枯萎的,這樣不露聲色地老去。

<2>

麥冬喜歡BLOOM。

是一家咖啡店。老板蘇格有著修長自閉的手指。溫潤的笑臉,童話般的質(zhì)地。

咖啡店里棕木的圓桌,碎花杯子,女服務(wù)員的百褶裙,一層不染的落地窗,空氣里洋溢著濃濃的奶香,偶爾有勺子碰到杯壁的清脆響聲。一切都讓麥冬覺得暖心,讓她可以安安穩(wěn)穩(wěn)地坐上一下午。

有時也與蘇格討論小說,從《呼嘯山莊》的某些片段到《情人》里的人物獨白。也從李斯特到愛爾蘭風(fēng)笛。

通常麥冬會要一杯麥片,她不喜歡咖啡的苦澀,總覺得帶著焦味。她喜歡燕麥,清新濃稠的質(zhì)地,彌漫在唇齒間,回味后是濃郁的奶香。

蘇格說,咖啡不是文字者的通病嗎。

麥冬說,我的失眠,我的靈感,都不需要用咖啡作為支撐,它只會讓我膚質(zhì)暗黃。

麥冬。有個男人在找你。蘇格端來一杯燕麥,說,從周一到現(xiàn)在,問我是否見過你。

男人?麥冬不記得和誰有過過多的交集。

我說你常來,他在那里一下午一下午地等,我讓他留下電話,他不肯。只留下了照片。

蘇格把照片從前臺拿給麥冬,照片上的她坐在BLOOM一角,穿著桃木扣的棉麻外套,認(rèn)真地寫著手稿。

這是才不久的照片,那件外套今早才剛剛晾干。

你認(rèn)識他嗎。蘇格說。

我想不。麥冬回答。

對于這樣的事情并不讓她詫異。她只是覺得在人群中找到一個感興趣的人很容易,尤其像她這樣寡言的女子。在交流成風(fēng)的城市里顯得很突兀。可是這是她的生活方式,人們總是喜歡窺探別人隱藏的部分。

只是他比她想象的要執(zhí)著。

他是聰明的。如果他留下電話號碼,在她眼里頂多是一個熱血想要搭訕的人。他知道她不是會打來,不是輕易可以交流的女子。他看得見她,所以不會抱著僥幸放下矜持,麥冬喜歡這樣的男子。

她想起大學(xué)時談的戀愛。他是南方人,溫柔體貼,帶著一點孩子氣。他總是側(cè)著抱住她,說,麥冬麥冬,幫我一下…有時候是找一本書,有時候是拿食物,他總是需要很多照顧和關(guān)注。吵架后是冷戰(zhàn),一個人喝悶酒。

后來,麥冬說,楠,分手吧。他不信,一個人在小酒館里喝得爛醉,麥冬找到他的時候,他蜷在角落,手里還拿著空了的青島啤酒瓶。他去拉她的手,麥冬,別離開我,求你了。然后把臉埋在她手里。麥冬能感覺到手心里溫?zé)岬囊后w,可是已經(jīng)不能感動她。

門推開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一個男人走了進(jìn)來,平頭,襯衣,亞麻休閑褲。他走過來。麥冬知道是他,有些人一眼便能分辨,不需要任何暗示,她知道就是他。

他在麥冬面前坐了下來,在她面前浮現(xiàn)出一張清絕的面容,凜冽的眉毛,輪廓分明。

顧青森。他微笑。

此刻她看到他的臉,令人動容面容,欲言又止的眉梢。她看到他的第一眼,看到他與這個世間的距離,如永不開封的汽水,內(nèi)心熱烈,外表平靜。

他打量她,深藍(lán)色盤扣斜襟布衫,袖口繡著一朵牡丹,頭發(fā)散散的辮在一起,露出清瘦的輪廓。耳背的一塊皮膚干凈白皙,身上帶著某種幼獸氣息。

你要抽煙嗎。麥冬問他。然后自己點燃了一根。他始終微笑地看著她。煙霧讓她的輪廓在腦海里越來越深刻。

她邀他去小攤吃紅豆餅,出門的時候麥冬看見門口停著的銀灰色沃爾沃,他沒有讓她上車的意思,只是順從地跟在她后面,看著她被風(fēng)吹起的裙裾。轉(zhuǎn)過幾條小巷,眼前是一家狹窄的小攤,用塑料雨棚簡單撐起。他不知道這里還會有這種地方,野貓在店里尋找著食物,馬路對面的胖女人吐著煙圈,穿背心的男人正在把污水倒入下水道。

要幾個?她開口,又補了一句,很好吃。

一個就好。他答。

老式的青花瓷盤,有破碎的缺角,里面端著糯白的餅子,散發(fā)著熱氣。他從沒想過他們會在這樣的地方交流。

你是做什么的。麥冬嘴里含糊不清地問。

攝影師。

還有呢。她看著他的眼睛。

開公司。顧青森覺得她很聰明,洞察力非凡。你呢。他反問。

隨心。她笑的很爽朗,連眼角的細(xì)小紋路都生動起來。

可是如何養(yǎng)活自己。

米飯。她又哈哈大笑起來。

以前我是工作狂,每天伏案寫稿,做完手上的設(shè)計又開始忙策劃,一個月可以拿到好幾萬。但是從來不覺得快樂。于是辭掉了工作。一個人去了云南。在麗江住了一周,每天清晨去看別人打太極,然后漫無目的地逛古城,拍照,或者睡覺喝茶,聽古琴,晚上去吃一大碗過橋米線,在夜里寫字,喝大杯涼水,聽音樂,我喜歡那樣。

她說。我沒有特別牽掛的人,所以總是說走就走。然后也不知道下一次出走是什么時候,還會不會回來。旅行能讓我放松,寫字讓我清醒,甚至可以抵擋感情的空白。我沒有親人,母親和一個英國男人跑了,只留下了房子。她不愛我,可我還是愛她的。但是我都不記得她長什么樣子了。

我不知道為何要對你說這些。

他一直專注地聽她說話,即便她表情的變化很細(xì)微,但是他仍能察覺到她的脆弱。有些生活需要自我調(diào)配和接受。你還是可以過得很好。

她沒有理會他的話,指著前面一棟電梯公寓,說我家在那里。十七樓。可以看到日出日落。

顧青森瞇著眼睛,一眼就看見了,陽臺上隱約掛著些什么。

是經(jīng)幡。她看出他的疑惑。說,可以祈福。

你信這個?

不信。但是可以使我安定。

(3)

她在第二日清晨又遇見了他,在她家樓下,正專注地吃著紅豆餅,他把手里提著的那個遞給麥冬。說,趁熱吃。

你怎么在這里。

我來告別。我要回去了。我在這邊出差。下午的飛機(jī)。

她沉默。

經(jīng)歷大大小小的離別,她迅速忘記他們的臉,氣味,沒有特別的留戀。她對對面這個僅認(rèn)識一天的人說,我叫麥冬。

很有生命力的名字。他笑了笑。盯著她手腕上的白菩提,溫潤的光澤讓他有些恍惚。麥冬,我們還會再見嗎。

她點頭,又搖頭。說,該見的時候也許會再見。

你是我想象的樣子。顧青森留下這樣一句話,對她擺手,示意再見。

她目送他的背影,呼吸鈍重起來。這樣的男子是蝴蝶,輕輕掠過心海。

覆水難收。

<4>

夜溫柔得像孩童的唇,輕輕吮吸皮膚。夜里的她像一只貓,倚在陽臺上,光著腳。月光很亮,陽臺上的經(jīng)幡隨著風(fēng)不安的晃動,如同鳥翼般“撲撲”作響。空氣里有淡淡的啤酒香,和每一個繁華城市共有的俗不可耐。

她的內(nèi)心涌過一陣悸動,桌上有一杯清酒,她順勢喝下,微微有點辣,輾轉(zhuǎn)在喉間。順著食道到達(dá)胃里,慢慢變暖。

她開始寫字,從臘梅如蟬翼般透明的花瓣到深刻的人生思考,腦海里卻不知不覺浮現(xiàn)出他的面容。

麥冬有敏銳的嗅覺,她能聞到他身上空調(diào)干燥的粉塵味,第二天的清晨是茶樹脂的香氣,很厚實。

麥冬在電視上看過一期節(jié)目。介紹捷克小鎮(zhèn)上的一個女人,她畫各種食物的味道,幾種顏色,條紋疊在一起彼此融合,排斥,毫無規(guī)律可言。這些深深淺淺的色帶占滿了整個寫生本。

清晨,在酸痛和僵硬中醒來,她趴在桌上睡了一夜,站起來便是一陣天旋地轉(zhuǎn),直到幾聲噴嚏打破了早晨的靜謐,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是感冒了。

麥冬重新回到床上,用棉被裹住自己。嗓子干澀,耳后的淋巴微微腫大。她總是極力不讓自己生病,因為沒有利用不適作為撒嬌的資本,何況也沒有對象。有時候撐幾天就會過去,再不好就一個人去醫(yī)院打點滴,針尖摩擦血管壁的輕微疼痛,注視著清亮的液體一點點流進(jìn)自己的身體。沒有人陪伴,即使覺得一個人有點可恥。

或許人最初就是單獨的個體,沒有語言,只能比比劃劃。然后有人為了取暖、食物,才開始慢慢聚攏,忍受對方不潔的氣味或者不喜歡的地方。可是現(xiàn)在這些她都能自給。

所以有些溫暖即便在身邊,也不能讓她快樂。

<4>

麥冬不知道她睡了多久,做了許多夢。

夢里的她是十七歲模樣,提著綁帶涼鞋,立在海邊。手里是被撕碎的信,隱約感覺到是母親寄來的。海風(fēng)掠過吹走了它們。在大風(fēng)里盤旋,跌入浪花,無影無蹤。她拼命去追,海水從腳踝沒到小腿,再到胸口,打濕了她細(xì)碎的短發(fā)。海水灌進(jìn)鼻腔里的濃烈讓她從夢中醒來。

滿頭大汗,額頭滾燙。她試圖起身去找藥,卻撞倒了床頭的一疊CD,碟盤滾落出來折射著陽光,猶如回到夢境一般。

這時候,她聽見有人叫她的名字。麥冬麥冬。一點點的傳來。

聲音透過厚厚的鐵門變得模糊起來,她揉揉發(fā)痛的額頭,仔細(xì)去辨別。麥冬。我是顧青森。

她身體晃動得厲害,跌跌撞撞走到門邊,外面的聲音漸漸清晰起來。她開門,微笑蒼白。

顧青森見到她的這一刻,只覺得這些年沉淀出的淡然,在離開她的48小時里面目全非。

他看到她黑發(fā)潦草,臉頰通紅,伸手觸到她的額頭,溫度讓他微微一縮。麥冬,你生病了,我們?nèi)メt(yī)院。

她扶著墻蹲下去,搖頭,說不要去。倔強(qiáng)得像個孩子。

他一把抱起她,輕輕地放在床上,給她蓋好被子,倒水,擰毛巾,輕輕地給她擦臉。麥冬安靜地看著他做著這一切,眼淚順著太陽穴滲進(jìn)頭發(fā)里。

他只是不語。

客廳很整潔,隔柜上是老式電視機(jī)改造的魚缸,里面的紅色小鯉魚悠悠地煽動著透明的鰭。東南亞的印花紗帳將飯廳隔開。沙發(fā)是米色,放著燙金的碎花靠墊。墻角有個老式書架,鏤空的花蔓,沉穩(wěn)濃郁的棕色,仿佛要滴下來。上面擺著許多書,古典小說,中外名著,散文,攝影集,佛經(jīng),還有菜譜,她的閱讀廣泛得近乎奢侈。

陽臺上種著許多植物,薔薇順著鋼花的柵欄一路攀援,有馬蹄蓮,大梔子,茉莉,薄荷,都是些香氣清爽的植株。有個木質(zhì)的小躺椅,上面散著一些雜志,其中一本打開著,用鉛筆勾著些地名,日本,倫敦,蘇黎世,意大利,希臘,都是些文化底蘊深厚的地方。

臥室零亂,地上散著CD,一些老繡布和幾條顏色繁復(fù)的闊腿褲。化妝臺上除了一些必要的保濕乳和幾只口紅,就是大大小小的簪子,銀耳環(huán),各種墜子,用細(xì)線串好,個個精美無比。

他看到床頭上的巨幅照片,目光干凈妥帖卻讓他內(nèi)心劇痛。他被她脆弱而堅定的流浪氣質(zhì)所吸引,但是疼痛來源于一種更深的羈絆,他害怕他無法駕馭這樣的自由。

他低下頭去看她,他的手有些粗糙,是歲月打磨的痕跡,帶著樟木香氣,輕輕掠過皮膚。

我去買藥,麥冬,你的額頭很燙,我很快回來,你要聽話。他的語氣溫柔得無懈可擊。

你愛吃栗子蛋糕嗎。我買一點。

她試圖去拉他的手。顧青森重新坐下來,又摸了摸她的額頭,把手移到眼皮上,說,麥冬,你在發(fā)燒,你必須吃藥。我一會兒就回來,哪也不去,到你痊愈,好嗎。睡著,你要睡著。

在一個人最脆弱的時候出現(xiàn)的溫暖,好像一根救命的稻草,是枯井里可以墊背的安穩(wěn)。

他開著沃爾沃,有自己的公司,社會地位高,有錢,很帥,溫和。可是這個比她大十多歲的中年男子,看她時眼神清澈而熱烈,眉目里有責(zé)備,唇齒間是難以拭去的溫柔。

真正的愛情會讓人變得天真,也會讓人時刻困頓。它太突然了,麥冬不知道它是否真實。

她睡了許久,醒來已是傍晚,頭依舊疼得劇烈。他趴在床沿睡著了,呼吸均勻,睫毛微微顫動。

散落的CD被他重新放到原處,被子疊好放在床邊,空氣里有淡淡的糯米香。

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他的頭發(fā)柔順而硬朗,手心被扎得酥癢。

他猛然驚醒,看見她溫和地望著他,揉揉發(fā)痛的脖子。你好些了嗎。對不起我睡著了。

他細(xì)心用枕頭枕住她的后背,她穿著絲綢的睡裙,光潔的皮膚赫然刺著一條錦鯉,他的手指頓在那里,細(xì)小的針孔被藥水灌滿,散發(fā)著幽秘的氣息,他不知道這個女子有著怎樣的過往。

我喜歡這些,她的聲音像天上的云。一切疼痛的東西,刺在皮膚上的感受,很疼,卻也真實。它讓我覺得自己還活著,并且強(qiáng)大無比。

麥冬,你不需要去證明這些,如果你能照顧好自己,盡量不要讓自己生病,那樣也很強(qiáng)大。

所有的獨立只是因為沒有家人所以必須獨立。我的記憶里沒有父親的樣子,我的耳朵里一直都是破碎的聲音,還有母親跪在我身邊讓我救她,求父親不要打她的尖叫。我睡在她身邊的時候一直都很驚恐,她半夜常常一個人哭,頭發(fā)很長很長,傾瀉在夜里,讓我害怕。

可是后來她還是走了,我連感受夜晚的恐懼都沒有了。她只是定期打錢給我,很大一筆,從不吝嗇。只是我再也沒有見過她。連電話也是匆匆掛掉。我沒有童年。

我拿著節(jié)約下來的一筆錢去了西藏,那時候我才十七歲,擠在塞滿藏民的車廂里。汗液和牛糞的味道讓我喘不過氣,在崎嶇的山路上吐得一塌糊涂,可是從來沒有一個人遞給我紙巾和水,那時候我對這個世界很絕望。深深的。

直到看到西藏湛藍(lán)的天空,布達(dá)拉宮,大昭寺的莊重,納木錯琥珀一樣的湖水,才開始釋然。所以我相信佛教可以讓人向上信善。讓我沉穩(wěn),沒有再次激發(fā)我對這個世界的仇恨。也許正是因為這個,我才可以活到現(xiàn)在。

他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只好說,來,水涼了。

她很順從地吞下一堆花花綠綠的藥丸。他從廚房端來一碗粥,吃一點。他說。

沒有特別的味道,只是微微的余熱。卻是久違的溫暖。

他的電話響起,起身走到陽臺前,麥冬能聽見他不自然的對話,開會,出差,很忙。

這樣優(yōu)秀的男人是有家庭的,麥冬深知這一點。就像她知道他是她可以輕易愛上的人,他是別人的。

她在他面前抽起煙來,姿勢熟練拓落,他奪過她手中的煙,有些生氣地說,你還在發(fā)燒。

我是你想象的樣子?她的語氣帶著挑釁。

是,一直都是。你的人和你的名字一樣充滿著生命力,骨骼有力量,堅韌無比。你沒有必要試探我對你的耐性,有些東西可以認(rèn)定。就好像我一開始選擇等你,然后必須再次見到你,再義無反顧走向你。

你有事業(yè),家庭。我只是寄居在城市角落的一員,整日忙碌只是為了養(yǎng)活自己。我們不同,一開始就不同。

你不是那種有等級觀念的人。麥冬。

我的夢想需要物質(zhì)支撐,越努力就越能看清自己的地位。那已經(jīng)不是一種觀念,是根本存在的事實。

可是現(xiàn)在只有我能照顧你。明白嗎。他的語氣不容質(zhì)疑,不容她說話,他用溫?zé)岬呐磷硬潦盟氖郑囂剿~頭的溫度,已經(jīng)有了消退的跡象。

不要盲目給我們定義好嗎。至少現(xiàn)在我們之間什么也不是。你只是需要好起來。他的語氣溫柔下來,一邊說一邊理她的被子,試圖把她裹得更暖和。

麥冬,旅行也好,好好睡一覺也好,你需要放松。

她靜靜地望著眼前這個男人,眉眼依舊令人動容。他的出現(xiàn)完全打亂了她的陣腳,這樣的強(qiáng)勢,容不得她去抵擋。

麥冬,你讓我著迷。他的眼睛里透露著一種難以置信的神情,好像在對她說,又像在自言自語。

我的刺沒有被拔掉,顯得辛辣而干脆,你所遇見的都是芬芳飽滿的花朵,而我一直在深谷,你從未見過,所以好奇。她一針見血。

你說的對。包括我的婚姻。她知性,大方,美麗,優(yōu)雅,可是無法相愛。不是無法選擇,而是是那時最好的選擇。我不是厭倦了她的一切,只是一直知道我要的不是這樣的妻子,這樣的感情。麥冬,你莖葉飽滿,充沛青翠,你是我要找的人。

她聽到自己血液涌動的聲音。可是,愛又怎樣,又如何相愛?

<5>

由于長期旅行鍛煉出來的身體很容易痊愈。他留下來每天給她做飯,一些精致簡單的家常菜。他是四川人,高中畢業(yè)后在英國留學(xué),修了碩士回國接管公司,結(jié)婚,忙碌,困頓。喜歡攝影,喝很濃的拿鐵,喜歡辛辣的食物,一切都很鮮明。一個懂生活,精致,穩(wěn)重的男人。

他不允許她抽煙,將安眠藥放好,讓她在他懷里入睡。吃了飯一起散步,買大把的百合,在一個有陽光的下午看同一本小說。他的氣味在房間里彌漫,類似蕨類植物的香氣。她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生活,簡直無法自拔。

麥冬。我知道你是有距離感的人。我會充分尊重你,除非你接受我,我不會侵犯你。即使現(xiàn)在這樣和平的相處方式,都讓我有前所未有的感覺。

你去過周莊嗎。她沒有回答他的話。自顧自的問。

她想起重慶的吊腳樓,在山巖絕壁之間,層層重疊,不對稱的美極富生命力,屋宇雜亂,卻硬朗堅固,而如今,許多城市的古老建筑被高樓所遮蔽,鋼筋水泥代替原木,它們被埋在地下,直至腐朽,洞爛。所有的城市都有被代替部分,只有記憶讓它們形狀鮮明。

他的手觸到她的刺青。又一次輕輕顫抖,撫摸著一寸被浸染的皮膚,說,為什么是鯉魚?

那時候住在一座古寺邊上的房子里,時常一個人去寺里玩。現(xiàn)在都還清晰地記得大殿前的兩口石缸,里面有兩條錦鯉,在濃綠的浮萍里隱隱約約。我對這種美麗生物的情節(jié)由此產(chǎn)生,常常一觀察就是一下午。長大一點后,看過一部關(guān)于美人魚的電影。她的雙腿被水淋濕后會變成尾巴,電視里的女子,將尾鰭泡在浴缸中舒展,橘紅色的鱗片閃閃發(fā)亮,海藻一樣的長發(fā),美得窒息。后來,我也站在浴缸里,用淋浴沖洗自己的下身,直到腳趾被泡得發(fā)白。那依然是一條腿。

舊時光一點一點侵襲著記憶。母親有漂亮的頭發(fā),愛穿合身旗袍,時常坐在門外的合歡樹下抽煙,永遠(yuǎn)一副慵懶的神態(tài)。麥冬,你要安寧。她常常這樣要求她。她是母親,可麥冬從來沒有母親的概念和形狀,沒有溫暖,僅僅可以獲得生存。在她十七歲時,她終于離開,家里唯一的一株梔子,也已經(jīng)枯萎。

她翻出一些老舊的照片,女子穿著素白寬大的白布裙,身后有幾株玉蘭樹,沒有葉子,花朵襯著天空格外清高。他一張一張地翻過,觸摸到時光的木紋,也讓他內(nèi)心巨痛。在這些少有笑容的相片里,女子眼里發(fā)酵的結(jié)郁,一點點侵蝕著他的情緒。

我討厭爭吵。青森。從小便和母親處于一種對峙狀態(tài),她說話無比尖銳,好像如果我不強(qiáng)勢一點便會被她傷到體無完膚,你懂嗎?無休止地爭吵,反抗,掙扎,痛苦。我不知道你的童年是否幸福,但我卻是千瘡百孔。以至于在她離開我的時候想要喝酒慶祝。我只是渴望安寧。我們根本無法溝通,除了傷害對方。

但是那不是仇恨。他同樣一陣見血。

對,沒有仇恨。我還是會夢見她,她從來都是抽著煙,表情凝重。我只是希望她能夠關(guān)注我,哪怕想起我會讓她痛苦。

她將唇湊了過去,發(fā)絲纏繞在他脖子上,呼吸中感受到她的暖意,白熾燈刺眼,讓她無法抑制地淚流滿面。她的吻短暫而急促,暖意迅速抽離,他只感到臉上有她的淚,小小的一顆,算不得晶瑩。他嘆氣,再次說,麥冬,你需要放松。

脆弱的東西太脆弱,強(qiáng)大的東西又太強(qiáng)大,她知道自己始終無法調(diào)和,這才是文字者的通病。

她當(dāng)著他的面將睡衣脫去,是黑色蕾絲邊內(nèi)衣。鎖骨明顯,線條柔順。轉(zhuǎn)身順手從衣柜拿出麻料的大褂,松松地垮在身上。光腳走到窗前,點燃一支煙。窗外車水馬龍,濃縮成密密的點。她深吸一口氣,說,青森,你該回家去看看。一周了。你不用背著我接打電話,等我熟睡再耐心解釋。我不是破壞者,好嗎。就像你說的,我們到現(xiàn)在什么都還不是,連手機(jī)號都沒有。我們還不曾侵犯對方,你是清白而自由的,我同樣清白,但是不自由。

和你在一起充滿著平靜,一個眼神,一個笑容,彼此都可以會意。這才是我要的生活。

你固執(zhí)且自大,并且?guī)е运健?/p>

那些絲毫不妨礙我愛你,麥冬。你無法拒絕我。

可是也不知道如何接受。

我傷心了,麥冬。

我也是。

<6>

他走了。留下紙條和溫?zé)岬呐D獭⒚姘?/p>

上面寫著他的電話號碼,他說,麥冬,如果你醒來我就不知道要如何離開你了。

你說的對。我們無法囚住對方。還會見面的。你需要我,我知道的。

他的字尖利零亂,充滿藝術(shù)性,字如其人。他是狂亂的,卻也精致動人。

她開始發(fā)現(xiàn),她刻意呵護(hù)的肉身與靈魂之間原來有那么逼近的距離,無法放縱,無法收斂,更無法抵擋他帶來的感受。迷離的,糾纏的,難以控制的。

破天荒地化了妝。她感到空氣里塵埃都是他的味道,她將房間通風(fēng),迅速逃離現(xiàn)場。

這次來到BLOOM,她要了一杯酒。蘇格在她面前坐下來,手指合十放在膝蓋上。

麥冬。你愛上了一個人嗎。動作太明顯。

她皺眉。

是他嗎。在這里找你的那個男人?

他的入侵性太強(qiáng)。蘇格,我從來沒有感受過這種力量。讓我恐懼,更讓我著迷。我完全被他的眉目籠絡(luò)身心,我又被占據(jù)的感覺。

但那是你的死穴。對嗎。他目光犀利。

她喝下一大口,說,也許他說的對,我需要放松。

蘇格起身,拍拍她的肩,笑著說,我還是愛看你清淡的樣子,去旅行吧。

窗外下著小雨。路過一個撐著紅傘的女孩,一展齊的劉海和香芋色的發(fā)卡,就這么匆匆地掠過視線。她不知道,顧青森就是這樣看見她的,桃木扣立領(lǐng)小襯衫,牡丹花檀木簪子,手繪青花小吊墜,她的美被他定格。那么輕易刻在他心底。

四川。成都。天府之國。

這些詞語迅速從眼前掃過。這些字眼對她有著致命的吸引力。這是個陌生的城市,只有他的記憶而無關(guān)于她的城市。她想要去看看,一個人就好。

只帶了幾件換洗的衣服,長袍和牛仔褲、本子、筆。卸下相機(jī),那里的記憶不需要被帶走。

快速訂好機(jī)票,倒掉冰箱里的菜。習(xí)慣性地沖個涼,水柱打在身上很有力量,她的妝迅速暈開,眼線花成一條條黑色的小溪,蜿蜒在臉上。浴室里有充足的熱氣,玻璃鏡上的水珠一邊凝結(jié),一邊滴落,無限哀傷。

她赤裸著身體,頭發(fā)濕濕地搭在后背。光著腳走到床柜邊上拿出身體乳細(xì)細(xì)擦拭。是種類似梔子的清甜氣味。麥冬不用香水,相對來說更喜歡身體乳真實的氣味,殘存在皮膚上,有著溫度和呼吸。不像一陣風(fēng)就可以帶走的香水。

床邊依然放著那張紙條,一串號碼刺得眼睛生疼。于是用粗陶杯子輕輕壓住。

周一的早班飛機(jī)。因為可以看見日出。太陽光線噴薄而出的那一剎那有生命的力量。疼痛而真實。

她沒有吃飛機(jī)上提供的早餐,只喝了杯蘇打水。旁邊是一對夫妻,女人很胖,吃東西時發(fā)出很大的響聲,男人埋頭看一本書,時不時扶一下鼻梁上的眼鏡。他們始終沒有對話。

麥冬望著窗外整整兩個時辰,看云層變化,陽光碎在臉上,刺眼,卻沒有溫度。

空姐用好聽的聲音體型旅客飛機(jī)即將降落,地面溫度只有15度。還是初春,空氣潮濕微涼。

抵達(dá)雙流機(jī)場,人潮涌動,只是她沒有想到會碰見他。

大學(xué)時期的戀人,她叫他楠。他就站在她對面,穿著淺棕色羊毛外套,破舊牛仔褲,嘴唇線條很美。他提著黑色行李箱,目光游離,一條深灰色圍巾隨風(fēng)飄動,讓她有些恍惚。

已是三年未見。這樣的相遇方式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看見了她,臉色蒼白,瘦弱的身體藏在寬大的黑色毛衣里,墨綠的燈芯絨褲子。帆布鞋。拖著行李箱。他發(fā)現(xiàn)她也望著她,眼里微微驚訝,有些猶豫,但還是走向他。

麥冬,是你。好久不見。他不知怎么開口,問候極其生硬。

恩。很久不見。她笑得很輕松。

你來這里出差嗎?

旅行。你呢。

你走后。一直就在這邊了。這次從上海回來。你一個人嗎。

她點頭。她想起四年前,從她在酒館里甩開他的手開始,就把他的名字徹底從心里抹去。但是至今還是記得他的酒窩,圓圓的,帶著孩子氣。

這里市區(qū)還遠(yuǎn)。我?guī)阆日覀€地方安頓下來。他怕她拒絕,于是拿過她的包往外走。

她隱約記得楠有些微微駝背,但是現(xiàn)在看他的背影,硬朗卻單薄,還有被置拋棄的寂寞。她只是順從地跟著他,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天空是灰白色,有雨后的腥野濕氣。他攔下一輛車,將行李放進(jìn)后備箱,替她打開后座的門,空氣中涌出一陣汽油味,讓她有些反胃。

你瘦了。他說。

你好嗎。她看著他的臉。

麥冬,我一直在找你。除了電話號碼,我才發(fā)現(xiàn)我知道關(guān)于你的東西,匱乏得可憐。我去了圖書館,海邊,甚至飾品店,我一直在找你。

她不語。有些感情一直在破碎著,破碎著開始,破碎著進(jìn)行,最后也只能破碎著結(jié)束。

我不怪你。只是痛苦。

一陣大風(fēng)呼嘯而過。

<7>

楠的房子靠近一環(huán)。小區(qū)外是一條濱河路,河有好聽的名字,府南河。

房間里有灰塵的氣味,但是整潔有序。奶黃色桌布上有一簇干花,躺椅一樣的沙發(fā),墻上掛了幾幅剪紙,不像一個男人住的地方。

她提議隨便吃點,他煮了兩碗面。玻璃碗底有兩尾鯉魚,煞是好看。她未曾料到楠會有這樣精致的生活。這樣始料不及的時光流逝,讓她看到以前的少年逐漸成熟穩(wěn)重。

麥冬,我從來想過還可以遇見你。那年你從我的世界抽離,我手足無措得像個孩子,可是現(xiàn)在你又這樣真實地站在我面前,像風(fēng)一樣,可是我還是想伸出手。

我無法解釋。楠。我也忘記了我當(dāng)時的心情和感觸。但是看到你現(xiàn)在依然很好。你可以釋懷。

很好?也許吧。我談過一次戀愛。她叫安生。背著大包小包一個人旅行,她是在哪里都可以生存下來的人。我在酒吧里遇見她,一個人在角落哭泣,黑色背心把她顯得又瘦又小,蝴蝶骨突兀,嘴唇單薄,目光惶恐脆弱。她讓我?guī)厝ィ也徽J(rèn)識她,卻不知道為什么不會拒絕。

至今我都不知道她從哪里來。只知道她在一家設(shè)計公司,工資極不穩(wěn)定,只是在家里工作,很少外出。我不知道她哪里來的錢,喝昂貴的酒,抽很多煙,換掉窗簾和床罩,碗筷,桌布,卻從來沒有跟我要過錢。沒有朋友,一來就強(qiáng)勢地侵入了我的生活。笑起來的時候天真活潑,眼睛里卻是空的。

如同失水的植株,和盲目被海浪送上沙灘曝曬而死的魚。

安生每天都要睡很久。但是我半夜我常常看她光著腳立在床邊喝一杯涼水。楠,過來。抱著我。她經(jīng)常這樣懇求我,然后在我胸口哭泣。聲音像某種幼獸。

她愛聽激烈的搖滾樂,破碎的聲音讓我很頭痛,尤其在我寫文案的時候,她依然不依不饒。她只是想要包容和寵愛。但是更多時候我只是推開她,然后爭吵。

她乖的時候就像一只貓,穿白布睡裙,身體如花瓣一樣柔軟地蜷在我懷里。她的眼角有一顆淚痣,淡淡的褐色。我很少凝視她的眼角,更多時候只是看著她的淚痣,尤其是爭吵的時候,她的尖叫幾欲讓我震破耳膜。

后來我才知道,她根本,不像你。

又是一陣長久的沉默。然后呢,她問,然后。

她死了。楠的表情很平靜。被一輛大卡車碾的血肉模糊,留下一筆賠款,保險受益人上寫的是我的名字。仿佛她早就知道這一天的到來。

你愛她嗎。楠?

愛。她穿布衣的是時候像你一樣美好。發(fā)絲柔軟流暢,身體潔凈清香,有時讓我分不清。

分不清什么。

分不清愛你還是愛她。

安。生。她在心里細(xì)細(xì)揣摩這個陌生的名字。看到他在描述時細(xì)微的表情變化,甚至看到女孩子那張絕望的臉。撞得她一陣心悸。

楠。我很累。想要睡覺。她說。

他領(lǐng)她去臥室。落地窗很明亮,鋼絲床,白床單一塵不染,床頭放了盞刺繡布罩的燈,掛著個粗陶做成的蓮蓬墜子,似乎是她以前的東西。

麥冬。留下來好嗎。我不想你住賓館。他懇求道。

楠。我只待幾天,你還有工作。

留下來。這里離錦里和寬窄巷子都很近。你會喜歡的。他保證到。

楠?她看著他。

求你。我只是想和你安靜呆幾天。

枕頭的邊上有本杜拉斯的《情人》,應(yīng)該是她留下來的東西。她不知道一個女孩子如何忍受一下午的寂靜時光。忍受他的漠視,忍受他的壞脾氣,他的無常,他的冷峻,和并不深刻的感情。

也許。她只是想找一個家,更或者是一種被疼愛的感受。

可惜錯了。她看到楠清澈的眼睛,卻不知道他的內(nèi)心怎樣孤獨。沒有人可以帶給她十足的安全感,自己也不行。她的皮膚無比饑渴。需要親吻和撫摸,而楠只能讓她感到寒冷。于是她絕望了。用飛蛾撲火的方式離開他。

疼痛是什么?

<7>

你愛我嗎。麥冬。

她聽到他的聲音,他的面容依舊模糊。手上的樟木香氣還在,在他觸到她臉的一瞬間,驚醒。她呼吸鈍重,下意識去摸自己的臉,冰涼而潮濕。

楠聽見響聲,端了一杯水到房間。看到她有淚痕,一臉詫異,麥冬,你還好嗎。

她坐起來,蜷著膝蓋,細(xì)碎的發(fā)絲粘在臉上,用力點頭。

你睡得太沉,我叫不醒你。你是有多累。起來。我們?nèi)コ酝盹垺H缓笕捳镒樱抢锿砩虾苊馈?/p>

她發(fā)現(xiàn)他說話開始有力量,不再眉目閃爍不定去思考她的表情。她突然感到一陣輕松。

路上的車川流不息,天色開始暗下來,她和他并肩走著,他遞給她一支煙。路上他告訴她現(xiàn)在在一家跨國公司,收入穩(wěn)定,但是壓力很大,于是學(xué)會了抽煙,大部分時間都在工作。安生走后更是。很寂寞,很機(jī)械地度過每一天,那感覺,好像一直在黑暗里。

你需要放松。她抽掉盒子里最后一支煙,這句話好像在對他說,又像在對自己說。

是。我很累。麥冬。我經(jīng)常夢見她,她散著頭發(fā),穿著苧麻裙子,身體上全是傷害,她抱著手臂,異常平靜地對我說,楠,過來抱我。

她身體冰冷,寒氣逼人,有時候是在空曠的大街上,她尖叫著奔跑,光著腳,我抓不住她,直到眼睜睜看著她消失。

她拉起她的手,也是冷的。微微顫抖,她把他的手放進(jìn)大大的衣兜里。他反手將她的手握住,不要再次默不作聲地離開我。好嗎。

拐進(jìn)一條小巷子,好像突然闖進(jìn)了一個不明的世界里,一條街全是歐洲咖啡館一樣的裝潢,小小的露天陽臺,前面圍著一圈柵欄,紅白相間的陽棚,圓木棕色小桌子。里面坐著穿高跟鞋的精致女子,化著妝,嗲嗲地說著成都話。

楠帶她去了家人較少的店。里面有米飯的香氣,門口放著一大盆滴水觀音。他們選擇在靠窗一側(cè)坐下,銅質(zhì)的臺燈,對面墻上掛著印度紗帳和印第安人像的面具,玻璃板下壓著水綠色桌布,混著蠟染花紋。中央擺著香爐和一缸銅錢草,空氣中是淡淡的艾草香。

沙發(fā)是米色,放著薄荷綠靠枕,軟得讓人安心。

她把目光投向窗外,一排排的植物,基本是中國玫瑰,帶著硬硬的深綠色花苞,還有幾盆薄荷,葉子綠的讓人歡喜。

菜單用牛皮紙包住,點了她最愛的蒜香排骨,糖醋味紫甘藍(lán),土豆絲,還有一罐藕湯。上菜速度很慢,麥冬一直在漫不經(jīng)心地擺弄著桌上柔嫩的植株。

楠。我喜歡這里。她說話的時候帶著孩子一樣的天真。

我們可以常來。這里都是私房家常菜館,味道地道。

可是我待不長,也不知道多久可以再來。

我可以去你的城市。

可是,楠,我從來都居無定所。她用異常清晰的聲音回答道。

菜一律用瓷器盛著,吃到碗底會發(fā)現(xiàn)一些可人清新的圖案,這樣的食物可以讓人快樂。

楠。我喜歡這里。她再次重復(fù)。成都真是個悠閑的城市。

由于很少做飯,經(jīng)常吃快捷食物,長期喝涼水的習(xí)慣讓麥冬的胃變得很脆弱,四川菜普遍偏辣,她不能吃太多。這是他的口味,辣味激烈地碰撞著味蕾,有著酣暢淋漓的暢快。

她隨時都在想念他,無可抑制,不可理喻。

寬窄巷子是一條古街,據(jù)說是最有成都味道的地方。初識這里是在雪小禪的書里,她描寫出它流暢的線條和市井感覺一度讓她向往。

寬窄巷子分為寬巷子、窄巷子、井巷子。晚上燈火通明,人潮不息。街道是青石板,兩邊是屋檐錯落的房子。紅燈籠,銅鎖,壁畫,朱紅色大門,鏤空窗花,綿延不斷,小販的吆喝聲,帶著濃濃的成都味。

街上有藍(lán)眼睛的外國人,背著大包,光腳穿一雙涼鞋,手里托著菠蘿八寶飯。這是這里的一道風(fēng)味小吃,把鳳梨挖空,盛上糯米,蒸出來香甜可口。

小吃很多,傷心涼粉,藕盒,三大炮,三合泥,冰粉,豆腐腦,春卷,每一個攤點都擠滿了人。還有大碗茶,粗糙的青花瓷茶杯,大片的茶葉,粗獷而親切。

路過一家旅人郵亭,五花八門的明信片,她挑了一張,沒有寫字,只是寄給了蘇格。

他是一家咖啡店的老板,我們相識許久。很多時候我會去他的店里打發(fā)一下午的時光。有一個相戀五年的意大利女友。研究各種咖啡,身上總有淡淡奶香,我說他應(yīng)該是童話世界里的小王子。蘇格是個溫和的人,和他在一起沒有戒備。

你住青島?

是。母親走后留下一套房子,雖然四處行走,但最后還是會回去。青島有海,藍(lán)得深情,所以總是無法割舍。

聽你說行走兩個字的時候感到無比冰冷,冷得讓我內(nèi)疚。感覺似乎是我將你置棄。麥冬,讓我再次遇見你,我實在不甘輕易放你走。

楠。不要任性。

他帶她去了一間酒吧,空氣里有啤酒和煙草的味道。人還不多,他們挑了一個隱蔽的角落坐下。他說,以前安生常去這里,她說調(diào)酒的小伙子很帥。每次來都會喝醉,坐在沙發(fā)上胡亂吹口哨,直到我來接她才不再吵鬧。說,楠,帶我回家吧。我想睡覺。

吧臺中央有個女人,黑亮的直發(fā),玫紅色吊帶裙,抱著吉他輕輕唱:“把我的悲傷,留給自己,你的美麗讓你帶走。”

楠一直在說話,她覺得自己有些醉了。去衛(wèi)生間洗了一把臉。

電話響起來。是陌生的號碼。麥冬,你在哪里,為什么還不回家。

是他。她心里一振。

麥冬?你在聽我說話嗎,我來接你,你在哪里。她聽見電話那頭有緩緩的音樂。大提琴聲音如刀割一般。

我在成都。她說。

什么?成都?你為什么都不給我打電話,我回青島找你,在你家樓下等了很久,我想見你。

青森。我在成都。她再次重復(fù)。

你知道我在成都,怎么不給我打電話?恩?他有些生氣。

恩。紙條弄濕了,看不見。她一邊說一邊把揉得皺巴巴的紙條扔進(jìn)垃圾桶。。

好吧。明天我們成都見。他掛掉電話。

她在廁所里哭了一會兒,回去時楠在抽煙。

回去吧。挺晚了。她說。

她一個人坐在大床上,楠給她倒了一杯牛奶。在床邊坐下。

他側(cè)著身體看著她。夜里她的眼睛像星星一樣亮,他把她的頭發(fā)順著額頭往上推,唇落在她的額頭上,眼睛,鼻子,再是嘴唇。手指像流水一樣在她后背游走,他的呼吸越來越重。

楠。別這樣。她推開他。

她想起她的第一次。為了和母親賭氣,輕易地給了那個小她三個月的男生。在陽光明亮的下午,兩個花苞一樣的身體驚慌的抱在一起。那種感受,好像胸口里堆了個大氣球,“垮”得一下破掉,碎得體無完膚,只有疼痛。因為害怕弄臟床單,將白布睡裙墊在下面,裙子上全是血。

他沒有停止動作,反而越來越大。他親吻她的脖子,她俯在他肩頭輕輕地說,楠,我不是安生。他倏然停止,身體顫抖,她抱住他,臉貼在他柔軟的頭發(fā)上,輕輕拍他的背,說,噓,你要安寧。

麥冬,她有過我的孩子。他說。我對她說,安生,這個孩子不能要。

她睜著大眼睛,驚恐地說,為什么?楠。你不喜歡他嗎。

安生。你不能毀了我。

楠。這是我第一個孩子,讓我留著好嗎。她幾乎在求我。

為什么。

這樣你才不會不要我。

在幾次爭吵后,她終于破門而去,失蹤了好幾天。

最后,她打來電話,說,楠,我在小診所里,疼得站不起來。

我在一個偏僻的醫(yī)院找到她,她的臉白得像紙一樣,頭發(fā)被汗水浸透,空氣中的血腥味直沖腦門。

安生。我叫她。

她身體很冰,一直在抽泣,楠,我拿走了他,可是真的好疼好疼。

她對疼痛的恐懼如此逼真強(qiáng)烈,我第一次覺得自己這樣很過分。

我請了一周的假,一直陪著她。她會莫名的笑,要抓著我的手才能睡著。

麥冬,你知道嗎,我看到她的枯萎,是我毀了她,那種負(fù)罪感,如同繩索將我勒得死死的。但是我卻無法控制自己想要她的身體。

她突然感覺到眼前這個男人充滿著絕望。她撫摸他的臉。

楠。明天我要去一個朋友那里。

他長長舒口氣,說,你只是通知我對嗎。

是。

他走后輕輕帶上門,她喝完牛奶,沉沉睡去。

<8>

她穿了灰藍(lán)色的長袍,棗紅色的盤口很顯眼。她把頭發(fā)梳成辮子,安靜地搭在胸前。

他開了車來接她。車?yán)镉刑m花香氛,放著張國榮的老歌,他遞給她一束小蒼蘭。麥冬,看見你的心情總是很好的。

之前心情不好嗎。她笑。

對,在生氣。氣你怎么可以不打電話給我。他笑得很爽朗,眼角的細(xì)小的紋路都生動起來。

他帶她去了一間公寓,采光很好,只有基本家具,才裝好不久。他把鑰匙放在她手心,說,留下來一陣子好嗎。我給你做飯。

他在切菜的時候還哼著小曲,她靠在他旁邊幫他洗菜。她注意到他手上的鉑金戒指,只鑲了一顆小小的鉆石,大氣簡潔的款式。是一種儀式和完成。

青森。我一直在思考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她仰起臉,不帶任何表情。

相愛的關(guān)系。他溫柔地看著她。

我只是覺得不真實,像做夢一樣,輕而易舉地得到你,再輕而易舉地失去你。

他放下手中的活,拉起她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麥冬,我就真實地站在你面前。恩?

他做了魚和羅宋湯。吃飯時他們都沒有說話,但是不覺得尷尬。有些人的距離就是如此,無論怎樣都是一個融合的狀態(tài)。

我下午有個會議,你在家等我一起吃飯,或者去外面逛逛。別走太遠(yuǎn)。抽屜里有錢和信用卡,買點東西,不要拒絕。然后在她的額頭上親了一下,匆匆關(guān)上門。

她相信他是愛她的,否則怎么會抽出時間做飯給她。可是她一直在想那枚戒指,這是多么鄭重的托付。她不知道如何打破和介入,使她感到羞愧。

母親也有一枚戒指,黃金上鑲著一小塊漢白玉,俗氣而親切。她一直帶著。這是父親求婚 時給她的。麥冬經(jīng)常看見她對著戒指發(fā)愣,然后咒罵,背影無比凄冷。

她始終帶著傷痛在生活。

成都還是很繁華的城市,只是沒有海,顯得不夠親切。

女孩是漂亮的,有著好看的臉蛋,細(xì)膩的皮膚。劣質(zhì)香水味道讓人覺得可以接近。手里拿著關(guān)東煮,奶茶,或者其他小吃,邊走邊吃,使整個城市很生動。

麥冬買了幾個花瓶和兩張桌布,一盒牛奶,臨走時在小花店買了一束馬蹄蓮,裝在環(huán)保袋里。

桌布是暗米色,上面有清淡碎花。還有一塊是青色,扎染的圖案,詭異而妖嬈。

將馬蹄蓮插在透明花瓶里,擺在茶幾和床頭,有很濃的春意。

她在床頭看見一摞照片,都是她。睡著的時候,左手握著右手,難怪他說她睡覺時候藏著戒備。許多背影的,頭發(fā)凌亂地鋪在背上,左肩隱約透著刺青,有逼取便逝的蒼老天真。

她在沙發(fā)上上睡著,直到他回來。他輕輕揉著她的頭發(fā)。她說,我只買了桌布和花瓶。

這是你的家。麥冬。如果你愿意。他微笑地說。

你會娶我?她問。

會。

現(xiàn)在?

他遲疑了。麥冬,再給我一點時間。他將她的頭發(fā)別在耳際。

她懷孕了。我不能這個時候丟下她。母親一直希望我有個孩子。

她的眼淚涌了出來。

別這樣,麥冬。他伸手去抱她,親吻她的臉。麥冬,我會娶你,會的。

顧青森。你無力承擔(dān)一個剛出生的孩子即將離開父親的疼痛。你不知道那多孤獨。而我更無法承受一個家庭的分量,你精打細(xì)算保守的父母,和一個剛生完孩子就離婚的母親的心情。

你安心等我,我會處理這一切。

你沒有資格這樣要求我。我有我的生活,

你不能這么自私,對我。他的表情開始痛苦起來。

我自私?你傷害一個即將成為母親的人去成全你的幸福?待她年華耗盡,拖著產(chǎn)后變形的身體,去承受離開男人的痛苦?讓你的家庭接受一個沒有身份背景的我?讓你的朋友都知道我就是那個破壞家庭的介入者?這樣,不自私?她幾近咆哮。

麥冬。注意你和我的說話方式。

她推開他。這就是我的方式。

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不可理喻?這個婚姻本來就千瘡百孔,不說并不代表它不是。她在大街上和另外一個男人熱吻被我看見,我心里絲毫沒有波瀾。她不幸福,我也不。

可是她懷孕了。

我們也會有自己的孩子,麥冬。我經(jīng)常幻想著,我?guī)闳ッ恳粋€陽光明媚的地方,在海邊的小木屋,籬笆上有牽牛花,你澆花的時候孩子們圍著你,小狗在陽光下撒歡。麥冬,我一直這樣地需要你,哪怕那會使我不堪。

可是。我們從來不自由。

不。我們可以相愛。可以一起老去,只要你肯跟我走。

你無法帶走我。

他沒有追來。空氣中他聽到破碎的聲音。

<9>

黑夜中他看到她蜷在門口,旁邊有面包和啤酒。

麥冬,麥冬。你怎么在這里。不是說不回來嗎。

我找不到路,打車去寬窄巷子,一路走過來。走錯許多路,我腳很疼。楠,我很冷。

他把外套脫下來披在她身上,把她抱在床上,麥冬,你怎么了?

她在流淚。他的手指被打濕。冰涼而洶涌。

他抱住她,不停摸著她的頭,好了好了,麥冬,我在。沒事兒了。

楠,可以娶我嗎。

什么?

我們結(jié)婚。

麥冬?

我們結(jié)婚,好嗎。她看著他。

好。

她的心抽痛起來,一顆心生生冰涼到荒蕪。

麥冬,我愛你。他在她耳邊輕輕說。不管為什么你愿意和我在一起,我會娶你。

此后她一直記得這種感受,沒有呼吸,沒有聲響,沒有感動,只有疼痛。楠的手一直在撫摸她,從背部到腰,又轉(zhuǎn)到蒼白的臉上。

直到她退去他的衣衫。

麥冬。我沒有措施,你會懷孕的。

我吃藥。她回答的很干脆。

真的要這樣?

她點頭。湊上去親吻他。

兩個身體赤裸而冰冷地抱在一起,頭發(fā)繞在臉上,氣息溫暖曖昧。他很用力,那么痛,那么痛。他的吻溫暖而濕潤,呼吸輕輕撲打在臉上,無比放縱的深情。

或許,這是離開你,最絕望的方式。

<10>

一周后,他帶她去見了父母。兩個老人都是質(zhì)樸而溫馴的。只要楠喜歡,他們沒有意見。

臨走時,楠的母親給了她一個玉鐲,紋路細(xì)膩,養(yǎng)的光滑透亮。

沒有婚宴,也沒有可以通知的人,只回青島拿了東西,見了蘇格一面。

他已經(jīng)與女友分手。他說,她從小在別人的關(guān)注下長大,一個月要消費幾萬,我實在無力承擔(dān)。

麥冬,我們終于是敗在物質(zhì)上。可是無論怎樣,祝你幸福。他眼里帶著憂傷。

一段感情的毀滅原來有很多種,不過物質(zhì)比精神來的更直接,她不明白是什么毀了她和顧青森,但是她總可以清晰地感覺到,這樣的兩個人,在一起只能互相折磨,讓對方變得脆弱。

她也無法撐起一個家庭的破碎,他從來就不是她的。哪怕他們彼此占據(jù)了肉身和靈魂。

命運卻悄悄岔開了。

婚后的日子簡單,安靜,雖然寂寞。可是至少安定。

楠升了職,在成都買了一套大一點的房。設(shè)計裝飾都是麥冬一個人做的,因此在朋友介紹下找了一份設(shè)計工作。一家很知名的公司,老板是個40多歲的外國男人,對她很欣賞。

早晨她做早餐,楠開車送她上班,中午各自在公司解決,晚上楠會做晚飯,她在旁邊打打下手,飯后手牽手去散步。

日子一晃,便是兩年。

兩年間。她常常背著他吃避孕藥,洗掉自己身上的刺青,頭發(fā)剪掉又長起來,再也沒有他的消息。

他已蒼老。因為與一個女孩相愛的期許已經(jīng)破滅,他讓她丟失在大海里,沒有痕跡。

他時常想起那個晚上,女孩清涼的身體和瀲滟的目光,她發(fā)絲清甜的味道,和令人歇斯底里的心動。

有些回憶一輩子也無法觸碰。

<11>

她在嘉賓請?zhí)锌吹剿拿郑淮魏苤匾墓竞献鳎秦?fù)責(zé)人。

她不相信這樣的巧合,她用兩年的時候去掩飾那一觸即發(fā)的感情,在看到他名字的一瞬間失去平衡,她盡力微笑,眼淚卻掉下來。

她看到他,穿著煙灰色西裝,消瘦卻挺拔,她仿佛又聞到他的氣味,一下下撞擊著她的心。她轉(zhuǎn)身離開,把自己關(guān)進(jìn)頂樓的放映廳里。

不是不能相見,只是不見比見好。因為還愛。

他看到她的名字,瘋狂地在大廳尋找她的影子。他覺得自己的心臟再也無法承受一次失去她的痛。

走在樓梯上,他聽見自己的腳步聲異常清晰,在拐角處發(fā)現(xiàn)一個酒杯,里面有一個煙頭,是她經(jīng)常抽的牌子。他快步打開每一扇關(guān)著的門,聲音在走廊上回響,他覺得自己在發(fā)抖。

一個房間的門被關(guān)的死死的。他用身體撞開,差點摔倒在地上。

他看見她。光腳坐在窗臺上。風(fēng)把她的頭發(fā)高高揚起。黑夜里看不清她的表情,他走向她,不說一句話緊緊抱住她。

麥冬麥冬。這一次,絕對不會讓你離開我。

森。我結(jié)婚了。她回答得很平靜。

什么時候。他的手突然放空。

離開你一周之后。她從窗臺上跳下來,背對著他。

為什么。

他可以順從我的感受。

我也可以,你不肯給我時間。

可是我無法控制我對你的感受。她尖叫著,雙手捂住耳朵。

可是我的感受呢。麥冬。在你的置棄和遺忘中,可在乎我的感受?在這隔絕破碎的關(guān)系中,可在乎我的感受?在你自私而剛烈的決定中,可在乎我的感受?在這一場感情里,我早已一敗涂地,可是在我求著你不要離開我的時候,你還是轉(zhuǎn)身而去。麥冬?這是你的意愿?如此決絕地離開我?

我們不能再有交集。我需要安寧。她欲走出房間。

他粗暴地拉過她,將她按倒,放肆的激情讓她受到了驚嚇。他親吻她,壓住她極力掙扎的身體。

不要,青森。求你。她哭出來。

他不予理會,和她抱在一起。情欲無可抑制地膨脹。她再也無力反抗,任他強(qiáng)勢地侵占,直到他累了,放開她。她的背后有淺淺的抓痕,還有淚水。

青森,對不起。你還是無法帶走我。她揚長而去。

<12>

這是他們最后一次相見。

兩個月后,她在儀器上看見了小小的,丑丑的胎兒。種子般大小,在她的身體里發(fā)芽。

她拿著體檢報告單,平靜地說,楠,我有了孩子,但是不是你的。

他手中的被子掉落在地上。清脆一聲。然后摔門而去。

她把離婚協(xié)議書放在茶幾上,用玉鐲壓住,上面簽了她的名字。她不要任何東西,和她來的時候一樣,只帶走了一個箱子。

蘇格去機(jī)場接她,跟在他旁邊的還有一個女孩,小麥色的健康膚色,他們年底即將結(jié)婚。

回去后,她賣掉了房子,用存下來的錢資助了貴州貧困山區(qū)的孩子。他們有黑的發(fā)亮的皮膚,親切地叫她姐姐。

她坐在玉米桿堆成的草墊,遠(yuǎn)方是綿延的山脈,肚子已經(jīng)隆起得很高。

她看著它的時候,充滿著愛憐,這小小的嬰兒,是唯一屬于她和他的東西。

遇見一個女孩子,穿黑色棉T恤和牛仔褲,手上纏滿了各種珠子,走起路來嘩嘩作響。是一家報社的記者,收集山區(qū)的資料,希望得到外界幫助。

麥冬將她的故事講給她聽。她感到不可思議。眼前這個溫柔的女子,竟有如此破碎的過往。

你無法承受他的愛,所以離開?

不是無法承受,只是無力去愛。他的深情,他的鄭重,讓我卻步。

可是為什么要嫁給一個不愛的男人。

為了讓我們之間沒有可能。我無法接受他給別的女人新的生命。我是沒有父親的人,我了解那種疼痛和孤獨。我沒有勇氣阻斷一個孩子美好的未來。楠是我最對不起的人,可是我無法償還。很壞,是嗎。

你只是痛苦。她悠悠地說。

你叫什么。

安生。女子眼睛如水般明亮。

記憶再次涌來,在她眼睛里蒸發(fā)出一滴汗。

<13>

希望小學(xué)建了起來,公路被修通,這里得到了廣泛關(guān)注。

報紙上清晰寫著,由于衛(wèi)生醫(yī)療條件太差,一位愛心志愿者因為難產(chǎn)失血過多,沒能留她年輕的生命。

安生一直想知道,她走的時候,呼喊的是誰的名字,看到的是怎樣的臉,心底里有著怎樣的絕望,會不會疼痛和寒冷。

這個女子走得這樣靜,沒人知曉她的離開。她說過她喜歡大海,可是貴州沒有海。只有一片蒼涼龜裂的土地,和干燥灼人的風(fēng)。

她把臉埋在自己手心。哭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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