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我收到一張印刷精美的請柬,光滑的紙張上泛著溫潤的珠光,拿在手里翻閱,一陣陣蘭花香氣在空氣中若隱若現。
請柬上邀請我去參加一場上流沙龍,那是我一個從天而降的遠方親戚發(fā)來的。在活到20歲之前,我從來沒聽說過,家中竟然還有身份如此顯赫的親戚,但她忽然就在某一天出現,并開始與我們來往。在受邀之前,一直是她到我們家來做客,這還是第一次,我被邀請去她生活的階層。
我換倒了三次車,才到達沙龍所在的別墅區(qū),即使是在秋天,天氣轉涼,我還是折騰出一頭熱汗。抬起胳膊我嗅了嗅身上的味道,來時的公交車廂里滿是汽油泄漏的味道,熏的我干嘔不止。在第三次深嗅,確定身上的汽油味兒并不重時,我敲開了別墅的門,但對我而言,這并不只敲開一扇門這般簡單,門內是一個我不曾了解,并充滿好奇是世界。
開門的是我的親戚,也是沙龍的女主人。她先是給了我一個熱情的擁抱,然后從酒保的托盤中取來一杯紅酒,極力叫我先喝一杯。
透過玻璃杯杯壁,我看到一些模糊的人影,從我身前路過,她們同親戚打招呼,并對我的身份感到好奇。
醇厚的酒漿掛在杯壁,緩緩的向下滾落。我手指緊緊的抓住高腳杯的杯座。衣香鬢影與觥籌交錯間,一身休閑裝,踩著運動鞋,扎著高馬尾,素面朝天的我,顯然與周邊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
我就像是站在米其林三星餐廳里,送披薩外賣的送貨員,還是最廉價的那種。
親戚似乎看出我的尷尬,但她沒有點破。只是問我是否坐車太過疲憊,說可以去大廳旁邊的小房間休息一會兒。
我如獲大赦,道謝后緊忙去尋找那個房間,狼狽的如同潰逃。坐在小房間里,光線很暗,我坐在長塌上,覺得會穿一身運動服來沙龍,也是夠蠢的了。雖然請柬上說,一定要穿著隨意,但也不是這種隨意到邋遢的穿法。剛才在我喝酒時,旁邊有幾個同我年齡相仿的姑娘,穿著最新季的杜嘉班納連衣裙,我在時尚雜志中看過許多次,親眼見到還是第一次。黑色的底色上,開出大朵燦爛如火的玫瑰花,襯著女孩白皙的膚色,更顯典雅。
真是相形見絀,我默默的苦笑。以后有這種活動,還是不要貿然參加了……不過,以后還會有么。
“我覺得如果把你的卷發(fā)拉直再剪短一些會更適合你,直發(fā)可是減齡神器”。一個女聲在房間里陡然響起,接著房間里的窗簾被一把拉開。
昏暗的小房間一下子被傾灑入室的陽光鋪滿,幾縷陽光透過琉璃窗投影在米黃色的地磚上,像是幾尾遨游在光明海洋中的魚。與它們的自由自在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坐在角落里的拘謹的我。
拉開窗簾的是一個紅頭發(fā)的年輕女人,她身后還跟了一個卷發(fā)的中年女人。發(fā)現屋子里還有人在,她們先是驚訝,接著表示歉意:“不好意思,是打擾到你了么?”
“哦,沒有沒有”我緊忙擺手表示沒關系。
“嗯,那謝謝你了”。這句是對我,接著紅頭發(fā)的女人轉過頭對那個中年女人說話:“那你先把頭發(fā)拆開吧,我說怎么louisa會極力邀請我來參加party,還說不來就絕交,原來是叫我來做苦力的”。她言語中有抱怨,但是語氣很輕快,倒像是和熟人說玩笑話。
“還不是平時抓不到你,你這發(fā)藝大師成天飛來飛去的,預約都排到半年后了……”她們兩個說說笑笑,完全不在意旁邊還有一個人在。我也樂得他們把我當成空氣,不然真要交談起來,我還不知道能說些什么。
中年女人的頭發(fā)做好,已經過了快兩個小時,我在一旁昏昏欲睡,想著我什么氣候告辭合適,剛才只喝了一杯酒,早上吃的早飯也已經消耗盡,雖然屋外有冷點臺,但邁出這個屋子對我來說,都是一樁莫大的心事,更別說……
“嘿~愣神了”
我猛然抬起頭,從長塌上竄起。起的太猛,眼前一黑,忽悠忽悠全是小星星,腳下一踉蹌,差點栽倒。還要被人一把抓住,“哈哈,這沒過節(jié)的,不必行大禮”,紅頭發(fā)的年輕女人打趣,緩和了我的尷尬情緒。
“你就是louisa的小侄女吧,我聽她提起過你,不過她一直說你特別活潑,怎么今天一個人躲在這里?”
既然人家什么都知道,我又不必再掩飾什么,我微微一聳肩,嘴角掛著苦笑:“覺得和外面的氣氛不大相融……”
紅發(fā)的年輕女人對我的回答,蹙了一下眉,像是蜻蜓點水般,很快的就舒展開了。
“反正我也是閑著沒事兒,你想不想換個發(fā)型?”她問。我短暫的猶豫一下,不過她沒給我留更長的時間考慮:“我要是你,已經乖乖的躺到洗發(fā)池子前了,我可是很難預約的哦!”
我乖乖的躺過去,她也一同坐下,將我的頭發(fā)打濕,我緊張的肩膀繃緊成一座雕塑。她隔著毛巾幫我舒緩下肩膀繃緊的線條:“我還沒自我介紹呢,我和louisa同輩,不過先說好,你可別叫我紅姨啊!叫我小紅姐姐就行了”。她瀟灑的一甩短發(fā),紅紅的頭發(fā)甩出一道利落的弧線。
“嗯,小紅姐姐”我應了聲。
“哈哈,你別那么緊張啊,眉頭別緊皺著,還有嘴巴再抿都扣進去了”小紅姐姐笑著叫我放松:“對嘛,別人給洗頭發(fā)多享受的一件事兒啊,誒,臉不皺皺了,腿也放松……放松”。
我好不容易在心理上接受這一切,但明顯身體要更敏感的多。
“之前沒在發(fā)廊洗過頭?”
“洗過,但我不太習慣別人洗頭,總是很害怕” 。
“害怕什么?”
“嗯……被別人控制的感覺”。我如實回答。
“控制……這個詞真有趣”她擠了一點洗發(fā)水,揉出一團細密的泡沫,抹在發(fā)尾。接著十根手指靈巧是插進滿是泡沫的頭發(fā)里,用均勻的力道在頭皮上打著旋,指肚在頭皮上游走游回,像是一只靈巧的蛇,冰涼的觸感,與溫熱的血液形成反差,竟然是意外的舒服。
她按了有一會兒,我舒服的瞇起眼,甚至做起夢來。我夢到我從這房間中走出去,端著高腳杯,同人自在快活的交談……
再一次響起花灑的水聲,我頭上的泡沫被沖凈,小紅拿來一條干毛巾,替我將濕發(fā)包裹起來。“像個阿拉伯姑娘,不過比她們白多了”。小紅把我安置在一把椅子上,然后取來她放在門邊的一個中號箱子。
她略帶顯擺似地,在我面前開啟了那口箱子,我不由的驚嘆出聲。那里面密密麻麻的插著三排剪子,少說也有四十幾把。
“四十三”她得意的再一甩頭,“姐姐最值錢的家當,就是這么口箱子了”。她笑笑:“別笑看這些剪子,各個都跟我周游過世界”。她說時一臉驕傲。
“嗯,術業(yè)有專攻,今天長見識了”。我如是說,惹得她一陣開心。
“你頭發(fā)還挺長的,不如給你剪個好萊塢現在最時髦的發(fā)型”。她對著鏡子將我的頭發(fā)自發(fā)梢卷起一段:“bobo頭你知道吧,我給你剪成它的進化版,到肩膀的longbo”。
“適合我么?”
“那你就瞧著看唄,大師一出手,就知有沒有啊”!
“嗯,那好,就全權拜托你了”。
小紅自信滿滿的一挑眉:“定不辱使命,嘿嘿”。
剪頭發(fā)時看著及腰的長發(fā),大段大段落地,莫名的我沒覺得痛心,反倒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有些鉆進牛角尖的地方,豁然開朗了。
小紅一邊剪發(fā)一邊詢問我的意見,我想起剛才在門口看到的那個穿杜嘉班納的女孩。
“哦,她是剛才拉直發(fā)那位家的千金,也在讀大學,誒似乎和你年紀差不多”。
“她穿的那條裙子真好看,我還是第一次在現實中見到,之前只是在雜志上看過好多次”。
小紅不以為意:“衣服嘛,就是個外在的烘托。看一個人,還得是看精氣神兒,看氣質。你年紀太小,見過的奢侈品不多,可能會被名貴的衣服吸引,也正常。但衣服也好,包包也好,鞋子也罷。它們只是你與別人接觸的一塊敲門磚而已,敲門磚重要么?當然重要,許多人和狗一樣,是看衣服下菜碟的。但真的重要到讓一個人失去信心,或者自我否定么?”小紅撇撇嘴,滿不在乎的說“那可不至于,這么認為的人,要么是虛榮心太強,要么是自己沒什么能耐,就靠那點外在的浮華掩飾草包的本質”。
我被她這比喻惹的撲哧一樂,小紅一臉嚴肅的敲敲頭:“剛才你也說了是術業(yè)有專攻,我剛才給你看箱子,是職業(yè)需要,可不是臭顯擺哦”。
“我知道,我知道”,我快要笑出眼淚,剛才只是豁然開朗,現在堵在心里的最后那點陰霾也一掃而光了,我的內心也如這間屋子一樣,充滿光亮,有幾尾小魚在快活的遨游。
當當當,有人敲門:“我要進去啦”是louisa阿姨。她手里拎了一個紙袋,上面有D&G的logo。
她看到小紅姐姐狡黠的咔巴咔巴眼,接著把紙袋遞給我,里面是一條嶄新的連衣裙,和配套的黑色高跟鞋。
louisa阿姨說:“雖然,我覺得你不需要他們了,但還是拜托你穿上,幫我得個最美氣質獎回來好不好”!
小紅在一旁欣賞她的成品,“光是我這發(fā)型配上她,就足夠壓倒她們了好不好”。
在她倆的一唱一和里,我找回了幾個小時前,不小心遺失的自信。
望著我推開門走出房間的身影,louisa阿姨欣慰的說:“看她那時在外面那么無措,我真是懊惱自己考慮不周”。
小紅:“她只是一時沒辦法適應不同的環(huán)境而已,你看她只是差一塊敲門磚”。
“是啊,敲開了新環(huán)境的門,剩下的就是看內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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