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孫滿堂,福祿同享是對年老的幻想。真實往往讓幻想難堪。
今天去養老院看望外公,到達時為10點,自覺尚早,老人們卻已準備開始吃午飯了。偌大的房間整整齊齊地擺著桌椅,餐具,儼然一個放大版的幼兒園的餐廳,只少了些靈活的喜慶罷了。
老人稀稀零零地坐著,不言不語的。進來的路上碰見一個移著助動車走路的老婆婆,有點想去幫她,但她卻低著頭,似乎走得很認真,旁若無人。我也就離開了去,似乎一點兒驚動可能就會讓沉默的她發生意外。
大概是近了年關,來探訪老人的人有點多。后輩們杵在自家老人邊上,努力而大聲地說話。講述自己為贍養老人花了多少錢,為安頓他耗費了多少精力。似乎是在同只有一面之緣的陌生人分享經驗,又像是在向耳聾的垂老者邀功。
外公在飯桌上和對面的老人聊天。兩個人穿著厚厚的睡衣,把彎彎的駝背裹成了一個球。就像是兩個好奇而又童真的孩子,在相互問著:這個人跟你什么關系的問題。如此不疲,好像是兩個老年癡呆癥患者的玩不倦的游戲。
鄰桌的一個老婦人吃飽了,但碗里仍留著點餃子,大概是不舍得扔吧,從自己的口袋里顫顫巍巍地拿出一個布袋,試圖把碗和里面剩余的餃子裝進去。老人的手不穩得很,剛把碗塞進去,里面的湯汁就從布袋里漏出來了,滴在了自己的褲子上。她看著自己的褲子,愣了一會,也猜不出她腦子里到底想了些什么。但也終于拿起身旁的拐杖,提著布袋,一步一步地挪回房間去了。
未老者置于其中,就如同愚笨人群中的英明人物。大家就像小學教師那樣,對不知世事的孩童的日常表現發表評價。
年老是程度不斷增長的小心眼的壞毛病。他們對外在的生活環境和人斤斤計較,常常為關哪盞燈,開哪盞燈之類的細碎事情爭吵,甚至于到了打架的地步。實在無法想象,高齡的,連路都走不穩的老人是如何鬧到這種地步。
年老是感官的鈍化,敏感性的喪失。這里的房間總是會有一種異樣的味道,讓人無法深入。但斤斤計較的老人卻似乎處之泰然,并無抱怨。
年老是對外發事件的無能為力,情感的無法安置。由于房源問題,外公曾與一位眼盲的老婦人共住一間房。不知哪一天,這個老婦人突然摔倒了,去了醫院。過了段時間,外公撒了個謊,說自己腰疼,想去醫院看看,但后來媽再提起時,他又似乎把自己的編的謊給忘掉了,無得而終。
有一天,他問我媽:最近忙嗎?
我媽:很忙。
外公:一個上午的時間也抽不出來嗎?
我媽:你要干什么。
外公:那老太摔倒進醫院了。
大家聽著,笑著。外公在默默吃飯。我不知道那老太的傷勢怎么樣了,也不知道外公是否還記掛著她。癡呆老人的腦子里又是否有足夠的空間讓他去懷念一個人,一個在先前幾十年都沒有交集的一個陌生人。
出門時,養老院的門口正有一群工作人員在切分著謝年用的豬肉。想到時間再往前一些,這種近年關的時候,正是養老院里的這些老人忙得不停的時候。他們和自己的老伴一起,按著地方的風俗,繁瑣而利落地處理年事,把手腳毛糙,做事糊涂的后輩訓上一通。如今卻只能形單影只地坐在靠背椅里,看著這些不懂禮節的年輕人,對神明施加不尊了。
心里突然有點酸楚,想著:真是寂寞啊。
在外公那一輩,有五六個孩子是很正常的一件事。而當他們老去,這些孩子似乎還不足以填充他們的寂寞之情。現在,一個孩子贍養五六個老人(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那么這些年老者的情感空缺又該如何去被填充。
生活在東部沿海城市,贍養老人的經濟問題在生活中越來越淡化,陪伴越來越成為重要的問題。
作為大一生,聊未來總是激情而新鮮的話題。他們說著要如何擺脫自己的小城市,去到遠方開辟一片新天地。而我總會不識相地問一句:那你的父母要怎么辦?
他們笑笑:這個還沒有考慮。
自然也有父母對兒女說:不用管我們,去走你自己的路。
我媽便有這樣的朋友,他們的女兒在離家三小時車程的城市里打拼。有一天,她爸在路上出了事故,進了醫院,但這件事,他們一直瞞著女兒。他們說:讓女兒在路上來來回回多麻煩。
該如何忍受,讓善良的父母,在年老時還要默默藏掖著自己的苦處。
或許我們還年輕,覺得自己年輕的軀體可以創造出無限的資源,等到事業有成,將老人接到大城市里同自己居住。
先不說在當前的社會積攢財富的難度,大部分國人心中總會有些安土重遷的觀念,要如何讓老人拋棄一直生活的家鄉,去到一個沒有根的地方度過余生呢?
我們無法放下將來老去的父母,但也無法放下有無限可能的未來的自己。
兒女自然愛戴父母,但難道就要因此而放棄自己在外面發展的機會嗎?難道就要因此把世世代代困在容不下夢想的小城市嗎?
這個我不知道,我也很想知道。在這個現代化的城市里,到處都是對未來的追求與傳統觀念之間的矛盾。這是一個無法撥清斤兩的選擇。
人一旦出去了,就很難回來了。但人要是不出去,人生卻只有一次啊。
每次去探望外公時,總會對其他老人一直盯著我的目光記憶深刻。我不停猜想著,他們的兒女現在在哪里呢?他們有多久沒來看過年邁的父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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