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哀王孫】第六回 英雄不以寶劍奇

翌日一早,四人各自忙活。耶律光去挑選了十二匹快馬。“大衛(wèi)星”瑪拿西去領(lǐng)取了銀兩盤纏及些許絲綢,又另外領(lǐng)了三套吐火羅人的裝束。昆侖奴去領(lǐng)了許多肉干,并打了十幾袋水。李貳師則負責把物資平均裝上馬,即不能影響速度,又要保證東西不丟,不過李貳師不愧是大唐鐵騎出身,這根本難不倒他。

四人整理妥當,眾鐵衛(wèi)依依惜別。并波悉林沒有來送,迦葉比丘解釋道:“相爺有恙,不能相送,他祝你們馬到成功。”盾娘芙拉見耶律光將小銀斧別在腰間,甚是歡喜,已無昨日的窘態(tài)。

四人向諸鐵衛(wèi)一一告別,耶律光看著芙拉額頭拳大的猩紅傷疤,關(guān)切道:“你傷未愈,風寒侵體,早些回吧。”芙拉亦道:“此去千里,善自珍重。”她還要再說,耶律光已走到海盜哈桑前,握著哈桑的手道:“骨傷難愈,老兄去了大不里士切記多加休息,不要逞強。”

哈桑笑道:“要不是這根骨頭不爭氣,俺可要去跟你爭功哩。”剛說完他卻不由得“誒呦”痛叫一聲,而后脫口罵道:“該死的胸骨!”一旁的獅子康斯坦丁剛忙扶住哈桑,說道:“別說了,咱們就此別過吧,祝你們平安。”四人便跨上駿馬,疾行而去。芙拉一直在遙望暗禱,直到他們隱入地平線,再也看不到。

四人一路向西,獵風習習,風塵仆仆。行到第三日清晨,已可望見城郭。庫姆河蜿蜒地躺在城外,河并不寬,已經(jīng)結(jié)冰,一陣寒風凜冽,只刮得河岸空枝亂顫。四人在岸邊駐馬,耶律光與瑪拿西步行走上冰面。兩人都曾有過游牧生活,對于馬匹渡河有些心得,他們摸摸敲敲,選了一處牢固的冰面。四人將十二匹寶馬挨個拴在一起,小心翼翼地牽過了庫姆河,其時已近午時。

庫姆城并不算大,從城門望進去,是坐落有致的波斯式拱頂房屋。大食的黑旗在城墻上飄揚,城門口立著二三十名士兵警戒,兩名衛(wèi)兵在盤查出入人員,一名衛(wèi)兵是大食人,另一名是波斯人。瑪拿西遞上度牒,他們雖是座前鐵衛(wèi),但為了避免打草驚蛇,是以度牒上寫的是吐火羅商賈。那波斯守衛(wèi)檢查了行李,確是一些絲綢。大食守衛(wèi)問道:“爾等十二匹馬,怎生才這些貨物?”瑪拿西隨口編道:“大宗還在后面呢,頭家遣我們先去敘利亞,談一筆琉璃生意,東方可興這玩意兒了!”那守衛(wèi)感嘆道:“四個商人都敢單獨上路,可見東西罷戰(zhàn),方有太平日子。”說罷揮了揮手放行了。

四人在城中尋了一處專供商旅歇息的客棧,要了兩間房,將貨物全部搬入房內(nèi),再將十二匹快馬交給店家喂草料。忙活完后,四人才占了一張長桌,吃了遲到的午餐。

用完餐后瑪拿西抹了抹嘴,眼神狡黠地對耶律光說道:“嘿,唐加齊,今個兒是主麻日,咱們要不要去瞧瞧阿里派的聚禮?”主麻日即圣教的聚禮日,教民們要在這天下午于宣禮寺集體禮拜,故名聚禮。

耶律光知道這是瑪拿西少年心性,想湊熱鬧,便嚴肅道:“不可不可,我等喬裝西行,正是為了避人耳目,若是被叛黨的暗樁發(fā)覺,豈非前功盡棄?”瑪拿西抱怨道:“說不定聚禮上有脊柱劍的消息呢。”耶律光仍是不允,瑪拿西只得悻悻作罷,畢竟宰相授予耶律光權(quán)柄,可以節(jié)制瑪拿西與昆侖奴。

餐后四人回到屋內(nèi),洗去兩日風塵,耶律光與李貳師一間房,瑪拿西與昆侖奴住另一間。耶律光略作梳洗,推開窗望了望日頭,約莫申時。他便褪下吐火羅服飾,換上大食黑袍,整了整頭巾與兜帽,倒有幾分教民的樣子。李貳師見耶律光似有意外出,趕忙也更換衣衫,卻被耶律光攔下。耶律光道:“老哥兒且好自歇息,你不懂大食語,就不要走動了。”李貳師唯唯諾諾,轉(zhuǎn)身遞上耶律光的佩劍,說道:“都尉萬萬當心。”耶律光并沒有接佩劍,他笑道:“我去聚禮上看看,帶著刀劍太惹眼。”原來耶律光并非不想去阿里派聚禮一探究竟,只是不愿與瑪拿西同去,因為他與瑪拿西共行千里,相處日久,知其心性,彼有采辦之能,而無暗探之才。

耶律光推開佩劍,眼光正落于小銀斧之上,便拿起來把玩了一番,這手斧只有一尺之長,斧面純銀所煉,上面雕有繁復(fù)花紋,刻繪的似是一位持錘勇士與一只巨蛇相搏。耶律光將小銀斧揣入袍中綁好,說道:“放心吧,有這個防身,足矣。”

耶律光正要外出,忽聽門被敲得砰砰直響,打開一看,原來是昆侖奴。昆侖奴焦急道:“猶太小鬼溜出去了。”耶律光氣道:“亂彈琴!玩心忒大,不分輕重!”他握住昆侖奴的手,接著說:“黑兄弟,這里交給你了,倘若明早我和瑪拿西都不能回來,你去找城中官長,表明身份,請他搜城。倘若獨我未歸,你們即刻西行,在下一城等我。”然后他又用漢話對李貳師說:“你收拾一下,搬去黑兄弟那屋,他去哪你就去哪。”李貳師心中大慌,他不會大食語,沒了耶律光他感覺自己寸步難行。

耶律光上了街道,向著宣禮寺的方向?qū)とァ3侵薪堂褚灿肯蛐Y寺,滿街男男女女盡著黑袍,耶律光殊感無味,不過若是換了海盜哈桑來,定要興奮非常,因為對于他來說,裹在黑袍子里的女人,是一顆蚌殼里的珍珠。

眾教民匯集在宣禮寺前的廣場,女教民都轉(zhuǎn)去單獨的禮拜殿,與男教民分開。而后阿訇從寺中走出,站在高處,開始講經(jīng)演說。耶律光混在人群之中,東瞧西望,都沒有發(fā)現(xiàn)瑪拿西的蹤影,只得耐心聽完講經(jīng)。

這位阿訇講經(jīng)又極冗長,因為他用大食語先說一遍,又要用波斯語再講一遍。耶律光心想,就算祆教圣火千年不熄,還是阻止不了普羅大眾轉(zhuǎn)信圣教。耶律光還道是神州陸沉后,漢兒盡胡語,緊接著又自傷自憐起來,心道自己下半生怕是要娶一個大食女子,從此兒孫盡大食語了。一想到娶大食女子,耶律光腦海中頓時浮現(xiàn)了女公子珍珠小枝——抑或叫何承珠——的絕世容貌來,不由得臉上發(fā)紅,幡然醒悟,暗罵自己枉讀圣賢書。

其實耶律光并不知道,波斯人拋棄拜火教,蓋因拜火教是貴族的宗教,不是平民的宗教。拜火教還講究種姓制度與血親圣婚,對普羅大眾而言,一點不如圣教。如今貴族或臣服大食,或去國離鄉(xiāng),這種貴族的宗教自然也就被民眾毫不留情地遺棄了。

阿訇口若懸河講了半個多時辰,終于講完,眾教民便一起敬拜,稱頌真神。待到敬拜結(jié)束,人群稍散,耶律光方能自由行走,這時已經(jīng)日近黃昏。他拉緊兜帽,在三五成群聊天寒暄的教民邊逗留,側(cè)耳傾聽。可是教民大多是用波斯語,耶律光一句都聽不懂,少數(shù)用大食語交談的,也只是聊聊生意,抱怨下生活,并沒有人提到叛軍。原來當時大食風氣包容,國內(nèi)各種信仰的民眾都有,并不強行要求皈依圣教,正教徒、佛教徒等,只需繳納人頭稅即可,對于阿里派的教民,只要不聚眾造反,亦可容忍。故而波斯阿里派教民眾多,但大食朝廷并不干涉。耶律光在普通教民間,自然聽不到叛軍的消息了。

待到日頭西沉,人群漸散,耶律光也只得無功而返,但他欣慰的是,瑪拿西沒惹出什么騷亂來。可是這種欣慰很快落空。耶律光正獨自行走,忽聽左近窄巷里傳出一陣呼叫:“兇人止步!”——竟是瑪拿西的少年尖嗓子。

耶律光腳步加快,奔入窄巷。窄巷幽且深,耶律光點燃火折子,只見有一個人躺在巷子中段,毫無聲息。在巷子另一頭立有兩人,較近的一人穿著吐火羅裝束,正是瑪拿西,較遠的那人被瑪拿西遮擋,耶律光瞧不真切。

瑪拿西喝出“止步”一聲,便大步去抓那人。因為巷子太窄,僅容一人行走,兩人并肩都覺擁擠,耶律光幫不上忙,便躍至躺倒那人身邊查看。那人身著黑袍,頭覆金黃面具,雙手捂頸,一動不動。耶律光取下面具,但見那人滿臉虬須,大食容貌,嘴巴微張,雙眼突出,眼中遺留著驚恐。耶律光以手探鼻,發(fā)現(xiàn)那人已經(jīng)氣絕,他又用力搬開死人雙手,看見尸體的喉頭有一細如紅線的傷口,正在慢慢滲著熱血。耶律光又拿起面具仔細端詳,面具乃黃銅所鑄,能夠遮蔽臉龐,僅留眼孔與鼻孔。那面具全無表情,只是在額頭刻有一把寶劍。耶律光放下面具,再看向瑪拿西時,卻發(fā)現(xiàn)瑪拿西已險象環(huán)生。

方才瑪拿西箭步去捉兇手,兇手待瑪拿西奔近,忽地駐步轉(zhuǎn)身,左手一抬,一支袖箭嗖得一聲從袍袖中竄出。巷子狹窄,兩人相聚不過一丈,瑪拿西哪里能避,趕忙雙手各扣三枚大衛(wèi)星,全部打出。但聽叮叮當當四下,四枚大衛(wèi)星與袖箭一同落地,距瑪拿西不足兩尺。余下兩枚飛鏢泛著點點藍光,直襲兇手。

兇手不緊不慢,黑袍一卷,咚咚兩聲,兩枚大衛(wèi)星已然墜地。瑪拿西愛惜獨門暗器,打一枚就少一枚,他已經(jīng)遠離大營,無處補給,是以不再射鏢,而是攔腰飛撲兇手。可薩人是突厥人的一支,這草原摔角術(shù)瑪拿西當然還是懂一些的。兇手不退不防,馬步一沉,任由瑪拿西抱住熊腰。

這個雀斑少年的氣力終究輸了一籌,瑪拿西低吼一聲,使上了十二分力氣,仍不能掀翻兇手。那兇手冷哼一聲,左臂一振,綁在小臂外側(cè)的短劍倏然彈出,劍尖長過拳頭約一掌。兇手左拳向右下斜刺,戳向瑪拿西背心。

耶律光正瞧見這一幕,也與兇手打了一個照面,兇手身材中等,裝扮與那死人一模一樣,也戴了一個相同的面具。耶律光高呼一聲:“背后!”瑪拿西聽見耶律光示警,趕忙松手,就勢蹲下,短劍恰從頭頂劃過,挑掉了瑪拿西的頭巾。

瑪拿西眼珠提溜一轉(zhuǎn),掏出一枚大衛(wèi)星,就去扎兇手的膝蓋。兇手哪里料到瑪拿西有這么市井混混的打法,但他也反應(yīng)迅速,在右膝被扎中的同時也提膝頂了過去。瑪拿西的臉上結(jié)結(jié)實實得挨了一下,頓時鼻血與眼淚齊流,人也被撞得向后倒去。幸虧他也機敏,借勢雙手在地上一推,向后直滑半丈,躲開了兇手的追擊。

兇手彎腰拔下暗器,瑪拿西也趁機爬了起來。耶律光在瑪拿西身后問道:“究竟怎么回事?”瑪拿西解釋道:“我經(jīng)過巷子,撞見這兇人一掌打死那個人,正要捉他見官。”瑪拿西話說一半,又向兇手攻去。

耶律光大惑不解,那人是死于尖刃刺破喉嚨,怎么會被一掌擊斃?他同時也為瑪拿西哭笑不得,瑪拿西果然把客商身份拋諸腦后,還當自己是鐵衛(wèi)。

瑪拿西邊追邊擲出一枚大衛(wèi)星,他這一招用力甚巧,先發(fā)后至,星未到,人已到。兇手本來再卷袍袖,要接這一鏢,結(jié)果瑪拿西的拳頭先打了過來。兇手即刻變招,橫揮左臂,以短劍去削瑪拿西。瑪拿西沉肘避開,這時飛鏢亦至,恰似一顆拖著藍色尾巴的流星,直沖兇手門面。兇手只得變招來擋,左臂斜撩,短劍正中大衛(wèi)星中心,將其鑲在劍尖,這一劍又準又快,著實出乎瑪拿西預(yù)料。

但瑪拿西沒有退卻,趁兇手回劍之際,他跨步一邁,近身再攻,雙手拍向兇手肩頭。兇手左臂無暇揮出,索性在面前一橫,架住瑪拿西雙掌,同時右手成掌,擊向瑪拿西下顎。

耶律光在后面看不到詳情,只見瑪拿西痛呼一聲,左手捏著右掌掌心,向后栽倒。兇手左臂得閑,便追刺過來。耶律光大喝一聲“住手!”便從瑪拿西身上越過,手中銀光一現(xiàn),那柄小銀斧直劈兇手頭頂。瑪拿西趕忙雙腳蹬地,向后退開,給耶律光留出位置,他同時呼道:“當心右手!”耶律光一瞥兇手右掌,并無異處。

兇手抬臂相格,令他驚異的是,在這電光火石之間,發(fā)出的斧劍相交之聲不止一下,而是鏘鏘鏘三聲。原來耶律光以斧當劍,使出箕子劍的“天命玄鳥”這招,改刺為劈,連連砍下。兇手驚出一身冷汗,自己一格攔下三斧純屬僥幸,若是方才有所偏差,這條左臂怕是不保。耶律光一斧快過一斧,可謂銀光亂舞,兇手不敢再大意,見招拆招,針鋒相對,迎上耶律光又劈出的九斧。

只是兇手不知道東方武學實則虛之,虛則實之,他這樣針尖對麥芒,正中了耶律光下懷。“天命玄鳥”這式的前十二擊全屬虛招,是為了擾亂敵手,為最后的殺手一擊創(chuàng)造機會的。耶律光隨意十二擊,將兇手引得上擋一下,左格一下,陣腳全亂,只能被耶律光帶著走。十二斧一過,兇手頜下門戶大開,只要耶律光刺出第十三擊,兇手必然引頸就戮。

不過可惜,耶律光手中的是斧,不是劍。他用斧劈向了兇手的破綻,但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刺是直來直往,劈則要掄圓,而這時兇手的短劍恰恰能封住圓輪。又是鏘得一聲,耶律光的攻勢停住了。

兇手毫無猶豫,就在這一頓之際,右手為掌向耶律光下顎拍去。

耶律光左手丟掉火折子,本想對掌相抗,卻見幽幽火光中閃出一絲白光,這白光緊貼著兇手右手手腕下沿。耶律光這下子全明白了,兇手右袍袖中還藏有一柄利刃,薄如蟬翼,利若秋霜。切斷死者喉嚨的是它,刺穿瑪拿西右掌的也是它。

耶律光情急之下,心思活絡(luò),索性一推小銀斧,使斧刃下端勾住短劍,然后再雙手猛拽銀斧。兇手全神貫注在右手,左臂猛拉之下向外劃去,劍尖直削向自己右掌。兇手立即縮手,同時左臂順勢前劃。耶律光將斧面一橫,脫離短劍,并向后急退數(shù)步,劍尖只是碰到胸襟,將長袍劃開了一道小口子。

耶律光用大食語正聲道:“我們與閣下素昧平生,不如各自散去。我們明日一早便出城,絕不將今晚之事吐露半分。”兇手冷冷道:“只有一種人能保守秘密,那就是死人。”說罷他左臂右掌連連攻來,凌厲萬分,逼得耶律光有退無進,左支右絀。

普通劍客往往劍是劍,手是手,偶爾心有余力,卻是力有未逮,明明想刺一個地方,偏偏握劍的角度與方位就是刺不出。現(xiàn)在這兇手劍就是手掌,就是臂膀,自然指哪打哪,隨心所欲。耶律光一邊將小銀斧舞的密不透風,一邊連連后退,并對瑪拿西叫道:“快退到街道上!”

瑪拿西見耶律光落于下風,很難與自己一并退走,狠下心來腳踏墻壁,躍起半丈,將一把大衛(wèi)星全部拋向兇手。兇手將劍舞開,同時后跳一步,或擋或避,大衛(wèi)星無一命中。

這樣一來就給耶律光創(chuàng)造了后退的機會,他與瑪拿西趕忙奔向巷口。兇手怒急,發(fā)狠追來,快到巷口時飛身躍起,伸直左臂,劍尖直指耶律光后腦。耶律光用力一推瑪拿西,將他送出窄巷,而后一招“鳳點頭”,堪堪避過利劍。兇手一劍不中,還欲再刺,耶律光已趁勢轉(zhuǎn)身下蹲,以草原摔角術(shù)的手法摟住兇手,接著向后一倒,耶律光無論力氣還是摔角手法都比瑪拿西強,加之兇手下盤毫無防備,一下撂倒,兩人齊齊摔出巷子。

先是一人從巷口奔出,接著又有兩人摔出,雖說這時已是月華初上,行人稀少,但還是引起了一陣騷動,將十來名巡邏衛(wèi)兵引了過來。衛(wèi)兵挺槍厲喝:“勿動!勿動不殺!”三人立時不動。瑪拿西道:“我們是……”“座前鐵衛(wèi)”幾個詞尚未脫口,耶律光搶道:“尋常商賈!”衛(wèi)兵將長矛一指,怒道:“管你們是誰,起來跟我走!”

耶律光再看向兇手時,只見兇手的右掌正緩緩移向自己的脖頸,掌下的袖劍就像一條緩慢靠近獵物的毒蛇。耶律光頓時汗如雨下,趕忙向瑪拿西使了一個眼色,瑪拿西心領(lǐng)神會,又哇哇說了起來:“各位軍爺冤枉啊,我真是吐火羅的商人……”幾名衛(wèi)兵聽著心煩,圍上瑪拿西,一邊推搡他,一邊叫他住口。

耶律光抓住這小小的混亂,一把推開兇手,同時拽下兇手的面具,只見兇手皮膚粗糙,下半張臉密密麻麻盡是胡茬,雙眼不大,卻滿是兇光。兇手一驚,急忙以袍袖遮臉,其余衛(wèi)兵登時都圍了過來。兇手連刺五劍,斃了三名衛(wèi)兵,耶律光與瑪拿西趁著這個機會,各自撞開身前的衛(wèi)兵,向不同方向跑去。

耶律光轉(zhuǎn)過街角,趕忙揣好小銀斧,戴上面具,又匆匆走了幾條街道。他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又到了宣禮寺,于是走上臺階,躲在廊柱之后,避過追來的衛(wèi)兵。耶律光長吁一口氣,并非斗不過衛(wèi)兵,只是敵在暗處,不知道誰是叛軍的暗樁,生怕暴露身份被敵察覺。他不禁也為瑪拿西擔憂,但愿瑪拿西能順利回到客棧。

耶律光正要往回走去,忽聽有人說道:“你遲到了,快進去吧。”聲音分明是聚禮上的阿訇。耶律光從廊柱后面走出,看見阿訇立在寺門,向他招手,阿訇也戴著一副完全相同的面具。

耶律光為免阿訇呼來衛(wèi)兵,只得硬著頭皮往里走,和阿訇錯身而過時,阿訇問道:“你胸前怎么破了一道?”耶律光看看方才與兇手打斗劃破的長袍,佯裝笑道:“不知道在哪劃破的,你不說我都沒注意到。”

阿訇將耶律光引入寺內(nèi)大殿,他扭動了一座燭臺,吱啦一聲,墻上開啟了一道暗門,暗門直通地下。阿訇把燭臺遞給耶律光,示意他沿著旋轉(zhuǎn)臺階走下去。

耶律光走下階梯,豁然開朗,室內(nèi)通明,吵吵嚷嚷。但見這地下石室高約九尺,三丈見方,四周墻上每隔一丈便插有一支火把,屋頂中間還垂有一座壺形燈。地下燃著許多燈,顯然除了暗門,應(yīng)該還有一處通風口直通地上。

沿著四壁有許多石凳,圍坐了八個人,都在認真地聽著石室正中兩個人的辯論,時不時也插上一句。這十個人中有九人都帶著一樣的黃銅面具,另外一人面具額頭處除了刻有寶劍外,還刻了一彎新月。耶律光下意識摸了摸頭上的面具,然后故作鎮(zhèn)定走上前找了個石凳坐下。

場中兩人言辭激烈,相互指摘。“阿卜杜勒這次戰(zhàn)敗,又讓我們損失了百來名教士!伊瑪目你還在猶豫什么,我們應(yīng)該脫離伍麥葉人!”兩人中那個年輕的聲音說道。

被稱為伊瑪目的那人正是額頭有新月的,他說道:“王子許諾,一旦復(fù)國,以咱們阿里派為正統(tǒng),你為什么就是不肯再給王子一次機會呢?只要羅馬人發(fā)起進攻,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青年道:“哼,好一副如意算盤,事成了你就是國師?你想過沒有,阿卜杜勒派系復(fù)雜,他除了嫡系和咱們阿里派,還有波斯人和羅馬人,他是在三個雞蛋上跳舞!如果事成,他是先兌現(xiàn)對羅馬人的許諾,還是先兌現(xiàn)你的?就怕我們的教士到頭來為了羅馬人枉死!”伊瑪目又道:“如果我們不支持王子,難道還有更好的合作者?還是你打算單干,就憑我們一千教士?”

青年被問住了,但憑著一腔熱血道:“我們可以多募教士!”伊瑪目冷笑道:“脊柱劍在王子手上,你拿什么招募教士?”青年強硬道:“我們先討伐阿卜杜勒,迎回脊柱劍,到時自然大義在我,無往不利!”

伊瑪目根本不理會青年的“瘋言瘋語”,他環(huán)視眾人,說道:“各位毛拉都是阿里派的柱石,望慎重選擇,支持與王子繼續(xù)合作的,請坐在右邊,支持與王子背盟開戰(zhàn)的,請坐在左邊。”

耶律光跟著其余八人站了起來,那八人紛紛選邊,耶律光正自猶豫,從阿里派的發(fā)展來說,兩人都不是好主意,從完成相爺交代的任務(wù)來說,能說服阿里派與伍麥葉王子斷盟則是最好的。就在耶律光猶豫時,八人已經(jīng)坐定,六人坐在了右邊,兩人坐在了左邊,只有耶律光一人還留在中間。伊瑪目問道:“你到底支持誰?”

耶律光這時想到了一個即對阿里派發(fā)展有利,又能削弱阿卜杜勒的選擇。他揮斥方遒的書生意氣頓起,便昂頭說道:“你們的辦法都不成。”伊瑪目與青年俱驚,異口同聲問道:“那你怎么看?”

耶律光侃侃而談道:“伊瑪目,你只敢依附于實力派,恰如喪家之犬,望人垂憐。成則為他人做嫁衣,敗則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如此以往,阿里派只能小打小鬧,不能發(fā)展壯大。”聞此青年頻頻點頭,耶律光則一指青年說道:“至于你,耽于物而不見勢,一葉障目不見泰山。為什么一定要倚靠脊柱劍?難道真正的英雄一定要靠寶劍彰顯嗎?”

他又掃了兩人一眼,繼續(xù)說道:“你們在地下待的太久,多去地上看看吧。世人都知道庫姆城是阿里派的庇護所,你們卻還要帶著面具躲躲藏藏才敢集會。阿里派的教民數(shù)以萬計,你們卻不知道把他們武裝起來,只知道用脊柱劍號召教士賣命!”其實阿里派如果走了這條道路,必然會與大食朝廷分庭抗禮,亂其根基,耶律光只圖完成宰相任務(wù),并不考慮阿巴斯朝廷的長治久安,一時嘴快講了起來,這還是耶律光內(nèi)心并沒有把自己當做大食加齊的緣故。

室內(nèi)一時肅然無聲,這十名阿里派的毛拉都齊齊望著耶律光,有的不忿乃至憎恨,直想上去扭打,有的則醍醐灌頂,尤其是那青年,激動地正要上前擁抱。耶律光心中稱愜,這大概就是蘇秦合六國、武侯戰(zhàn)群儒的感覺。

耶律光正欲再說,忽隱隱聽見樓上腳步雜亂,接著吱啦一聲,五六個人從暗門涌入,同時有人高呼:“眾毛拉勿慌!”卻是那個兇手的聲音。

除了伊瑪目,其余毛拉都散至兩側(cè)靠墻站立,耶律光也急忙混入其中。兇手帶著五名手持長劍的教士來到伊瑪目面前,鞠躬行禮。伊瑪目對兇手不悅道:“哈薩辛,你這是干什么?你的面具呢?”

哈薩辛兇光一掃眾毛拉說道:“稟伊瑪目,有賊人奪了卑人的面具,卑人懷疑他就混在這里。”眾毛拉聞言大驚,互相警惕的對視。那青年說道:“我們來自全國各地,互相見過容貌的寥寥無幾,為了安全保密也從不摘下面具,那豈不是隨你指證了。”

哈薩辛哼道:“伊瑪目見過大部分毛拉,而卑人見過賊子,我們一同指證總可以了吧。”伊瑪目贊同道:“不錯,請各位依次隨我們到角落來,摘下面具以驗真身。為防朝廷搜查,諸位離開后即刻準備,返回各自教區(qū)。”說罷他與哈薩辛來到墻角,其余持劍教士招呼眾毛拉排成一列,監(jiān)視起來。

耶律光故意排在最后,心中著急,一個哈薩辛已極難對付,若是其余人一擁而上,焉有活路?很快就檢查了三位毛拉,耶律光將手伸進懷中握緊小銀斧,實在不行只能拼了。這時排在他前面的毛拉偷偷湊了過來,小聲說道:“在你身后的墻上有一個通風口直達大殿。”耶律光一愣,聽聲音正是那個青年。

青年說完,突然叫道:“先查我吧!我要解手!”說罷走出隊列。他大步走向墻角,將眾人目光都吸引了過去。耶律光突然發(fā)難,從墻上抽下一支火把擲出,火把擊碎壺形燈,登時火油亂墜,眾毛拉紛紛逃向暗門,還有一名持劍教士的袍子被燃著,撲地打滾,一時場面大亂。

耶律光趁機躍至墻邊,借著火光向上一看,果然有一個狹小的通風口。他奮力一跳,躍至通風口內(nèi),雙手撐壁,雖然耶律光不會上天梯或壁虎游墻功這等輕功,不過幸虧通道不高,加之他膂力甚大,竟這么一點一點挪了上去。

耶律光來到地面,正是大殿。這時哈薩辛帶幾名持劍教士已從暗門擠出,正向這邊奔來,那青年毛拉突然跑來,隨手向外一指,高呼道:“你們來晚了,他往外跑了!”那哈薩辛便吩咐幾名持劍教士向外追去,并對阿訇叫道:“快召集所有教士,搜查城中客棧,但萬勿驚動守軍!”言畢也跟了出去。

耶律光正要言謝,青年“噓”了一下,趁阿訇敲鐘之際,拽著耶律光往外奔去。宣禮寺傳來鐘聲,眾教民以為要聚眾宵禮,都趕了過來。這宵禮一般是教民在家自己做禮拜,但這天是主麻日,也就無人起疑。阿訇召集了所有教士,又叫了些許可靠的教民,讓他們聽從哈薩辛差遣。

青年與耶律光混在人群,青年見狀說道:“朋友,去我那里躲一躲吧。”耶律光點頭同意。兩人繞了一些路,避開了阿里派教士來到了一座民房,兩人確認沒有被發(fā)現(xiàn)后迅速進屋鎖好了門。這屋里沒有什么器具,相當樸素,青年說道:“這是我偶爾落腳用的,不要介意。”他話還沒說完,卻見耶律光除下面具,把面具遞給了青年。

青年端詳著耶律光在幽光下忽明忽暗的英朗面龐,疑惑道:“你是外鄉(xiāng)人?”耶律光坦然道:“在下來自東土唐國,閣下涉險相救,在下豈有相瞞之理?”遂將如何遇見哈薩辛,又如何獲得阿里派面具,最后怎樣誤入阿里派集會的經(jīng)過說與青年聽了,當然耶律光在敘述中還是自稱絲綢之路上的尋常商賈。

青年被耶律光的坦誠打動,也摘下面具,耶律光趕忙用袍袖遮住眼睛,說道:“貴教派既然有此講究,在下還是不看閣下為好。”青年朗聲笑道:“不,先生說的是,我們難道能永遠躲在面具背后嗎?追隨阿里的普通教民都不害怕,我們?yōu)槭裁匆愣悴夭兀俊币晒饴勓裕@才放心看向青年,不由得心中贊了一句:真是一位青年才俊!

青年自稱名叫伊斯瑪儀,他又詳細詢問了耶律光,那個被哈薩辛刺死之人的樣貌。聽完耶律光的描述,伊斯瑪儀氣憤地直拍桌子,說道:“那人是我的盟友,我們本來說好今天一起游說其他毛拉的。今晚一直不見,想不到原來是被哈薩辛暗算了!”耶律光遺憾地說:“就算他來了,你們也說服不了伊瑪目。”伊斯瑪儀承認道:“圣訓有言,學問雖遠在東土,亦當求之。先生把學問從東土帶了過來,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我知道以后該怎么做了。”

耶律光又向伊斯瑪儀問起哈薩辛,伊斯瑪儀說道:“哈薩辛是阿里派第一高手,本來只是奴隸的兒子,憑借一身功夫得到了伊瑪目的賞識,做一些他不方便做的事情。”“一個奴隸從哪里學來這等武功?”耶律光大惑不解道。

伊斯瑪儀娓娓道出哈薩辛的人生奇遇。哈薩辛曾隨主人前往埃及行商,路遇盜匪,主人被綁,他逃跑躲進了一座羅馬古墓。誰能想到古墓里竟然刻有羅馬布魯圖的劍法,他在里面沒水沒糧躲了七天,終于練成這門武功。然后他走出古墓,殺了群盜,救出主人。主人奇之,不敢再養(yǎng)為奴隸,就獻給了伊瑪目。耶律光點頭道:“如此說來,他倒也是一位忠義之士。”伊斯瑪儀又說了一些哈薩辛的奇聞軼事,使耶律光對哈薩辛的性格為人有了大致了解,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這些消息后來還是派上了用場。

兩人又聊到中夜,相談甚歡。翌日一早,耶律光向伊斯瑪儀告辭:“多謝閣下收留一晚,在下還要去找同伴,繼續(xù)西行。”伊斯瑪儀披上衣服,挽住耶律光說道:“我陪先生去。”耶律光推辭不過,便告知伊斯瑪儀客棧名字,由他帶路前往。一路上還有東張西望的阿里派教士,都被兩人避開。

兩人到了客棧,上樓發(fā)現(xiàn)屋內(nèi)人貨已無,忙問掌柜。掌柜扶了扶小圓氈帽,回想道:“啊!天還沒亮你那個黑奴就把我喚醒,牽來馬匹說要出城。那個一臉雀斑的小伙子說留一匹馬給你,我這就叫人給你牽出來。”耶律光心中暗贊,昆侖奴可靠,瑪拿西心細,他們應(yīng)當無礙,我這就出城去追他們吧。

伊斯瑪儀將耶律光送至城門口,問道:“先生接下來去哪里?”耶律光道:“克爾曼沙阿。”伊斯瑪儀哈哈笑道:“吾乃萬王之王,功業(yè)蓋世齊天,如今斷壁殘垣,能識大流士否?一路西行,便是克爾曼沙阿。那里據(jù)說有食尸鬼出沒,先生要當心。別了!”耶律光跨上馬,也揮手告別。后來伊斯瑪儀與伊瑪目分道揚鑣,伊瑪目將伊斯瑪儀逐出阿里派,伊斯瑪儀的追隨者便被稱為伊斯瑪儀派。

耶律光西行一日,并沒有追上瑪拿西等三人。蓋因為他只有一匹馬,無可更換,他不忍傷馬,一日便只能行百里。但耶律光估摸,三人不過早走半個多時辰,雖然有馬可換騎,但亦需載物,一長一消,應(yīng)該不會領(lǐng)先自己太遠,不如夜里再趕一陣路。他便走下大路,將馬拴在樹上,自己尋了一塊背風的大石,躲在后面打起盹來。

休息了大約一個時辰,已是三更子夜,耶律光忽聽得得馬蹄聲從大路傳來,一路向西。耶律光趕忙爬起來,從大石后面探出腦袋,借著一地月華,看見有十騎疾行。后面九騎身著鏈甲,腰懸長劍,為首的那人一身勁裝并不著甲,明晃晃的短劍不在腰畔,恰在左臂,不是哈薩辛還能是誰?

原來哈薩辛雖然沒有尋到耶律光,但還是在搜尋客棧時認出了瑪拿西。當時他為了防止城內(nèi)守軍介入,不動聲色,放任三人出城,隨即尾隨,要來一場夜襲。

耶律光待十騎稍遠,也上馬追去,要同哈薩辛做一個了結(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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