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嘈雜的蟬聲,掌柜不看屋外也能知道,夏天來了,來得如火如荼,來得兇猛熱烈。
客棧從原先的一些熟客,開始出現暑假結伴的青年男女,大廳內的談笑聲,如同注入一股年輕的氣息。年輕人無分男女,至少那份青春洋溢的氛圍,令跑堂、雜役、廚子等人都歡快起來。
其中一個小姑娘,表現得特別平靜。跟同伴說話時她也笑,就是沒有笑得那么忘情忘我,但不說話時,臉上也掛著自然的笑容。
客棧里的人也沒留意,她反而自己走到掌柜坐著的桌前,率性的拉過板凳坐下,微笑道:“掌柜的,聽說故事客棧,可以用故事換酒?”
掌柜先是呆了呆,隨即點頭道:“是這樣說沒錯。”
掌柜不禁想:“這樣歲數的小姑娘,多半是講什么愛情故事吧?”但客棧的規矩,好故事值得一杯酒,說完之前,沒人知道故事好壞。
大廳仍是熱鬧的交雜著談笑與蟬聲,沒人注意姑娘已開了口。
三十平米大的客廳里,透著一股凝重的氣息。
少女坐在父親的右側沙發前,緊咬著嘴唇,兩手叉在胸口,呈現一個防御的姿態。兩人沉默的時間并不久,卻仿佛對峙了整整一個年頭。
良久,少女再次嘗試打破沉默,說的是兩分鐘前的同一句話。
“那五千塊,我自己出,只是要你幫忙刷卡。”
“不是錢的問題。”
“那是什么問題?”
父親抬起頭來,口氣聽來已近乎責問的說道:“你真的需要嗎?家里也有電腦,何必再買臺筆記本?”
又是一陣沉默。一個人在等待回答,一個人不知如何開口。
少女的確猜想過父親可能拒絕的理由,才提出自掏腰包。而她沒想到的是,提出這樣一個要求,竟然要像在臺上跟全班報告自己的研究動機一樣。
拜托,又不是提案,就是幫一個忙。
少女的心思在轉,搜腸索肚的找尋有說服力的原因:因為同學們都有一臺?未免有些膚淺。同學經常約在外面做事?聽著又太零碎。買了之后很方便?不,說詞模糊的連自己都說服不了。
她能怎么說?一個剛入大學的新鮮人,還不懂把自己的想法,像銷售員一般說的理直氣壯。少女的表情變得氣惱,不知在惱父親的不理解,還是氣自己的心思遲鈍。
一邊的煩躁在滋長,一邊的耐性在消磨。終于,耐性被消磨殆盡。
“你自己好好想想,有必要花這個錢,再來找我講。”語畢,父親披上外套,帶上門,跨上自行車,隨著一陣滴溜溜的鏈條聲,漸行漸遠。
客廳剩下少女自己,凝重的氣息頓時一掃而去,反而顯得空蕩起來。少女對著玄關哼了一聲,眼框不禁微微濕潤。
他騎自行車出門,向來只有一個原因:跟朋友喝酒。父親想喝就喝了,從來不必報備什么,他說因為花的是自己的錢。
“而我呢?我也是花自己的錢,對自己的決定負責,有什么不對了?就非要一個說法?”少女想著想著,眼框慢慢紅了起來。
她惱極了長輩慣有的說法,那種“我在你這年紀時只有如何”的比較邏輯。時代在進步呀。是的,時代顯然不同了,她只是不懂得向他們證明這點。
啊,這時候父親一定跟朋友們在談笑吧?在說自己女兒提出的不成熟請求,渲染她的任性與幼稚,朋友們抓著酒杯點頭,輪流訴說自家兒女的不是,更加深了他拒絕協助買筆記本的念頭。
想到這里,少女涌上一陣委屈,忍不住要哭出來了。
她抓過一旁的遙控器打開電視,用百無聊賴的行為來沖淡傷心,漸漸地,好像沒有那么難過了。
直到傍晚,父親才回來,帶醉而歸。
一陣鑰匙叮鈴的聲音,玄關大門“喀啦”一聲開了。父親臉上紅撲撲的,步履蹣跚地走到沙發旁坐下,閉著眼休息。
聞到父親身上的些微酒氣,她好不容易消去的氣惱再次被翻上來,兀自坐在客廳沙發上,撇過頭去賭氣。
兩人沒有說話,客廳里充斥著電視里主持人浮夸的笑聲,更凸顯父女倆的靜默。
應該扭頭回房去嗎?用冷戰來表達無聲的抗議,然后設法換個對象去說服,也許是媽媽?媽媽總是好說話的,總是懂女兒在想什么的。
就在此時,父親以一種不冷不熱的聲音道:“你說的那個筆記本,長什么樣子,上網給我看看。”
少女愣了愣,把手機拿起來,點了幾下,遞給父親。
父親匆匆瞥過幾眼,估計看得并不認真,又是不冷不熱的道:“家里電腦也可以做事,又要花錢,有必要嗎?”
少女抿著嘴,并不回答。她不想再次陷入下午的沉默轟炸里,她已經決定換一個更好說服的對象,也許是媽媽,也許是爺爺奶奶,總之解釋的再也不會是父親。
他一指掛在墻上的公事包,緩緩道:“包包在那兒,把我的信用卡拿過來啦。”仍然是不冷不熱的口氣。
故事說完,聽眾僅掌柜一人。
小姑娘莞爾道:“我一定遺傳了爸爸,別別扭扭的,最后連道謝也沒說。”
掌柜揚起一邊嘴角,輕輕搖頭道:“有些感情,一說,就顯得矯情了。”
小姑娘點點頭,回以一個心照不宣的笑容。
有些事,是一種我不說你都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