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路上

文/劉斌


我喜歡一個人坐著長長的火車回家。

?火車站兩邊是不斷拉長的圍墻,盡頭用鐵絲網(wǎng)牢牢扣緊,呈一個完美的橢圓。在巨大的弧形里,人潮摩肩踵至,你推我攘,香水味混合泥土味讓人透不過氣。整個火車站像一個壓縮后的沙丁魚罐頭。服務(wù)員急促的聲線像拉長著的號角,我拖著沉甸甸的行李箱,身上負載著龐大的背包,像一只蝸牛鉚盡全力沖刺在人海大戰(zhàn)里。腥咸的汗水跐溜滾進嘴巴里,散發(fā)一股子讓我血液澎湃的灼熱感。然而這讓人聽起來就為之一振,全身緊繃的人海馬拉松并不是我狂熱的迷戀并且堅持一個人回家的主要原因。

?火車上的行李像張牙舞爪的大閘蟹爬滿人行道,人群跌跌撞撞,狹小的車廂里搖晃著一波又一波“咿咿呀呀”的慘叫。我坐在窗子旁,筆當弓箭,紙如盾牌,環(huán)顧四周搜尋著我的“獵物”。

?“這是誰的箱子?快拖走!”突然一記極其粗壯的女聲劃破了嘈雜的車廂。一個面容粗獷的女人佝僂著腰按住自己的膝蓋,氣勢洶洶的踢著前方的箱子,短小的高跟鞋“啪嗒啪嗒”的叫著。她擠在我旁邊,肥碩的屁股一下子占滿了兩個人的位置,白花花的肥肉從她紅色背心里不斷流出來。跟在她身后的男人木棍似的杵在過道,消瘦的黃臉像一顆干扁的桃核。

?我和父母報過平安,放下手機的時候看到女人一臉激動的看著我:“你也是安徽人?”女人操著一口濃重的家鄉(xiāng)話音。“是的,我在湖南讀大學。” “我兒子也是大學生!”女人洋溢著驕傲的神色,身子向我這邊蹭了蹭。

?“上大學舒服啊!”女人的手指箍著金燦燦的大戒指,像兩節(jié)油膩膩的香腸。她像打了話題匣子,臃腫的身子興奮地晃起來,不斷向我這邊扭動。我內(nèi)心一陣雀躍,握著水筆的手不禁地顫抖起來,我已經(jīng)構(gòu)思好一個完美的開頭!

? “我沒讀過書,每天沒頭沒腦的在田里干活,肉被太陽烤的外焦里嫩!地里紅蜘蛛爬的滿地都是,蝗蟲能把你的白菜啃完。翻芋頭能從土里翻出一大堆密密麻麻的螞蚱卵,蠶蛹和知了娘。鼠媳婦能從你褲襠下面鉆過去!蠷螋你知道么?能在你彎腰的時候鉆到你耳朵里!然后在里面不停咬你,產(chǎn)卵!你知道么?”我尷尬的搖搖頭,筆轉(zhuǎn)得更勤了。女人用胳膊緊緊扣著懷中的小夾包,不知不覺又向里面移了一點。

? “我五歲的時候還被家里人纏過腳!把五個腳趾壓在腳心裹緊,壓不住的就直接砸斷糊點石灰粉嵌進肉里!用布把粘滿血的腳丫子包起來,幾天過后連鞋子都是瘟臭的!后來到了城里,看路上女人個個都是大腳丫子,早就不時興(蕪湖方言:流行)裹腳了,我白白遭了罪。”女人看上去有點沮喪,回憶的愁云布滿她的臉。

?“那后來呢?”我已經(jīng)被女人擠到拐角,臉被窗子蹭的生疼。

?“兒子有了出息后,從不回家看一下,就寄點錢堵住鄉(xiāng)下人的嘴巴。我遭兒媳婦嫌棄,她說我老土(蕪湖方言:落后),嗓門大又粗魯!你們再有出息不也是爹媽生的嗎?就這么不孝敬嗎?” 女人突然落淚了,用手一抹,淚水兌著胭脂把她黝黑的臉染成了調(diào)色盤。我忙從書包里翻出紙巾遞過去,隨即傳來了響耳的擤鼻涕聲。

不知道過了多久,女人才想起遺忘在過道里的男人,指著旁邊的位置沒好氣的問:“愣著干嘛?快點坐啊!”男人緊挨著坐下來的時候,我的整個身子都要被按在墻上了!

?夜?jié)u漸深了,周圍的人紛紛打哈欠,發(fā)出“嘖嘖”聲表示對女人喋喋不休的不滿。女人情緒高昂,毫不理會周遭人的白眼。困意襲來,我的耳朵被紅衣大媽炮轟的有些生疼,腦袋跟木魚槌似的,在空中點來點去。

?“大媽,我馬上到站了,麻煩您讓一下好嗎?”我的臉憋的通紅,沒等她回答我就倉皇的從座位上擠出去,拖著行李消失在車廂的另一邊。我找了個寬敞的位置,看著自己本子上黑壓壓的一片,滿意地靠在椅背上睡的天昏地暗......

?到站了。我揉著惺忪的眼睛等在火車門前。

?“讓!讓!”

?我聽到前方傳來熟悉的叫喊聲,我驚訝的看著從人群中擠過來的那個紅衣大媽,她同樣驚訝的看著我。


舊日遺憾,可有清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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