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院保安:佛系人生,一般人真的過不起

進入“功德”顯示器排行榜資格線是一萬元,而有一次當我看到這份榜單最頂端那個數字時,頓時倒吸一口涼氣,劇烈的震驚讓頭腦出現了短暫的空白——因為上面赫然顯示著:3888萬!

1

金鱗寺是這座一線城市里的著名寺院,坐落在鬧市區,門前是條不起眼的窄路。寺院正門是座兩層的佛樓,朱漆大門邊守著四只石獅,寺內一條回廊連著前后院,南方園林式的布景格局里,花木蔥蘢。大雄寶殿上,明燭高燒,青煙裊裊,巨大的佛像金衣加身,俯瞰絡繹不絕的蕓蕓信眾。

來這里上班的第一天,是大年初三,在此之前,我從未來過這里。我們一個保安班三個人,兩人在門口站崗,負責檢票,剩下一人休息,等待換崗。寺廟本來就香火旺盛,過年期間,前來上香祈福的信眾更是摩肩接踵。我兩只手機械地檢票,幾乎一刻不停。

寺廟里原來自招的保安,因為手腳不干凈,都被辭退了,于是,寺廟跟第三方安保公司合作,外派保安。從2015年初開始,我被公司派到這里工作,主要負責入口安保。我沒有想過,在這里工作的日子里,會與那些門前的香火掮客們不斷纏斗,遭遇意想不到暗算,更沒有想到,這個清凈之地,會有我無法想象的浮華世相。

上崗之前,班長向我交待幾條規矩,著重強調的一條是:外來香燭禁止入寺。寺里給的理由是,“外來香燭質量低劣,焚燒影響健康”。寺里也賣香,價格更貴,就因為這條規矩,我們與“四大妖獸”起了最初的沖突。

“四大妖獸”其實是四個潑辣的女人,形象各異:燙短發的中年女人“大姨媽”,膀大腰圓,吵起架來,一個頂仨;愛說葷笑話的四十歲女人“小癟嘴”,濃厚的蘇北口音拉起家長里短,整天沒完;皮膚黝黑的河南年輕姑娘盈盈,二十七八歲,時常披頭散發,五大三粗的身軀,眼球突出,長相需要人花點時間適應;年紀最大的那個女人大概五十多歲,被人稱為“神經病”,本地人,家里特別有錢,有好幾套房子,但她總愛穿著別人送的舊衣服,留個一寸長的癩痢頭,講起話來,每一句,都可以帶臟字兒。

她們四個有一個共同的身份——這座寺廟門前的香火掮客,“黃牛”。她們平時一副純粹的陰邪面孔,生拉硬拽,坑蒙拐騙,假裝會算命,賣劣質香燭,倒賣門票,賄賂,告密,為了利益不擇手段。在這個香煙繚繞、禪鐘回蕩的佛門重地,他們就像逡巡在門外的四個“妖獸”。

2

“美女,老板,香要不要帶一把?里面香貴,要25塊一把,我們只要5塊錢。”“四大妖獸”堂而皇之地站在寺廟門口附近,見人就問,香客們自帶的香燭,大都來自她們的兜售。

我把情況向班長反映,班長也無奈:“沒辦法,我們看到了最多趕一下,香客自帶的香燭,看得到的就攔下來,放在包里的就睜只眼閉只眼。所有的香都攔住也不可能。再說她們和里面也有關系。”

班長說完,嘴角往大雄寶殿的方向一撇,其中更深的意味,我過了好久才弄明白。


幾年以前,寺前的景象,一片魚龍混雜,二十來個真真假假的乞丐日日盤踞,還有大量拉人算命的掮客、賣紀念品的商販,全都堵在門口,搞得進出的香客連路都找不到。有些無賴的乞討者,甚至當眾脫下褲子,展示自己下體的殘疾,將不愿給錢的女孩子嚇哭。寺廟只好請來保安、聯防隊,跟乞討者、黃牛們打了好幾架,才將人趕走。

大清理之后,寺前長期有聯防隊的人蹲點執勤,但唯獨一家叫“一條龍”香燭店的黃牛,仍然可以在寺廟門口任意拉生意。黃牛后來告訴我,“一條龍”每個月孝敬聯防隊一千塊錢,獲準“壟斷經營”。這個香燭店已經在此經營七八年,雇傭十幾個人干活,老板娘身家幾千萬,好幾套房子。

“一條龍”也是“四大妖獸”的大本營,她們除了兜售廉價香燭,更重要的任務是為店里的算命生意拉客,說得難聽些,她們就是“算命先生”的皮條客。

時間長了,我慢慢發現“一條龍”的人分工明確:五十多歲的老板娘每日門頭坐鎮;兩個“算命先生”,一老一少,在里屋坐堂;五六個假和尚,負責給算完命的客人做法事。“四大妖獸”是那些假和尚的老婆,其中“神經病”負責一條龍門口的拉客任務,其余三個在寺廟門口蹲點。

她們之間的日常對話是這樣的:

“剛才那個女人你們怎么不盯著她!”

“對那個男的你不應該那樣說……”

“拉生意都不會的,就知道回家找自己男人睡覺……”

算命是一門收入高得令人咋舌的生意,價格從幾百到數千不等,上萬也不足為奇,算命瞄準的對象主要是年輕女性,我知道有個迷信的女人曾為算命一下花掉十幾萬。

“小癟嘴”曾得意地給我夸耀:“關鍵是要抓住來算命的人的心理,才能叫他們掏錢。差不多每三個就會有一個上鉤的。”

她們將這種近乎搶劫的行為解釋成“一個愿打一個愿挨”。所謂“開天眼的大師”,其實就是假和尚,“算命后發覺受騙了,找上門來也好對付。”

當然,這門騙人的生意,能順利進行,都要仰仗著寺廟的“佛光”,我從那些發現自己上當受騙后前來問詢的香客口中得知,那些香燭店里的“大師”,往往都假稱自己跟寺廟有關系。

但算命先生賺的錢,在這佛門內外,還不是最高的。與正大光明的寺廟比起來,“一條龍”里的那點生意,小得就像假的一樣。

3

一天早上,寺里的管事領導忽然來到我們保安中間,帶來一個特別的指示:

若有人給寺里的僧人送掛墜或是小擺件,一律不準放行,并及時上報。

我后來才知道了那位領導的用意:這些小掛墜、小擺件,是寺里和尚用來掙外塊的工具,普普通通的物件,到他們手里,開過光、祈過福,就像鍍了一層金,再賣給香客,價格立馬可以翻十倍。這道禁令的目的,與禁止香客攜帶外來香燭類似,因為,寺里也會售賣開過光、祈過福的小玩意兒,只是不允許僧人這樣明目張膽地跟寺里搶生意。

做掛墜生意的,大多是新進寺廟的僧人,他們從佛學院畢業,人年輕,資歷少,道行淺,認識的信徒不多。看到前輩們被紅包塞得鼓鼓的布袋,一些“戒貪嗔”不徹底的年輕僧人們,自然就會想辦法鋌而走險。

我到寺里工作不久,就聽說了一個故事:一名年輕僧人在給逝者做頭七法事時,不專心念經,反而玩起了手機,被冒犯的家屬憤怒地拍下視頻,并將視頻上交,進行投訴。為平息家屬怒氣,寺里就像商家對消費者一樣,賠了一筆錢,然后對內罰沒當事僧人半年工資,以儆效尤。

但是,僧人干私活,寺里并非一律禁止,通常都是默認,尤其是對于那些級別高的僧人。

與年輕僧人賣開光掛墜這種“低級”的做法不同,高級別僧人的生財之道要含蓄得多:他們像明星一樣受到追捧,將香客收為“徒弟”,級別越高,“徒弟”越多,最多者,莫過于方丈,寺里人的說法是,“方丈的徒弟以萬計”。徒弟們供養師傅,理所應當,心甘情愿,一年到頭,紅包不斷。

僧人們的生財之道不止于此,佛光作為稀缺的資源,也可以攀附上尋租的權力:比如寺里會在法會上留出幾個位置,為一些香客家人的亡靈念一段經。我知道,這些特意留出來彰顯地位與特權的位置,不會直接明碼標價,因為在這背后,是比錢更重要的東西。

作為一個歷經社會的成年人,對這種繁華都市當中的寺廟,并不會抱有太多天真的幻想,但之后見證的那些景象,還是令我異常震驚。

4

過完年后,寺廟里那種人潮如涌的景象已經不見了,但平日里,香客依然絡繹不絕。還有一個始終不變的景觀就是,寺廟門前,那幾個逡巡、尋獵的黃牛。

“四大妖獸”嘗試跟我們搞好關系,時常買些飲料、香煙送過來,讓我們“攔香燭”時別太認真。

我知道,這些小恩小惠,只是一種試探,如果收了,下次送來的,將更好,更多。因為她們的企圖,遠不止于讓我們放行幾根香燭,而是直接拉我們入伙,成為跟她們一樣的黃牛,把來寺里的香客騙到“一條龍”,購買那些高價的“祈福服務”。

諷刺的是,這些兜售“幸運”的掮客們,月入不過四千來塊錢,自己本身就充滿了不幸:

“神經病”好多年前拉人算命時因為亂闖馬路,被車撞了,現在腿里還留著鋼板,走路有點瘸。她家里錢不少,但沒生出孩子,很多人都說,她這是現世報應。

最年輕的盈盈,八歲時跟隨做職業乞丐的父母來到這里,在寺前的老街長大,長大后嫁給了“一條龍”里的假和尚,常年被家暴。我看到過盈盈的母親,那是個身軀臃腫的獨臂老女人,時常穿著破衣爛衫,晃晃悠悠地,從寺廟門口路過,而這時,盈盈總是溜到遠處躲起來。

盈盈算是“妖獸”里最老實的一個,她告訴我,其實自己也不想做這一行,賺這種錢,損“陰德”,只是她從小跟父母來這里,沒念過幾年書,別的不會干,也沒干過別的。

“小癟嘴”性格最開朗,在廟門前混跡多年,以前的營生是賣紀念冊。她在家鄉有一兒一女,留在老家由父母帶著。她的丈夫同樣也是“一條龍”里的假和尚,那個風流的男人,平時披上僧袍做法事,或者在寺門口將粗糙的紀念品賣給外國游客。

“小癟嘴”有限度地容忍著丈夫的風流,她不反對丈夫花錢買春,但堅決反對他找情人。這位說話大聲、思維敏捷的女人,在心里打了精細的算盤:找小姐,一次不過一倆百,找情人,則有可能家里的存折都不保。“大錢抓在手里,這就行了,別的隨他去吧。”

5

在這個古色古香的寺院里,有一塊非常現代的電子顯示屏,它其實是一張排行榜,專門用來顯示香客所捐的功德數額。

最應該清心寡欲的地方,物質的攀比卻以最赤裸的形式展現。進入排行榜資格線是一萬元,而有一次當我看到這份榜單最頂端那個數字時,頓時倒吸一口涼氣,劇烈的震驚讓頭腦出現了短暫的空白——因為上面赫然顯示著:3888萬!

知情的同事告訴我,那筆“善款”的捐贈人是一個年過半百的老板,其中的3000萬,專門用來給他的寵物狗祈福。同事感慨,我們“是活得不如狗。”我說,是,遠遠不如。

當然,對于這件事,寺里也流傳著另外的說法,洗錢,或者深層次的利益交換。作為當年寺里最大的金主,這位老板享受著暢通無阻的特權和最大限度的慈悲與寬容。寺里本來是嚴禁吸煙的,但我卻時常看到,這個金主出入寺廟時,總是隨性地叼著煙。


一個夏日午后,寺廟里游人稀少,空曠的寺廟里忽然響起扎耳的叫罵聲,我仔細一聽,聲音來自客堂方向。客堂是寺院日常工作的管理中心,對外的聯絡,接待賓客、居士、云游僧,協調本寺院各堂口事務,都在此進行。

“你們這群只認錢的玩意兒,媽,你別攔著我,干嘛怕他們這些禿子啊,長人樣不干人事!”正在大罵的是個潑辣的中年女人,她對著客堂里的僧人,斷斷續續,前后吵罵了將近一個小時。

來的是一對母女,老太太七十來歲,端莊,清矍,花白的頭發一絲不亂地梳著,吵鬧的是她的女兒。吵鬧是因寺里的牌位而起,本來,這家人在寺里花錢立了塊牌位,為老太太去世的丈夫超度、祈福。最初立牌位時,價格只是幾千元,這些年,牌位價錢水漲船高,已超過十萬,若要選較好的位置,還得額外加錢。好的位置有限,早已被占滿,如遇到舍得花錢的金主,寺里會將之前的牌位挪出。那一天,是七旬老人亡夫的祭日,母女倆來到原來的牌位處,剛準備上香,卻發現那里擺著別家的牌位,她們自家的牌位,則未跟她們打招呼就被寺里擅自移到了角落。既不通知也不征得同意,其中冒犯之處,很難不讓人產生極度的氣憤。

“可以幫你們移回去,但是要加幾萬塊錢。”管事僧人面無表情地說。

“你們真他媽的不是東西,還算是出家人,比強盜還黑……”中年女人又是一陣叫罵。

老太太等在一邊,氣得顫顫巍巍,但已知道多說無益,便拉著仍不罷休的女兒往外走,經過我身邊時,還輕聲跟我抱怨,“作為出家人,他們真是不應該啊,太不像話了。”

又搖了搖頭,兩母女垂喪著走了。


十二月,寺里迎來最重大的活動:持續七天的“冬至水陸法會”。

對寺里來說,這事既可以增加收入,又可以帶動香火人氣,兩全其美。那幾天,寺里的僧人們都樂呵呵的。“水陸大會”卻苦了我們這些保安——人擠,事多,提早開門,各種雜事,最麻煩的,要數伺候寺里的金主,那些居士們。

居士本來是專指受五戒的俗家弟子,但現在,他們將出手闊綽的信徒,統稱為“居士”。一年中,這家寺院有大小的法會,菩薩生誕日,進內壇的居士,需捐“功德”三萬至數十萬不等,這還不包括紅包、齋供、供天的費用,用日、誕辰,每個月都會有,沒有殷實的家底支撐,一般人是當不成“居士”的。

對寺里來說,“居士”是貢獻收入的中堅力量,是每座寺廟都要極力爭取的群體。我在這里工作期間,聽聞過寺廟之間,為了爭搶居士,互相挖墻腳,別的寺廟來這里挖居士,更是慣常的事。

這一年法會,我跟一位熟悉的“居士”閑聊,他說,以前,這寺里的“居士”比現在多,因為現在費用年年漲,很多人來不起了,就到別的小寺院去了。

“那小寺院里做的法會怎么樣?”我不知怎么接話,亂問了一句。

這位居士笑瞇瞇回答說,小寺院的費用,只有這里的一個零頭,人家還對你客氣得不得了。”

“你該不會想換個寺廟吧,你走了可沒人發我紅包了。”我開起玩笑。

他跟我打了個哈哈,又正臉繼續說著,他現在還能支撐,要是再漲,可能真要考慮了,但他又有些疑慮,“小廟的唱和念,還有陣仗,總覺得沒這里的好。”

每次法會,都有一些以往熟悉的面孔不再出現,他們為“信仰”耗盡身外之物后,再被“信仰”拒之門外。

6

有段時間,有個面容姣好的年輕女子,時常在“一條龍”門口閑坐,神情呆滯,寡言少語,一坐就是半天。

我們以為他們又招人了,向“妖獸”們打聽,發現卻不是。“大姨媽”告訴我,那女孩兒是以前的一個香客,叫小潔,現在“腦子受了刺激”。

小潔談過一個韓國男朋友,二人兩情相悅,感情很深,可小潔的媽媽堅決不同意,強行將其分開。后來,男人回了韓國,但走之前,卻讓小潔懷孕了。家里人要小潔打掉孩子,她舍不得,強行生了下來。父母氣得不再照管她,小潔一人帶孩子,打兩份工。本來壓力就大,家人不理解,整日嘮叨,小潔受不住,腦子就出問題了。腦子好的時候,看起來還正常,一發病來,會在馬路上當眾脫了褲子小便。

有時,我也看到這女孩兒,又是本來坐著好好的,忽然就流起眼淚;有時看見那些來寺里燒香的年輕小情侶恩愛的樣子,臉上又會莫名浮現溫暖的笑。

又過了一陣子,值班時,我看到,小潔常常半夜去“一條龍”,才知道她在那里找到了歸宿,跟一個四十來歲的假和尚好上了,肚子又漸漸挺了起來。好在,那假和尚對她挺好,愿意負責。

自從再次壞孕,小潔的精神好了許多,基本上不再犯病。假和尚或許在此時,終于能提供些真的東西。


我們依然跟“四大妖獸”吵吵嚷嚷,插科打諢,開玩笑,講段子,一度我都以為,我們之間,已經有點像朋友了。

中秋節前的一個月,寺廟門口就聚集了一群販月餅票的黃牛。其中人數最多、占著最好位置的,是一群從山東來的小伙子,個個頂著板寸,脖子上戴大金鏈子,身上都是紋身。

聽說幾年以前,曾有“山東幫”和“安徽幫”兩伙人在這里搶地盤賣月餅,打了幾次群架,出了人命,最終“安徽幫”敗陣。如今戴大金鏈子的“山東幫”,想壟斷月餅生意,他們把包括“四大妖獸”在內的零散黃牛叫到角落里,命令他們靠墻抱頭蹲下,勒令他們每賣一張月餅票,需要交兩塊錢的保護費,否則滾蛋。

“四大妖獸”賣月餅票算私活,賺錢歸她們自己,還影響幫“一條龍”拉生意,所以,她們也常被老板娘數落。中秋前一天,手里還剩幾千元的月餅票,“小癟嘴”跑來跟我訴苦。

“今年生意一塌糊涂,早知道不屯這么多票的。”

“那都給我,全包了!”我跟她開玩笑。

“喲,真的啊?你只要包了,我今天就陪你睡覺。”“小癟嘴”說完,彎著腰癡笑。

后來,她手里的月餅票都折價賣出去了,跟之前賺的錢一合賬,這個月白忙了。“小癟嘴”拿睡覺跟我開玩笑,不算空笑話,那些沿街的香燭店,有些老板娘,就找了寺里的保安隊長當姘頭。

7

轉眼,我調到寺里當勤快一年了。我當上了班長,一起來的同事,卻已經被換掉好幾個,原因都是被人向寺里打了小報告——上崗時抽煙,收黃牛東西等。我們知道,這些小報告,有不少都是來自“一條龍”,面對那群表面嬉笑,背后捅刀的“四大妖獸”,我也愈加謹慎。

一天我剛上班,就得到同事又被舉報的消息,一位跟我不在一個班的小伙子,被人拍到上崗時違規抽煙,照片直接發到寺里管事領導的手機上,外帶還舉報他收了“一條龍”的錢。

小伙子當天就被調走了。他是有些散漫,愛和她們閑扯,但說他私拿她們好處,我不信。

“媽了個X,又是哪個王八蛋造的謠。”我罵了句臟話,情緒壓很久了。這段時間以來,舉報愈加頻繁,有些是吹毛求疵,有些可以證實是造謠污蔑。這些事情忽然出現,不是什么巧合,顯然,我們擋了有些人的財路了——寺廟與我們公司一年期的安保合同下月即將到期,這個信息,“一條龍”可以通天的老板娘,想知道并不難。集中地對我們進行詆毀、污蔑,目的就是想要阻止我們繼續留在這里。

在我們之前,原來的保安和黃牛是這樣串通合作的:門口檢票的保安在門票上做手腳,香客用過的票,不撕壞,照原樣扣下,再讓那些黃牛拿出去賣;這些“收入”,保安拿大頭,聽說之前有個保安,才干了幾個月,就拿這些“收入”買了輛車。

原本,跟保安隊配合,做倒賣門票、算命等生意的人,多少都跟寺里有些關系。我了解,有的是親戚在寺里當管事領導,有的是跟執事僧人有交情,跟保安隊長當姘頭,是最不濟的攀關系方式。而“一條龍”的方式最簡單,直接用錢砸出一條路。

那條豐厚的利益鏈條終結于內訌。因為分贓不均,“一條龍”里有人站出來,舉報經事的保安。原本,她們只想敲打一下同伙,不料,陰招使在了自己頭上,事情沒壓住,被方丈知道了。于是,寺里索性請來第三方公司接管。

我們來了之后,這種事就不存在了,在倒賣門票上,黃牛每個月少賺了幾千塊錢,其它的外快和便利也損失了。總之,盤踞在寺廟門外這條利益鏈上的人,都巴不得我們趕緊滾蛋走人。

頻繁的惡意舉報之后,保安們與黃牛們的相處,變成了一種脆弱的平衡,表面上,大家照面還和以前一樣,偶爾閑扯幾句,但我們心里都清楚,在這清靜之地,只有利益,沒有交情。

我們公司與寺院續簽合同之后,“妖獸”們見掀不起什么浪,也就消停了一陣。

8

在南方冬季的濕冷天氣里,我迎來了在寺里的第二個春節。

前一年,我沒趕上除夕夜和大年初一,這一次終于見識了十幾萬人涌向寺院的陣仗。寺廟周邊的數條馬路全部封鎖戒嚴,維持秩序的警察、特警、特勤、協保、消防人員,總數上千。

那幾天,寺廟對崗位進行了重新分配,檢票由志愿者負責,把守路口的是特勤和警察,我們保安,則負責引導和解答。如此安排,當然是為了互相牽制,防止有人暗中撈油水。光初一這天,我就看到,配備持槍人員的押運車來了兩次,寺里用掃把將香客捐的紙幣掃起來,足足裝了六大麻袋。

工作繁忙,我已經無暇顧及 “四大妖獸”的動向,只知道,她們在臨時搭的圍墻那邊,站在凳子上,隔著墻,向里面擁擠的人群兜售香燭。也許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她們又找到了新的辦法,和寺里的人勾搭著撈黑錢。


又一個早春,廟前的老樹發了新芽,天氣逐漸回暖,利益鏈條繞過我們之后,“四大妖獸”跟我們的關系,也有了些回暖。

執勤時,愛扯閑話的“小癟嘴”時常過來聊天,我提起網上關于僧人養私生子的傳言。說到這種香艷的話題,小癟嘴的談興更濃了,她說,寺里的僧人,在老家沒老婆的,就沒幾個。

“這有什么稀奇啊!”她表情依然是見怪不怪的模樣,又是那句口頭禪,“騙你是畜生!”

我來的時間不長,很多事都不知道,見我不信,她耐心地解釋其中緣由,說,現在寺里的僧人,大多都是“大和尚”從老家帶來的,有些就是半路出家,已經結過婚,即便之后名義上離了婚,但真正能夠“舍斷”的,很難。“就算沒老婆的,在外面就不找女人啦?不然賺這么多錢干嘛啊,是男人就沒有幾個憋得住的,又不是太監!”

講著講著,她頓了一下,忽然狡黠地笑起來,“不過還真有一個不喜歡女人的。”

她說的這個僧人我碰到過幾次,是個上了年紀的老僧,常到寺門口來接一些二十歲左右的男孩子進去。他見我們總是很客氣,偶爾還會閑聊幾句。“小癟嘴”說,“一條龍”老板娘的外甥,有一次進寺送東西,這位老僧人拉著他坐在床邊聊天,聊著聊著,一只手就開始摸他的屁股。年輕人頓時受了驚嚇,趕緊從寺里跑出來。

“把人都給笑死了!”小癟嘴笑得前仰后翻。


后來,因為舊區改造,“一條龍”所在的那排房子,全都拆了,“四大妖獸”也作鳥獸散,或者轉行,或者繼續去了別的寺廟興風作浪。那個跟假和尚結婚的女孩小潔,拆房子時,她的第二個孩子也出生了。

寺里這邊,改造擴建還在進行中,一切都在變,唯一不變的,是佛堂里高大塑像的笑臉。

(文中金鱗寺為化名。)


作者 | 中年野狗

編輯 | 朱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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