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回里，小姐丫鬟們一起聊起過生日的事。誰和誰是在同一月份，春天有誰，冬天有誰過生日。這么一群人湊熱鬧，發現二月份沒人過生日，襲人就說道：“二月十二是林姑娘，怎么沒人？就只不是咱家的人。”

探春笑道：“我這個記性是怎么了！”

寶玉笑指襲人道：“他和林妹妹是一日，所以他記的。”

探春笑道：“原來你兩個倒是一日。每年連頭也不給我們磕一個。平兒的生日我們也不知道，這也是才知道。”

林妹妹聽到這話，心里舒服么？

我猜是不大舒服的。前頭一起看戲的時候，林妹妹還因為小戲子跟自己長得像而生氣過。林妹妹愿意和丫鬟襲人相提并論么？

尤其有趣的是，襲人特別明目張膽地說，林姑娘不是咱家的人！

那她襲人是賈府的家里人么？

算起來，襲人連家生子都不是。所謂家生子，就是自己家奴才生的子女。襲人是后來買回來，伺候主子的外來妹。

按照清代的法規，家奴子女，世世代代為奴。

在第十九回，襲人還故意撒嬌騙賈寶玉以后要離開：“這話奇了！我又比不得是這里的家生子兒，我們一家子都在別處，獨我一個人在這里，怎么是個了局呢？”

在第三十一回里，晴雯和賈寶玉吵架，襲人來勸架，一口一個“我們”，晴雯吃醋，諷刺襲人：明公正道的，連個姑娘還沒掙上去呢，也不過和我似的，那里就稱起“我們”來了。

就算她和賈寶玉有了云雨情，賈寶玉看重她，打算納為妾，但到這一回為止，還沒真正實現呢！

真正拿了妾室的薪水，得到了王夫人的首肯，是在第三十六回，王夫人說，“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兩銀子里拿出二兩銀子一吊錢來給襲人。以后凡事有趙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襲人的，只是襲人的這一分都從我的分例上勻出來，不必動官中的就是了。”

所以，在第六十二回她能直接說“咱家”。就算她還是個沒開臉的姨娘，但是王夫人默許了就算數，人人都心知肚明。

言為心聲，襲人心里的那本帳，算得清清楚楚，界限分明。

還是在第六十二回，林黛玉和賈寶玉嘀咕私房話，議論探春的為人處世。

寶玉道：“你不知道呢。你病著時，他干了好幾件事。這園子也分了人管，如今多掐一草也不能了。又蠲了幾件事，單拿我和鳳姐姐作筏子禁別人。最是心里有算計的人，豈只乖而已。”黛玉道：“要這樣才好，咱們家里也太花費了。我雖不管事，心里每常閑了，替你們一算計，出的多進的少，如今若不省儉，必致后手不接。”

寶玉笑道：“憑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們兩個人的。”黛玉聽了，轉身就往廳上尋寶釵說笑去了。

按邏輯，既然是咱們家，那就不是替你們算計，而應該是替咱們算計。

但是大家族太復雜，管家的、掌權的各自為陣，現在當家的，和未來繼承家業的，又不同。

聽到林黛玉也說了“咱們家”，賈寶玉接口的話就特別直截了當，反正隨便他們別人怎么折騰，咱們兩個人享受榮華富貴。

在賈寶玉心里，林黛玉是咱們家的。但他的默許不算數。他納個妾，要個通房丫頭，不過是每個月二兩銀子一吊錢的事。娶誰為妻，卻是老祖宗賈母、皇妃賈元春王夫人、當官的父親賈政、皇商薛姨媽、競爭對手薛寶釵等人密切盯著的頭等大事。

林黛玉一生懸心的，就是真正成為賈寶玉的妻子，成為“咱們家”。

但她夢碎了。?

作者·沈嘉柯：著名作家、評論家，中國微型小說學會會員、中國教育學會會員、湖北省青聯委員、湖北省作協全委會委員、武漢民盟文化委員、湖北省法學會會員。已出版《沈嘉柯精選集(三卷本)》《與歲月溫柔相待》《人生是一場雅集》《平行塔》50多本小說、文集、古詩詞鑒賞等作品，蟬聯影響力作家文學貢獻獎。（ 個人微信號：wxshenjiak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