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凝喜歡收藏各種碗。
不管是西周的,還是唐宋的,他都喜歡。
尤其喜歡刻有侍女圖案的碗。
因為,很多年前,他喜歡過一個侍女。
這個侍女的名字叫柔嫦。
陳凝和這個柔嫦都是皖江人,從小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可是有一天,皖王路過他的家鄉,看到這個小姑娘眉清目秀,很是可愛,便用50吊錢從柔嫦的父親那里買下她。
那時候,柔嫦的家里有五個兄弟,三個姐妹,趕上災荒年,他們可都是父母準備交換的食物。
能入宮當個侍女,對這個小女孩來說,命運已經很不錯了,最起碼好過那些在兵荒馬亂中被侮辱烹吃的女孩子。
于是,左鄰右舍都很羨慕,羨慕柔嫦的父母,也羨慕柔嫦這個小女孩的好命。
但是陳凝卻絲毫沒有快樂的感覺。
那年,他十六了,頭一次和姑娘接吻,頭一次和她在一起每日的開心。
而那個讓他開心、讓他迷醉的姑娘就要走了,要去那個什么該死的王爺的家里當一個婢女。
一輩子也不會再見到他了。
想到這兒,陳凝的肚子中突然有一種空虛落寞難受的感覺,好像是失去了人生最寶貴的東西。
那時,他還不懂,這種東西叫做,愛。
可是,當他懂的時候,已經是現在這個樣子了。
柔嫦走后,陳凝悲傷難抑,一氣之下,給家里留了一封書信,自己找人凈了身,入了皖王府,做了地位最卑微的打雜太監。
那時候,他什么也不懂,什么也干不好,整日里想的都是柔嫦的影子。工作做不好,人又整天癡癡呆呆的,所以管事太監很是討厭他,人人都欺負他。
但是他仍然沒有見到柔嫦。
后來才知道,一次王爺王妃帶柔嫦進宮,太后一眼就看中了這個精靈可愛的小姑娘,張口就把她留了下來。
陳凝聽后,默默地哭泣了三天。然后下定決心,自己一定要到京城,一定要進九重宮。
自此,他好像變了個人似的,每日的不再是那張愁眉苦臉,不管見到誰都是一副人畜無害的真誠微笑。
手腳也勤快麻利了很多,見事也變得異常機靈,嘴巴也越來越甜。
老天不負有心人,終于,管事太監年齡大了,退下去了,他成了管事。
幾年之后,皖王暴病而亡,皖王妃也在哀泣之中不久便離開人世。沒有子嗣的皖王一系就此斷絕。
太后對皖王一直寵愛,見自己的愛子夭亡,心痛之下,愛屋及烏,將皖王宮中的太監宮女都收攏到自己這兒來。
聽到自己就要進京的消息,陳凝興奮地都睡不著覺了。
柔嫦,我終于可以見到你了,你……還記得我嗎?
九重宮的華麗恢弘不是用語言可以形容的,陳凝第一次來到這世上最宏大的宮殿,心中的激動自不待言。
這時候,他四處張望的眼神惹怒了當時的內侍副總管張庸。
他一個嘴巴過去,罵道:“頭一次進宮啊?呆頭呆腦的,沒一點教養!”
陳凝捂著自己火辣辣的臉頰,傻愣愣地看著眼前這個白凈面皮的老太監,嘴唇哆嗦著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這種懵然無知的眼神徹底讓張庸惱怒了,左右開弓,扇了他十幾個大嘴巴。
這大嘴巴徹底把他打醒了,陳凝立刻跪在地上,頭磕的鮮血橫流。
“教禮司的人,把他拖走!打他三十大板,讓他長點記性。”張庸氣哼哼得甩了甩袖子。
望著那個翩然遠去的背影,陳凝的嘴唇緊緊抿著,眼中射出毒蛇一般狠毒仇恨的目光。
他知道,這個叫張庸的太監,這輩子就別想再善終了。
皇宮不比王宮,王宮中,太監們是很逍遙的,皖王又很平易近人,所以,太監們經常可以沒大沒小地跟王爺說些笑話,也經常可以隨意的出宮溜達。
但是自從進入這九重宮后,陳凝就不再那樣逍遙放肆了。
因為他知道,這里不是皖王府。
還因為,張庸那十幾個巴掌和三十個板子。
很快的,陳凝就進入了角色,發揮了他長袖善舞、善于揣摩人心的長處,慢慢地和宮人們打成一片。
先是到倉儲司做了一年多的看門狗,又因巴結上司巴結的很成功,被調到了御膳房。
御膳房之后又到了通文司,這是皇宮內專管傳遞消息的機構,通知大臣,宣召,一般都是從這里派出太監。
通文司干了又一年,因為表現出色,被任命為副通事。
更重要的是,八面玲瓏的陳凝也因此結識了朝中很多重臣,比如說大臣常憲。
常憲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是陳凝到他府中宣召,讓他進宮面圣。那時候常憲倒不覺的這個年輕太監有何出色,以為跟其他太監一樣很是勢利。
但是在一旁的巫祝甄儀卻在事后告訴常憲:“此非常人,大人應該重視。”
于是常憲和他開始交好。
在通文司干了一段時間,這時候皇上寵愛小兒子雍王,給他多選了幾名機靈的太監服侍他,陳凝也在其內。
他很快憑著機靈獲得了雍王的青睞。
那時候,太子還是齊王晁壽。
有一次雍王進慶壽宮面見太后,帶著陳凝一起去。
那時,雍王正和太后問安,太后絮絮叨叨地問起他的飲食起居,說起個沒完。
百無聊賴之際,陳凝偷偷地打量四周,突然,他渾身一震。
眼眶,立時就濕潤了……
只見一個穿著鵝黃婢女衫子的俊俏婢子,正含笑給太后端上參茶。
那,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柔嫦啊。
他渾身激動的每一塊骨頭都在顫抖,每一根汗毛都在流淌著熱流。他恨不得馬上撲過去抱住她,用鼻子嗅一嗅她的長發。
可是他沒有這么做。
他一直在偷偷看著柔嫦,然而她卻仿佛看不見似的,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太后。
當他隨著雍王失魂落魄地從慶壽宮中出來的時候,整個人都神志恍惚了。
剎那間,他似乎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踩在云彩里。
第二天一大早,一夜未眠的他尋了個借口,托了層層關系,來到慶壽宮,就是希望能見她一面。
他等待了好久,從太陽初升一直到落山,都不見柔嫦從殿中出來。
正在他心灰意冷,就要回去的時候,他眼角一瞥,驚喜地發現她從宮中緩步走了出來。
陳凝停止了呼吸,眼中帶著狂熱的喜氣和期待,希望她能看到自己。
只是,這個姑娘的眼眸中為何只剩下憂愁和心事?難道是在想我嗎?
正在這時,一個宮中值宿的年輕侍衛偷偷地從拐角處跑了出來,從后面突然抱住柔嫦。
陳凝看得大怒,正要上前教訓,接下來的一幕卻讓他心膽俱裂。
只見柔嫦她先是一驚,然后似是感覺到身后的人的味道,忽地低頭甜甜一笑,埋進了了他的懷里。
月光下,倆人相依相偎,笑語盈然地打情罵俏,你親我儂。
陳凝的心,都死了。
他呆呆地,自己也不知道何時從慶壽宮中出來,躺到自己床上,忽然放聲大哭。
哭了許久,他用袖子將眼淚一擦,英俊清瘦的臉皮上慢慢地浮現了一絲笑意。
只是這笑意,是那么的讓人恐懼……
幾個月之后,太子晁壽因為私自在東宮召集兵馬,深夜持劍闖宮等事被皇上廢黜。
接下來,就是立誰為儲的問題。
這時候,所有人的心思都活泛起來,就連幾個最不受皇上待見的皇子,也都擠破腦袋地討好皇上,討好太后,討好內侍總管太監,討好班閣大臣,甚至連皇上寢宮的一個小黃門都討好的不得了。
雍王也想去效法諸位哥哥,陳凝在一旁冷冷一笑:“殿下若想在皇上眼中脫穎而出,我看最好什么都不要做。”
雍王不解,陳凝道:“如果您也像其他皇子一樣四處奔走的話,皇上也必定認為您也是這樣的人,與其這樣,還不如讓皇上對您的印象大大加深。怎么加深呢?您看,別人都去送禮了,您誰也沒送,皇上知道后,會不會對您另眼相看呢?”
雍王拍手大笑:“此計甚妙,還是你了解父皇啊。”
果然,沒過多長時間,皇上就頒下詔書:立雍王晁宗為太子。
幾年之后,皇上駕崩,太子繼位,作為雍王的頭號心腹,陳凝也跟著成為太子的侍立太監。
自己在宮中的地位,已經僅次于張庸了。
這時候的張庸,早已不記得眼前這位前途無量、笑容可掬、人畜無害、笑容真誠的年輕人就是當年自己曾經狠狠地揍過的小太監。
每次見面,陳凝總是備加恭謹地向他微笑致意,像后輩子侄一樣噓寒問暖,談笑風生。
這時候的張庸就會很受用地點點頭,心里想:此人不錯,懂得教養。
而在陳凝眼中,這位呼風喚雨手握宮中重權的張大太監早已成為死人。
過了些日子,有件不大不小的事情發生了。
說它不大,是因為就是一個小侍女和一個小侍衛;說它不小是因為此事涉及到太后。
這個小侍女和那個侍衛偷情被人發現,便欲攜帶太后宮中玉器私奔。結果正好被人撞見,被逮到內安司來。
內安司的管事太監也是和陳凝私下喝酒聊天的時候隨口當一件奇聞逸事說的,陳凝聽后眉頭輕輕一跳,問道:“那,你打算如何處置啊?”
內安司管事噴著酒氣哈哈一笑:“哎,管他呢,這個小侍女名叫柔嫦,是太后非常寵愛的一個婢女,殺不得,那個侍衛,也是太后喜歡的人,這倆人啊,我看是重重揚起,輕輕放下,估計過段時間等風聲靜了,太后忘了這事,這倆人也就沒事了。”
陳凝的眼中立刻流露出異樣的神采,他精光一閃,笑吟吟地對他說:“你要是這么辦的話,估計你的好日子也快到頭了。”
內安司管事一聽這話,立刻靜聽道:“陳大哥此話怎講?”
“你想啊,太后是如此器重二人,而二人竟然做出如此茍且之事;再者,他二人居然還敢偷盜太后的東西,你說,要是你最信任,最愛的人背叛了你,你心中是該有多么的恨啊。”
內安司管事聽后酒嚇醒了一半:“要不是陳大哥提醒我,我腦袋搬家了都不知道。不行,我這就回去重新審問!”
“慢著,兄弟我怎么能讓你一個人承擔這份責任呢?哥跟你一起去!”
“好!”
來到內安司內部的審訊房,陳凝問道:“那個小侍女關在哪個房間?我去看看她還能說點什么。”
內安司管事不疑有他,恭敬地道:“您老請便。”立刻便親自帶著他來到關押柔嫦的那間審訊室。
煙霧繚繞的刑具架上,一個花容月貌的美麗女子正被綁縛在上面。
她驚恐地看著眼前的來人,尖叫道:“不要,不要,我是太后的人,我要見太后!”
內安司管事正要喝止,陳凝擺了擺手,示意他們都出去。
屋內只剩下他和柔嫦兩個人。
柔嫦驚恐地看著眼前這個陌生的白面太監面無表情地慢慢走近,精神幾近崩潰:“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看到她這副模樣,陳凝慘然一笑:“嫦兒,看來,你終究是沒認出我啊。”
“你、你是誰?”
“我是誰?”陳凝放聲狂笑,笑聲之后,他絕望地低吼道:“我?我是一個傷心的人,一個被負的人,嫦兒,你忘了么?八年前,皖江岸邊,是誰為你吹去頭發上的茅草?”
柔嫦立刻睜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叫道:“凝哥?你是凝哥?!”
陳凝嘿嘿冷笑:“我不說名字你是不是想不起來了?”
“你、你進宮做了太監?”
陳凝笑道:“是啊,我不但做了太監,還做了更多惡心、屈辱的事情,你要不要聽啊?”
柔嫦的眼睛中完全被眼前這個半是癲狂半是清醒的太監嚇呆了,好半天才說:“凝哥,對、對不起……我、我不該認不出你的……”
陳凝擺了擺手:“不用說了,我想,這一切都是天命吧。今天,我是來救你出去的。”
柔嫦狂喜地叫道:“我可以出去了?太后肯見我了?那小湯是不是也沒事了?”
陳凝憐憫地點了點頭:“沒事了,真的沒事了。”隨即上前幫她解開鐵鏈。
他扶著她走下刑架,柔嫦欣喜地道:“謝謝凝哥,我、我終于又可以和小湯在一起了。我……”
突然,她不說話了,因為她發現,一把匕首,深深地扎進了她的心窩。
她難以置信地看著他,慢慢地低下了頭,直至全身再無一絲生氣。
此時的陳凝,早已淚流滿面,痛哭流涕,渾身顫抖。
他張著嘴,想大哭,可是只是憑空地張著,發不出一絲聲音。
最后,他癱坐在地上,抱著她的尸身,渾身抽搐,眼淚鼻涕流的到處都是。
當他從里面出來的時候,臉上一絲一毫悲戚的表情都沒有,仿佛他從來就沒有哭過,靜靜地告訴內安司管事:“女犯畏罪自殺,我把她放在地上了,你們去看看,怎么搞的,犯人身上還藏著匕首?”
內安司管事大吃一驚,進屋見到地上的女尸,心中充滿了疑惑,但是看到陳凝那冷冰冰的眼神,心中一寒,嘴上卻說:“是是是,犯人畏罪自殺,該死,該死。”
陳凝臨走時仿佛是漫不經心地又來了一句:“我聽說鴛鴦很是恩愛,如果鴛鳥死了,鴦鳥受不得悲苦,也會殉情,你說是不是這回事?”
內安司管事戰戰兢兢地答道:“是這么回事,是這么回事。”
陳凝翩然遠去。
而今,張庸一死,陳凝上臺,成為內侍總管太監。
此時的皇上和貴妃,正在九云嶺春狩,還要過幾天才能回來,太后也去寧壽寺禮佛去了。
現在的九重宮中,他的權力已是最大。
他把玩完畢那些架子上的名貴瓷碗,慢慢地坐在太師椅上,嘴里含著香茗,翹著二郎腿,看著外面瀝瀝淅淅的春雨,笑呵呵地道:“不過如此……”
這時候,常憲派信使緊急求見。
陳凝立刻起身,拿過書信,一拆,頓時臉色大變。
難道天,又要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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