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被我中斷了很久的系列:“《西游記》里的十二生肖”。當初寫了豬(豬八戒)、鼠(金鼻白毛老鼠精)、牛(牛魔王)、虎(虎力大仙)、兔(玉兔)和馬(白龍馬)。現在想著將它續上,今年是雞年,就從雞開始。
食物鏈:“七十二變”與“二十八宿”
若說《西游記》里有什么最被低估的法術,那非“七十二變”莫屬。
從任何角度看,變化術都屬于那種“開了修改器玩游戲”的BUG型技能,道理再簡單不過——世間萬物,都自帶相生相克之理,而一旦掌握七十二變,就意味著可以將自己隨機轉化為周天一切生靈的克星,尤其對于妖類來說(他們本就是食物鏈里的各種鳥獸修煉成精),幾乎毫無破解之道。
對七十二變最嫻熟的使用,發生在《封神演義》里,楊戩對此術的修習和實踐已臻鬼神莫測之境,擒土行孫、斬魔家四將,尤其是在孟津誅殺梅山六怪,基本用的都是“你是哪種動物化身,我就變成專吃這種動物的另一種動物”思維。
只是,這種弱肉強食的血淋淋場面,《西游記》里基本沒出現。孫悟空祭出七十二變,不外乎三種用途:偷東西、逃命、惡作?。看巫兂尚★w蟲鉆進人家肚子后,最多也就打套拳翻幾個跟頭——要知道楊戩可是直接下手把花狐貂的五臟六腑抓到稀爛)。
究其原因:其一,無論從何種主題解讀《西游記》,都必須承認,它的戲謔、玩鬧風格非常突出,和封神那種“改朝加換代、眾仙度殺劫”的全宇宙全物種戰爭相比,慘烈度要遠遜于彼;其二,孫悟空此人,雖然武藝高強、法力精深,但他那股無法洗脫的、愛玩愛鬧的猴子氣(這是顯性),和那種潛藏在骨血深處的、大慈大悲的佛心(這是隱性),使其但凡上陣作戰,不嗜血、殺心淡、先下手意識較弱,并不會把自身技能的直接傷害力發揮到極致。
所以,既然作者在作品敘述風格和主角作戰風格上,雙雙有意無意地忽略了對“相生相克之道”的演繹,那在“如何降妖”的常規命題面前,也就自然地躲開了這種套路——仔細想想這種套路也確實沒意思,如果讓孫悟空看見金鼻白毛老鼠精就變只大花貓、看見牛魔王就變只大老虎、看見玉兔就變只大灰狼,八十一難基本都能秒破,這故事的講法充其量騙騙三歲小孩。
故而西游降妖,基本是三種模式:法寶克制(比如靈吉菩薩的定風丹之于黃風怪)、追根尋源(坐騎下凡就請原主人來負責)、終極boss的萬能救助(實在不行就找觀音,再不行還有如來——如果遇到六耳獼猴和大鵬鳥那種讓人絕望的對手)。
“二十八宿”是一群身份特殊、很有個性的神祇,他們中的每一個,都與一種動物對應(亢金龍、井木犴、室火豬、心月狐、鬼金羊、虛日鼠……),也就是說,在天庭中,只有他們和妖類一樣,在食物鏈中擁有著自己的位次符號——他們原本可以在“相生相克”的生態系統中發揮重要作用,只可惜,隨著降妖思路的改換,他們也就失去了巨大的用武之地,成了配角。
不過在配角里,他們的戲份也還算是很多的。
小雷音寺內幫悟空脫困,玄英洞“三木”禽星大戰犀牛精,都與他們有關。
雄雞一唱天下白
昴日雞,西方白虎七宿之一,在天文學上,特指西天穹昴星團,也就是歐洲占星學中金牛座七姐妹星團。
在電視劇里戴著一頂大雞冠和一只鷹鉤鼻的昴日星官,是二十八宿里,唯二擁有單獨戲份的神祇——另一位是奎木狼(下凡變成黃袍怪),只可惜,那是個反派。
要說昴日星官,先要說幾句他下凡降妖的誅殺對象——西梁女國毒敵山琵琶洞蝎子精,她在電視劇里最著名的臺詞,就是那句“我可不是嬌滴滴的女王,有的是力氣和手段”。
蝎子精的美貌,大約是被高估的——《西游記》里這段描寫香艷得很:“那女怪,活潑潑,春意無邊;這長老,死丁丁,禪機有在。一個似軟玉溫香,一個如死灰槁木。那一個,展鴛衾,淫興濃濃;這一個,束褊衫,丹心耿耿。那個要貼胸交股和鸞鳳,這個要畫壁歸山訪達摩。女怪解衣,賣弄他肌香膚膩;唐僧斂衽,緊藏了糙肉粗皮?!薄鳛槊撘挛杷囆g的歷史先驅者,她已經用盡了每一個毛孔里的風情,只可惜沒選好觀眾,在唐僧面前跳了大半夜,也不曾見出什么成果
可蝎子精的武藝法力,則屬于被嚴重低估的那種,今人說起西游記里最強大的妖怪,逃不出大鵬、牛魔王、九靈元圣、金兜洞兕大王、六耳獼猴這幾位,卻常常想當然地忽略了這位女流:她使一條三股鋼叉,力敵悟空八戒聯手合攻能纏斗多時,更兼尾后一條倒馬毒樁十分霸道,讓行者額頭紅腫、老豬嘴唇起泡,回溯往事,甚至曾在雷音寺聽經時扎傷過如來左手中拇指,連觀音也聲稱“近不得她的身”——這好像是整部西游里唯一弄疼過佛祖的生物。
于是乎,該到了昴日星官大顯身手的時刻。
雖然從古到今不是忙著下蛋就是被燉成湯鍋,可是中國文化譜系里,雞的地位還是不低的。
《韓詩外傳》述及雞之“五德”:“頭戴冠者,文也;足搏距者,武也;敵在前敢斗者,勇也;見食相呼者,仁也;守夜不失時者,信也?!?/b>
一種尋常家禽,就這樣暗喻了儒家倫理幾乎所有最重要最關鍵的稟賦,雖然不會飛,卻立于綱常的最高處。
南天門外初遇,昴日星官言行得體(停執事分開左右緩步而出)、裝束整齊(一身金縷朝衣)、治軍有法度(天兵天將呼其為“主公”——簡直三國演義氣象),這是他的“文”。
猴子說明來意,昴日星官對答:“本欲回奏玉帝,奈大圣至此,又感菩薩舉薦,恐遲誤事,小神不敢請獻茶,且和你去降妖精,卻再來回旨罷?!倍潭桃痪湓?,玉帝、菩薩、大圣,周周全全地顧到,誰的面子都不曾拂去,事急從權,來不及請旨、來不及獻茶,但做可以不做,說卻必須要說,后者表達歉意,前者回來再補,敬上與待客的禮貌,絲毫不曾錯亂,這是他的“信”。
聽說有難,即刻出發,也不打聽對方段位斤兩、究竟有多少勝出把握,急公好義之外,也是對自家實力的胸有成竹,這是他的“勇”。
到了毒敵洞外,先醫八戒嘴,再治行者額,杏林春暖,妙手濟人,這是他的“仁”。
至于“武”,那就要看降妖時的表現了。
只可惜,蝎子精是西天路上最害怕天敵的妖怪(或者說,受困相生相克之理最徹底的妖怪):雞是蝎子的天敵,蝎子對雞自然該是畏懼的,可這位的“畏懼”已經不僅僅是“被雞啄會死、看見雞會躲”,而是聽到雞鳴就骨軟筋酥、瞬間失去全部戰斗力。
于是,昴日星官的全部發揮余地只剩下“對著妖精叫一聲,那怪即時就現了本象,是個琵琶來大小的蝎子精。星官再叫一聲,那怪渾身酥軟,死在坡前?!?/p>
從頭到尾,沒動手、沒動腳、沒出刀、沒亮劍、沒祭起法寶、沒解開戰袍,大概連汗都沒出、鞋都沒臟,僅僅就是叫喚了兩聲。
是不是連昴日星官自己,都會覺得有些不過癮呢?
毗藍婆
同樣的情形,還發生在昴日星官家族第二次助陣取經團隊的時候——這次師徒受困的罪魁,是黃花觀里的多目怪,盤絲洞七位蜘蛛妖女的師兄,以及,最關鍵的,蜈蚣精。
毗藍婆菩薩來了,她是昴日星官的母親?!段饔斡洝防飿O為罕見的“兩代人先后亮相”,多是老子兒子的形式——牛魔王紅孩兒、李天王哪吒——這次,卻換作母子配。大約雞是雌雄異態較為明顯的動物,公雞母雞的習性和能力,有著顯著的差別。
所以,毗藍婆不會鳴叫、無法使用聲音這個物理攻擊屬性,作者給了她一個道具——繡花針,據說煉自昴日星官的眼睛。抱歉,我在這里想到了“雞眼”這個梗??上Ф嗄抗质掷?,少一把修腳刀。
毗藍是佛家用語,出場卻是道姑的打扮;頂著菩薩的頭銜,卻把兒子送進天庭為官。這位老太太,絕對不是尋常角色。
那根繡花針,非鋼、非鐵、非金,收放自如,誅妖于無形,確切的說,只不過是一縷光,在西游記的法寶譜系里,它的神秘學色彩也足以傲視群雄。
只可惜,這位不尋常的老太太和她不尋常的法寶,照樣沒有得到什么發揮的空間。
繡花針被祭在了半空中,于是“響一聲,破了金光”——那個從多目怪兩肋下一千只眼里散射出的金光,那個讓孫悟空“向前不能舉步,退后不能動腳”、“力軟筋麻,渾身疼痛”終至于“止不住眼中流淚”的金光,這一刻,僅僅“響一聲”,就放棄了全部抵抗。
“毗藍婆走入觀里,只見那道士合了眼,不能舉步”——又一次地,沒動手、沒動腳、沒出刀、沒亮劍,那個兇神惡煞不可一世的邪祟,秒變“合了眼,不能舉步”——不是不戰而屈人之兵,而是不戰就直接面對了一個植物人。
還是這一回的末尾,孫悟空的總結最是到位:“我想昴日星是只公雞,這老媽媽子必定是個母雞。雞最能降蜈蚣,所以能收伏也。”
“雞最能降蜈蚣”,有了這一句話,別的,都無需贅言。昴日星官和毗藍婆戰神一樣的表現,不是他們修煉出了非凡的能力,而是他們在自己的天敵面前,專心做雞——抱歉,這句話有歧義。
昴日星官和他母親的故事,無非告訴我們這樣幾個道理:
第一,萬事萬物,都逃不過科學道理,食物鏈是永恒生效的。
第二,把那么多可惡的害蟲毒物納入自己的菜譜,然后,再把自己納入人類的菜譜,雞真是我們的好朋友。
第三,如果按照自然規律來寫降妖,西游記會變得超級沒意思。
有過競爭,有過犧牲,
被愛篩選過程。
學會認真,學會忠誠,
適者才能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