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許多年以后,當我的靈魂扭曲著升起,自嘲地看著自己的軀體的時候,我想起這個夜晚,我開著從我的老毛子室友那邊借來的二手寶馬車游蕩在午夜12點的大街上, 好像《百年孤獨》里的奧萊雷諾上校一樣地在面對行刑隊的時候想起一切的開始。
我著急交待我的結局,就是我最后,是死了,反正是被行了死刑。
直到現在我才明白為什么馬爾克斯寫《百年孤獨》的時候那么著急地交待了主人公的結局,因為我一點也不想噓唏地在這自傳的最后來一句,“他最終還是死了。”這是對讀者的嘲弄,二十一世紀的讀者那么聰明,那么性急,他們才等不到最后的最后來看你的結局呢,想知道結局,翻一翻紙書的結尾,或把電子書文檔拉到末尾,讀者就會曉得“這傻逼最后還是死了”。所以把故事的結局不老實地隱藏起來是幾百年前說書人干的事,想那明朝時候的關下,驛館,客棧,妓院里的說書人會在開頭來一句“話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然后在每天配著二胡,鏘鑼的伴奏終了一天嘴巴的生計的時候,來一句“欲知后世如何,且聽下回分曉”。
回到午夜十二點的大街,地點是美國東部一個富裕小鎮,記得我剛搬來這個鎮上的時候,還充滿著對自己即將踏入的小資生活的向往,向往著自己會在工作日的早上忙碌的bagel店里隔著人群望見一個有著長長中分的黑發,素顏但紅唇,說話輕柔但舉止俐落的亞洲臉果兒,在晚上社區健身房的游泳池里透過沒有近視度數的游泳鏡,揣摩那個正優雅地游著泳的姑娘是不是自己早上所見,然后最后終于在周日下午的小茶館門口,吹著微風,伴著悠揚的小提琴聲坐在這位讓我日思夜想的姑娘身邊。
當然,這一切都沒有發生,生活令人發指。
Bagel這種碳水化合物密度高到令牙齒不能承受的食物總是讓這個牙醫極度發達國度的人民橫添幾層膘肉。工作日早晨的店里,除了膘肉就是老太太。當然bagel這種食物我還是非常非常喜歡的,尤其加上酸奶油和熏三文魚,其美味程度堪比老家的梅干菜豬油大餅。社區健身房的更衣室里有風雨無阻地每天盯著你的屁股看的猥瑣美國老頭,他總在健身房里游蕩,從跑步機對面的鏡子里看到我來了,便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我的附近。我換衣服的時候,蒸桑拿的時候,泡熱水池子的時候,每次和他眼神相撞,他就回過頭去。小茶館呢,周日下午睡到三點起床,吃個飯五點了,茶館周日開門么?我不知道。
黑色的夜,黑色的車,黑色的車窗被老毛子貼了膜,他連擋風玻璃都給貼黑了,晚上根本看不清車燈照射的世界。
我要看清楚這夜晚做甚,所謂夜晚,就是為了讓一切都藏匿在無邊的黑暗之中。
搖下車窗,點起一枝煙,這茫茫人海之中的我和你好像這一星煙火之于黑夜。
我是要出來干什么呢?想起,我是來買洗衣液。總是半夜要睡的時候才想起來自己囤積了幾個禮拜的衣服沒洗。衣服沒洗,明穿什么?上個禮拜才買的洗衣液怎么就被用完了?得去二十四小時便利店買,可我車撞壞了,修了仨月了還跟鋪里躺著呢。怎么辦?開老毛子的破寶馬去買。
他這寶馬,前年從加州的一個二手車拍賣行里購得,買的時候一萬二千美金,到現在已經開了快二十萬公里了,上次開他車是去機場接人,開到一半的時候,寶馬說對不起,我的變速箱壞了,就癱在路邊。巧,要接的還是一姑娘。
急剎車,我的腳比我的眼睛快,剎停了車才看明白是怎么回事,一個墨西哥人種的小哥抱著一團棉被似的東西從一家通宵營業的快餐店里急跑出來,沖過馬路,沖過我的面前,轉入一條漆黑的小巷,消失不見。
繼續開,轉彎進入便利店的停車場,兩輛警車一如既往地關著燈貓在街角。便利店挺大,里面燈火通明,六七十的老嫗行動不便,推著幫助行走的支架在買零食,戴著金絲邊眼鏡的中年人在挑雜志,店員緩慢地在店里行走巡視,我也在緩慢地行走,巡視,因為我又忘記我是來買什么的了。
這是午夜,十二點。
又走了兩圈,想起來了,我拎起一瓶洗衣液就走,走過老嫗,走過金絲邊眼鏡,走過店員,走出了便利店的大門,奇怪,怎么沒響,洗衣液上明明掛著防盜的感應器,啊呀,我還沒付錢呢。轉身折回店里,店員似疑似噱地看著我,我說,嘿嘿。
再開過快餐店門口,剛才兩輛貓著的警車全在,閃著燈,還有新來的幾輛。
已經開過頭的我又好奇地把車倒回去,我想驗證我剛才的假想是否正確。下車,兩個青壯的警察攔住我,一黑一白,一個女警官在設路障,還有一個拉丁裔的警官,也許也是墨西哥人,正從警車里拿出相機。店門口的地上一灘血,傷者已經送往醫院。
原來剛才我剎車是因為聽到了槍聲。
警察讓我掏出我的駕照,我掏不出來,前兩天駕照被吊銷,扣留在車管所。我說長官,學生證行不行。長官看了一眼,學校不錯,學醫的吧?我說不不,我學商的。他說我只知道你們學校醫學院好,商學院怎么樣?我說哪有什么商學院,混日子,想拿了文憑就走人,所以讀商。警察想了想別的事兒,然后對我點點頭,說小伙子不錯,好好讀書,有前途。然后他問我你知道剛才這里發生了什么嗎?我說不知道。他說你確定?我說,我不知道,我也忘了。然后我馬上補道,我就住在這附近,拐一條街就到。警官要了我電話,說,有需要我們會聯系你的。
我冷汗直冒,好像記得剛才那墨西哥小哥經過我車時往里面看了我一眼,這個時候我真希望這夜夠黑,這車的擋風玻璃夠黑,誰也看不清誰。
我說,我看到一個人,從快餐店里跑出來,往那條巷子去了,便指。白人警察說,你確定嗎,那條?黑人警察說,小子剛才為什么不說。我指指地上的血,真稠,在暗黃的路燈下泛起層層油光,像染紅了濃縮了的牛奶,說,我看了那灘東西就什么都不記得了。
你看清楚那人長相了嗎,我腦子里浮現起午夜又暗又濕的日光燈和警局里又硬又冷的椅子,去年的時候半夜在高速公路上套牌加超速,又被懷疑車里有毒品,進去過一次,說多了搞不好又要進局子做筆錄!我趕緊說,我沒看清,我正打電話呢,突然有人影躥過,
我只看到個影子往那個巷子里去了,別的什么也沒看清。
你敢保證你說得每一句話都是真的嗎?那個女警館突然從長長的影子里走出來,手里拿著個筆記本。
我說我確定。
她說,來,在這里簽個字。
其實我還被問了很多話,交待了很多,但是我都記不得了。
我就記得,末了的時候,那個黑人用濃重的黑人口音來了一句,你知道你開車的時候是不能打電話的,對嗎?
我說是是是,其實當時是我剛拿起電話想打,還沒來得及撥號,所以我只是舉著電話,好像舉了一個漢堡包一樣。
黑人嘿嘿一笑,漢堡包啊?我也嘿嘿笑,漢堡包恩。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抽了好多煙,老毛子說你不該在家里抽那么多煙,因為在家里抽煙會肺疼,我說你什么邏輯,在家里抽就會肺疼。他說你想,你在外面抽,學校下課的時候出去跟一幫韓國人抽,抽一根,大家說說笑笑,就不抽了。你一天也就抽了那么一根兩根,你在家里抽,抽完一根再抽一根,再抽完一跟又抽三根,你就忘記自己抽過幾根了,我看你看書的時候抽,打電話的時候抽,
看電影的時候也抽,別他媽呆家里抽煙,也別他媽呆家里,家里太壓抑啦!(原話是“home is depressing”)這樣下去,你的肺壞了,我的肺比你壞的更快,你知道,自己抽煙的人沒感覺,在邊上呼吸的人受不了,我知道,我也抽煙,但是我忍住,不買煙,每次在學校沒煙了,寧可跟別人一美金買一根煙抽,我知道貴,但是我每天抽一根,兩根就不抽了,你也別他媽買一條一條的煙回來了。我現在有時候抽的肺疼,你不疼嗎?
我說,還好,我沒大有感覺,我只知道我全身都疼,肺疼不疼我也不知道。
然后突然雷聲大作,雨遲遲不來。
第二天和接下來的幾天都是雨,春雨。
家鄉的春風沐人,春雨澆灌萬物 。良人愛春雨,因為那春雨叫良人覓得佳人。惡鬼也愛春雨,自古就有“綠林大盜”,因為那春雨一來,在山里洞里躲藏了一冬的饑渴惡欲,都趁著春雨如酥,趁著那良人與佳人正春眠不覺曉的時候,襲出來,山鬼們開始搜蛇,盜墓,打家劫舍,拆散良人與佳人。總之中國的春雨滋潤萬物,孕育人事,不論好壞。
怎么美國的春雨一點也沒有中國那細膩婉約朦朧的感覺,想是那美國的雨婆子也習了美國人的水土秉性,肥碩而暴戾,發起狠來潑得那春花帶葉四濺在地上,淋得人心惶惶,無心失眠,我日日在家里倒頭就睡,睡得不知天是昏曉,地是干濕。只是那鬼的脾氣倒不分國界,于是家鬼哭,野鬼笑。
天終于放晴的那天,我接到警局來的電話,說快餐店的店員沒有傷及要害,性命無礙。嫌疑人找到了,是個美國公民,白人,從無前科,始終找不到兇器,小店也沒有監控錄像,證據不足,無法定罪,只好放了。
某個白天又經過那家快餐店,照常營業,還是那個營業員,因為那個快餐店永遠只有那一個營業員。店里依然飄出番茄醬和芝士混合的撩人香味。好像一切都沒發生過。我突然懷疑起我的記憶來,那兩個警察真的聽信了我沒有看清楚嫌疑人的鬼話了嗎,居然不叫我去認人。電影里不是演,會讓人躲在一堵只能從這頭看到那頭的玻璃墻后面,“不是這個,是那個”的輪流認定嫌疑人嗎?
雨是下了一個月嗎,還是兩個月,那個營業員已經傷愈了?下了那么久的雨,我的鼻里充滿粘膩,眼里盡是血絲,家里盡是潮濕的霉味,這讓我想起家鄉的梅雨季,只是那應該是悶熱得讓人連情欲都提不起來的夏季。
全身突然疼痛,萬蟻噬骨,百爪撓心,幾天的暴雨連綿和倒頭大睡,讓我身上因為小時候踢球留下的傷筋裂骨又鬧起風濕的余興來。
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一月有余沒有運動了。
去健身房吧,莊說,啞鈴不會騙你,該多重他就多重。
嗯,我說,我們什么時候去把槍證考了吧。
考槍證?干嘛?
去買把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