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公交車上,百無聊賴。
全中國的公交車都有一些共通的特點,比如破舊程度與線路相連的地區(qū)富裕程度成正比,還有就是油門和剎車都只有最大和最小兩個檔位等等。
就拿我在武漢坐公交車的經歷來說,如果你不牢牢抓住身邊任何能固定身體的東西,只需要開一站地,你就可以在汽車前后玻璃上留下數(shù)個自己身體的印記。
但是這些都還不是最可怕的,來到這里以后,我聽說了一件事:幾年前,一輛公交車因為超載超速,直接沖過跨江大橋的護欄,一頭栽進嘉陵江里面去了。
乍聽上去,這個故事像極了各種垃圾新聞網站上的頭條,是個極適合作為飯后談資的都市異聞,而且第一次聽到的時候,不免還讓人有點想笑——電視上常常播放的歐美爛片里面的場景不過如此。
但仔細想想,你坐過的所有公交車里,有在高峰期不超載的嗎?再想一想公交司機們平時踩油門的力道,諸位覺得這件事情真的那么不可思議嗎?
所以其實這是一個恐怖故事,而且是真實發(fā)生的恐怖故事,想要了解更多地朋友完全可以去查一查以前的新聞。事故發(fā)生后,涉事公交公司——公交七公司——也因此關門,公司領導等一眾責任人也蹲了大牢。于是重慶的公交車編號中,再也沒有了以數(shù)字七開頭的公交車,隨著時間流逝,現(xiàn)在也只有這個故事被傳了下來。
和我講這個故事的大哥口沫橫飛,講完后不忘點評一番,點評內容先是罵了出事的那些責任人幾句狗日的,然后感慨了一番死了很多人,最后他表達出也只有這種有江有橋的地方才會發(fā)生這種稀奇事。
他看著我,我點點頭,裝作同樣感慨地附和了幾句,換來了他的心滿意足。
在他在我,在每一個災難沒有降臨到頭上的人來說,這和電影院上映的每一部災難片沒有什么區(qū)別,只不過缺了編劇導演的潤色和加了各種特技鏡頭的畫面罷了。
車行駛至解放碑附近停了下來,前面是數(shù)不清的紅色尾燈。又堵車了。
很多人以為堵車是大城市的專利,其實并不。作為一個二三線城市的來客,更作為一個去過幾個四線城市瞎逛的游客,我負責任地說:哪里都堵,只要有路,就有堵車。
但是初來乍到的人,看到重慶的路況,八成會覺得這種路不堵都對不起街上開車的人。作為一個直轄市,這里的馬路常見的不過只是雙向四車道或六車道,還有大量雙向雙車道夾雜其間。在部分地區(qū)你可能見到一段雙向十車道——比如渝通賓館前面那條馬路。但是所有人——包括重慶的行人——都知道,這段路可能是渝北區(qū)最堵的幾段路之一。
公交車上的電視這時很不合時宜地開始播放公益廣告:“選擇公共交通,暢通綠色出行。”
這種廣告屢見不鮮,綜合起來可以總結為以下兩個核心思想:一、少開私家車可以減少尾氣排放;二、少開私家車可以減少道路擁堵。
這時,坐在我前面的一個女孩從她男朋友肩膀上抬起頭來,“哎,你說大家都坐公交車,是不是就沒這么堵了?”
“大概是吧。”男孩顯然有點犯困,敷衍了女友一句。我默默為他祈禱,要知道當女人的好奇心起來后,貓都要甘拜下風,你這種語氣可是不行的。
“怎么就大概了?”果然女孩不滿了,她轉臉朝向男友。
“這不都說了,都坐公交車就不堵了嗎?因為公交車能塞幾十個人,私家車只能坐四五個啊。”
“那為什么還有那么多人買車?他們不知道開車出來會堵嗎?你看現(xiàn)在都這么堵了,我好多朋友還在準備買車的事情呢。”
男孩終于精神了,話說回來,他也沒法再休息下去了。他把身子往上拱了拱,坐在后面的我隔著椅背感受到了他后背的酸痛,我想,他應該也感受到了我膝蓋的麻木。
“因為擠公交很煩很累啊,而且坐的時間好長嘛。”
“對吼。”
說著話,女孩又往男孩身上靠了靠,現(xiàn)在他倆肩并肩擠在一起,我作為一個旁觀的單身漢倒沒覺得他們有什么可累的,你們這么擠著難道不是一個愿打一個愿挨嗎?我瞥了一眼身邊坐著的老太太,心里覺得這么大年紀還要擠車才是真的慘。
“那可不可以不讓大家買車,必須坐公交車啊。”隔了一下,女孩又問道。
“北京不是就這么弄的嗎,單雙號限行,你只能去坐公交車啊。”
“可是聽說有些有錢人買兩輛車,一個單號一個雙號。”
“你傻不傻,那是有錢人,北京一個牌照就好幾萬,普通人哪買得起。”
我心里想,幾萬塊錢哪夠啊朋友。虧了重慶還沒有限行,等到那一天你們就知道市場價格有多恐怖了。
“之前重慶不是說限號嗎?結果好像沒有耶。”
“哦,是喔,我一個同事還為這個去買車,聽他說好多人都連夜趕去買車,那些賣車的倒是賺了一筆,結果過了這么久都沒有下文,估計就是謠言吧。”
女孩笑了起來,“哎,你說是不是那些賣車的故意說的哦。”
“這種事情我啷個曉得……”
女孩估計是覺得那些聽信謠言買了車的人有點好笑,自己一個人在那嘿嘿樂了半天,連他男朋友都看不下去了,用手指捅了她幾下,“哈婆娘。”
“那要是真的限行了,公交車豈不是更擠了哦。”女孩突然有點擔心起來。
“不是還有地鐵嗎。”
“地鐵!”女孩沖男孩小聲叫道,“你又不是不曉得,現(xiàn)在三號線已經楞個擠了,哪里還能再多人嘛。”
“不是可以增加車次嘛……”男孩說到一半自己底氣都不足了,“不過現(xiàn)在已經是兩分鐘一班了,估計也加不了了。”
“那到時候怎么辦?”
男孩想了想,討好地說:“到時候買輛車嘛。”
“那還不是有限行,還是有幾天要擠啊。”
“那你說,啷個整!”男孩想不出辦法了。兩人一時陷入了沉默。
“地鐵裝不下了,可以增加公交車嘛。”半晌,男孩開口了。
“增加了公交車,還不是會污染。”女孩悶聲道,“你看前面楞個堵,都是一堆公交車堵起的,有啥子用嘛。”
“嘖,現(xiàn)在不都是用電的公交車了嘛,到時候就不污染了啊。”男孩指著電視,這時電視上又開始播放那則公益廣告,畫面里的公交司機大叔正把充電電纜拔下來。
“可是發(fā)電不也會污染環(huán)境嗎?我一個朋友是這么說的。”
“我們這里是水電的嘛。”
“可是很多其它城市是用的火電啊。”女孩越說越起勁了,“據(jù)說電池對土壤污染也很嚴重的。”
“科學家們會解決吧。”男孩有點煩了,“啊呀,那都不知道多久以后的事情了,你操那么多心有用咩?”
“我就是說這個事情嘛,你看,最后大家還不是要堵要污染,我覺得這些廣告說得不對。”
“不對啷個會在電視上播耶?”
“可能是公交車公司為了拉生意吧!”女孩說出了目前為止我覺得最有道理的一句話。
男孩笑了,女孩打了他兩下:“你笑啥子!”
男孩并沒有回答,汽車在無數(shù)次啟停中,伴著輪胎摩擦的臭味和發(fā)動機隆隆噪音,我們終于到站了。一車人陸續(xù)下了車,空蕩蕩的公交車搖搖晃晃駛出了車站,前往下一個地點。
男孩女孩早就消失在了人海之中,而我的思維卻被他們不知帶到了哪里。腦海中只回蕩著幾個疑問:公交車最滿的時候總是那幾站之間,其它時候都沒什么人,這么跑不也是浪費嗎?如果強行不讓人們買車,那人們賺了錢干什么?都去買房然后把房價抬得更高嗎?而且到那個時候,人們發(fā)現(xiàn)不管住多遠都只能擠公交車擠地鐵,那這么多人跑到城市來辛辛苦苦賺了錢就是為了受罪嗎?
我不由得打了個哆嗦,為著在城市生活的黑暗未來而毛骨悚然。畢竟,我知道自己恐怕只能買得起市區(qū)外圍的房子(那都不錯了!),看看現(xiàn)在一線城市動輒一個小時地鐵車程的城市規(guī)模,每天上班還有周末出門逛街簡直就是上刑一樣……
可是買了車又會堵在路上。看著水泄不通的解放碑環(huán)路,那些暴躁而狂按喇叭的司機,根本忙不過來的交通警……我真的看不到出路在哪里。
也許這就是城市?我只能寬慰自己,畢竟到時候倒霉的不止我一個,獨受罪不如眾受罪,每個人都有的痛苦也就不再是痛苦了。
想明白這一點,我心情好了起來,昂首走進了人聲鼎沸摩肩接踵的解放碑廣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