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剩殘桓【說不清道不明的愛恨情仇】

極細膩的漢白玉勾勒成鴉翅一樣的云紋,在她鬢間投下一片淡淡的陰影,剪水秋眸帶著一絲淺薄笑意,仿佛被水暈開了一樣恍惚不可察:“如何?我贏了。”

男子英朗的眉目仿佛有些煩躁,伸手一拂檀木棋案,觸手溫涼仿若眼前女子不可觸摸的心底,那細細密密的紋路扎在他手心,卻像是用鈍刀劃在他心上一樣,棋子“嘩啦啦”滾落一地,滾到她繁復的裙裾邊上,白的棋子與層層疊疊的透若薄紗的銀綃織白梅的裙角相疊,倒叫無意間瞥到的他驀地一晃神,眼睛仿佛要被灼傷一樣。

? “你贏了便你贏了。”他終究有些沉不住氣,硬生生地轉過頭去瞧院子里西角的海棠,花影融融,讓他突然想起兒時的她。

唐僅不知何時已緩步走到他后面,蓮步姍姍,脈脈生香,他聽見棋子從她裙邊散落的聲音,喉結不由一動,待轉身看她,她已伸臂勾住了他的脖子,欺身上前,他只聞到她鬢角如能蝕骨的香,不由癡癡楞楞摟住那柔軟腰肢,下一刻,衣衫自褪,觸手滑膩生溫,香脂玉骨。楊柳風過,幾片海棠殘落,悠悠飄至他不知何時裸露的肩,再由她櫻口微張一一含去,媚眼如絲與他一寸寸糾纏,讓他不由自主沉淪在這漫天春色中……

? “唐僅……姐姐……”男子睜眼,清明之色一閃而過,旋即,淡薄笑容便像清水中化入一顆黃連,“依蘭花與百合調配成香,按比例混入曼陀羅香。姐姐,你從未想過要瞞我,你無懼。”

? “我這個弟弟向來聰明,即便我用心想瞞,也未必瞞得過你。”唐僅慵慵懶懶,稍稍起身,長發如瀑傾于他鼻尖上一寸,吐氣如蘭,癢癢地拂在他臉上,“既知道,還心甘情愿地被我騙,你也一樣無懼啊弟弟。”

唐桓蹙了蹙眉心,微不可察地偏頭避開唐僅,看柳葉在風中飄飄曳曳,仿佛在追溯著一個很久遠的故事,“五六歲的時候,我猶愛吃桂花糕,姐姐亦是。可那時桂花糕每日僅做一盤,即便兩個人都分不夠。后來姐姐知曉了我最膩月餅,便偷偷到廚房,把桂花糕塞進月餅里充餡,自然我一眼都不會瞧那些月餅。一盤桂花糕塞進一盤月餅,就這樣都被姐姐悄悄吃完了。”

唐僅“嗤”地一笑,不置可否,眼神悠悠,不知在想什么。

? “稍大一點了,我與姐姐一同習字,父親看重我多過看重姐姐,姐姐心里不服氣,便偷偷在我硯臺的書墨里混上半盞茶水,自然這書墨寫到紙上便花得不成樣子,看起來倒像我的字寫得歪歪斜斜的緣故。父親因此震怒,罰我跪在家祠里抄了一卷佛經。姐姐的字也因此第一次得到父親的注意。”

唐僅的笑意淡若薄瓷,仿佛一碰即碎,眼中瑟然,不溫不涼。

仿佛耗盡半生氣力,唐桓閉眼, “姐姐算計人向來毫不留情,那么這次,姐姐又想算計我什么呢?”

等了半晌,未有答復,卻聽唐僅顧自道:“西角的海棠太扎眼,遮了我辛辛苦苦栽下的芍藥,你得空便讓下人除掉吧。”隨后,仿佛方才明白過來他的意思,漫不經心地托腮,作思索狀:“是啊,該算計的都算計了,這次么……”停了半晌,倒真像是方才認真思量過一樣,“那就再算計一次你的家主之位吧。”

隨后仿佛怕唐桓聽不懂她的話,伸手捧住他的臉,笑得像半開芍藥一般虛幻,輕輕補充:“娶我,讓我分到管轄唐家一半的權利。我就是唐家的家主夫人。 ”

海棠春色仿佛融盡了銀綃裙裾上的白梅,唐桓沉默半晌,輕輕道:“姐姐,你一向貪心。”

黃鶯嬌啼楊柳枝,陌上新綠不復。三月光陰,彈指而逝。一頂花轎從唐家別院起轎,穩穩抬向唐府。

唐桓迎娶唐僅。

唐家遺老怒斥唐桓不孝,以死相抗之,而后卻悻悻離去,不再阻撓。至于唐桓勸辭如何,旁人不得而知。

晚春夜涼,萬籟俱寂,只余洞房內紅燭艷火,鴛鴦沙暖,春意綿綿。唐桓已有些許醉意,撐著頭,微微輕笑:“姐姐,我為何肯娶你,你可知曉?”

彼時唐僅只顧除著鳳冠,并不甚在意,淡淡道:“哦?為何?”

? “夫人當年,是與二姨娘一同診出的喜脈。”唐桓換了個坐姿,眼睛睜開,牢牢地盯著她,“夫人惱恨二姨娘與她爭寵,一直盤算著怎樣永絕后患。然而二姨娘也不傻,為了保全自己的孩子,就吩咐府中大夫放出風聲,說自己懷的是男孩,這樣一來,夫人不敢輕舉妄動,二來,也是為了引誘夫人想出調包計。果然,夫人在得知自己的孩子是女兒身后,選擇與二姨娘同一日生產,命心腹丫鬟潛入二姨娘產房,偷偷把自己的孩子和二姨娘的孩子互調,哪知抱回來才知二姨娘所產亦是一個女兒,然而此時再去換回已然來不及,只好將錯就錯把二姨娘的女兒認到名下。那個二姨娘生下的女嬰,被夫人認到名下的,就是你。”

房中有片刻靜默,唐僅握著一支銜珠步搖不知盯著何處,只聽唐桓繼續,“所以我與你,并不是一母所出。”

? “所以,姐姐,你盡可以安心地做你的家主夫人。”

唐桓說完,拂袖離去。

緩緩研墨,墨滲三分,力透薄紙。

? “唐氏族長在上,家主唐桓不孝,未能遵祖訓、復我唐家榮盛。斯家主夫人唐僅,能文昭功,得以彰成。故立為第十代家主,若有異議,不容置喙。九代家主桓致上。”

? ? 一方紅墨印,端端正正,雋刻其上。

? “去送以族老,”唐桓喚過小廝,眉間清水淡月,平填愁壑,嘴角一縷笑被燭火照得搖曳不定,“記住,莫叫夫人發現了。”

當日。

? “你與唐僅血脈相同,卻做出這等有違天理之事,天地不可容!除非二人僅剩其一,你殺了她,或她殺了你,這唐家方能安寧,過去的事,我也再不會追究。”族老振振有詞。

? “你們只知曉她的天理不容,那么也請你們捫心自問一下,這么多年來,你們又給予過她多少東西!”唐桓清潤的眉目此刻狠厲異常,一拂袖,茶水劃過干喉,竟覺得刺痛,“此事,你們放心便是,你們所要求的,我自會給你們個交代。”

燭輝輕舞,唐桓緩緩閉目,“姐姐,你的貪心,我最后一次成全。”

當夜,唐家院內,書房大火。家丁來回奔走,水亦一盆盆潑進,唐桓的貼身小廝沖進火場救主,卻再未出來。

晨曦微亮,殘桓斷壁下,森森白骨,蝴蝶乘灰,蹁躚而去。

初夏遠風清揚,蟬鳴蓮香,婢女海棠自轉角端出一盤桂花糕,輕言細語對著發怔的唐僅,“這是下人特意用冰盆培植出來的新鮮桂花,廚房趕時間做了桂花糕,給夫人消消暑熱。”

? ?唐僅倒出乎意料地轉過頭來,對她和善一笑,“海棠,過來陪我坐坐。”

海棠知道唐僅不喜海棠花,上一任家主唐桓還為此除盡園中海棠。而唐僅每每聽到她的名字,也會蹙起眉頭,不耐地揮手摒退,故而輪到她侍候時,總會格外戰戰兢兢。今日唐僅此舉卻讓海棠有些受寵若驚,挨著欄沿坐下,手腳都不知往哪兒放了。

唐僅眼望水波悠悠,銀綃素裙,未施脂粉,“日光正好,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

海棠暗自疑惑,卻又不敢隨意發聲,只得坐著,卻聽唐僅真的擺出一副講故事的樣子來:

? “有一個小姑娘,甫一出生,便淪為親生母親斗爭的工具。而后弟弟的出身帶走了家人對她所有的關注。有一年她愛上吃桂花糕,碰巧弟弟也愛吃得不得了,可桂花糕每日就這么一點,根本不夠吃。她的母親,她的父親,甚至她的丫鬟,都讓她多謙讓,把糕留給弟弟吃。她不服氣,憑什么同樣是父母的孩子,弟弟就可以這樣名正言順得奪過她所有應得的東西。后來她知道了弟弟挑嘴厭惡月餅,想出一個辦法,把桂花糕做成月餅餡,放進月餅里。她知道弟弟正眼都不會瞧月餅,這樣,她就可以順利吃到一整盤桂花糕。”

七歲的唐僅沒有想到,她這個弟弟,遠比她想象中聰明許多,連著幾日沒吃到桂花糕,早已起了疑心。這天避開隨侍小廝,偷偷爬上了廚房邊那棵老杏樹,扒開樹冠,清清楚楚地可以看見唐僅仔仔細細地把桂花糕塞進月餅里去。一跳下來,就逮了她個正著。

她以為唐桓會哭鬧,怕他去告訴父親,當機立斷往他手上塞了一盤桂花糕。正盤算怎么安撫好這個弟弟,唐桓卻吃著桂花糕含混不清地開口:“你是我姐姐,你想要什么我都給你,你要是想吃桂花糕,我就省給你吃。”

唐僅八歲那年,弟弟唐桓到了讀書的年齡,唐夫人便請了個教書先生,教姐弟識字念書。同樣兩張宣紙,端端正正地放在兩張書案上,先生卻只看唐桓的字,和顏悅色地指正,對她費盡心思千琢百磨的字卻只是淡淡頷首,父親亦如此。唐僅不服氣,或許她生來便好勝,她用一包小食買通替唐桓磨墨的小廝,往唐桓硯臺里倒入一半茶水,看唐桓端端正正地握筆寫字,寫下來的字卻猶如潑墨山水,暈染透半邊宣紙,看教書先生捏著唐桓的作業一邊嘆氣一邊搖頭,看父親因此震怒罰沒他一日晚膳去祠堂抄佛經。當年在窗牗下認認真真描摹著弟子規的姐弟,黃鸝千回百轉地啼一聲,卻不知飛向了何處。

唐桓從家祠中出來,待父親訓誡完,一輪圓月已經暈黃,漏夜跑到唐僅的軒廊下,小小的少年握著拳頭,連汗珠也不曉得擦,對屋中假寐的唐僅只說了一句話:“你是我姐姐,你想要干什么,我都依你。”

洞房花燭夜,唐桓拂袖離去,腳步卻越放越慢,終于停在那一道模模糊糊的珠簾前。

“你是我姐姐,無論你要什么,我都給你。從前的桂花糕如此,現在的家主之位亦如此。”身后紅帳落下,仿佛帳中人已經熟睡,他卻無知無覺,“可是姐姐你知道么,我想要的,從來就只有姐姐一個人而已。”

珠玉碰撞,人已不知去向。

? “后來那個假寐的小姑娘,等她弟弟走了之后才敢睜開眼睛,才敢偷偷對他說,對不起。”

唐桓,對不起。我的貪心最終讓我失去最初的你。

陌上芍藥花開,海棠不在。問君貪心否?只待故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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