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百年爐火》第二十七章
2015-02-18 13:0334
二十七
雒武直到被剮到最后要了性命的那一刀時,都未有一刻想到自己的性命會在四十六歲時結束。小時候的狂野率性意氣風發為他開闊了視野,也為他一直邁得非常雄健的步子鋪平了道路。而妻子梅瑞卿對他開導的那許許多多生意場上的要領和自己的感悟,他始終認為屬于自己的路才開了個頭,后頭的路還很長很長,要做的事情還很多很多,還有很多新點子新想法要施為,鎮上瓷業和鄉里鄉親還有太多的事情要運作籌劃。明白了以后就要干一些叫人感到不白活一回的事情。按照近百年陶瓷行業發展的趨勢,十數年的平順發展就會給古鎮帶來一個巨大的發展變化,就可以叫山西、甘肅及四鄉陶瓷商號到耀州馱瓷器的同時,看到這個祖祖輩輩以陶瓷為業的古鎮上的人如何在富足中生活。他被反剪雙臂綁在清涼寺大殿門前參天古柏上,目此盡裂,汗水順著青筋暴突的脖頸往下淌,胸前是已被汗水與血水混成的河。劊子手丟剝光了他的衣服,腹部已被開了膛,他眼見自己泛著幽藍色彩的腸子甩落在地上,劊子手獰笑著揮舞著剜刀,自己的胸部拉風箱似地衰竭的扇鼓,他沒有一聲告饒的話。血色朦朧的目光在血的幕簾里射出。他憋足最后僅余的活力想給自己的女人留個話,但嘴里噴涌而出的血沫在午后碧澄的陽光里射出了一個扇形,猶如一團熊熊燃燒的爐火從窯口噴出。三個劊子手的臉上頓時覆蓋上了一層被爐火灼燒過得殷紅。當最后一抹生命之光在雒武的眼睛中消逝,一個有活力的人、一個有許多要活得很好的想法的人的生命從此畫上了句號。那些被雒武醞釀了很久的夢想也隨著這一抹生命之光的消逝而遠去。
雒武的妻子帶人趕到清涼寺大殿門前時,那慘烈的一幕已經結束。昔日那個屬于這個女人的健碩男人此刻已被一刀刀活活剮死,樹枝間相互呼喚的老鴉正在聚集準備就地饕餮一頓。雒武的妻子梅瑞卿沒有哭。嬌小的身軀永遠顯得北方的衣裝是那樣的寬大,也就愈發顯示出她身材的玲瓏。回身面向鎮街站定,背后是清涼寺雄偉高大的寶殿還有那六株茂盛的參天古柏,面前是一徑二百七十余級臺階的甬道。灰瓦紅墻,蒼綠古柏,身著棗紅色衣服的梅瑞卿就站在臺階甬道的頂端,像一尊雕塑。煙火蔥蘢扶搖云霄的古鎮,擁擁擠擠滿山遍坡陳列著民居和陶瓷窯爐。平日里彌漫小鎮的從黎明一直到深夜的牲畜頸下的鈴聲和敲擊瓷器一驗優劣的叮咚脆響,此時已全部凝固。盤錯迂回的鎮道上馱水馱煤馱瓷器的牲畜和人的身影都無影無蹤了,喧囂的古鎮沒有了一絲人影和喧嚷,一切都凝結定格。幾位趴在地上叩頭的家人的嚎哭聲已經聽不見,恍若皮影人物一樣無聲無息的動作著。此時能感覺到的只有她自己虛渺而孱弱的呼吸,仿佛靜默中醞釀風暴的微息。這是此刻天地之間唯一能佐證生命的證據。梅瑞卿的生命從此刻開始已經停頓,要用自己四十一歲生命所積累的知識和經驗去解釋目前所發生的一切是徒勞的。那一剎那的裂變所產生的沖擊力給了她一個無以承當的命題。腦子里是一片混沌狀的慘白。家人在收集四散的筋肉,那個穩健的雒武此刻腹部腿部的筋肉已被剮盡,雙臂被綁在樹身上,突兀的眼睛里是難以忍受的疼痛和無以排解的憤怒,還有暴怒后面埋藏的不解與惶惑。她知道他永遠不會膽怯,永遠不會。沒有嫁給他時他不知道膽怯,嫁給他之后他有過短暫的猶疑,但當他與她過了那生命燃燒的日子以后,膽怯就永遠離開了他。她明確知道,從那一刻開始天地之間就不會有任何的膽怯了。
梅瑞卿似乎沒有聽見徳倉和麥斗要把雒武尸首先抬回去的意見。她把雒武一塊塊筋肉收拾到一起,盡量恢復每一塊筋肉的位置,然后用針線一塊塊的縫起來。那一天沒有風,亮晃晃的冬陽麻木的斜掛在天空,無情無緒。昨日森森的屠場上,不見了劊子手也不見了圍繞在清涼寺四周的槍手。梅瑞卿絲毫沒有顧忌環境有什么不適應,一心一意在做自己的事,似乎天地之間沒有紛爭沒有敵對沒有危險沒有別人,也沒有過去和明天。她仔細地翻檢每一塊筋肉,努力使它們合理歸位。她手中翻檢的東西好像不是雒武的筋肉,而是一件件自己正在潛心制作的繡品。針腳不能大,但太小就縫補不上。針腳要大,但要做到平整又很不容易。梅瑞卿不急,她覺得自己有的是時間。那怕這一生什么事都不做了,單單就為這一件事情活著都是值得的。后來,她甚至感覺到,自己就是為這一件事情而生的。沒有這一件事情,自己的生命會顯得多么蒼白。沒有這一件事情,就不會感受到世間還會有如此慘烈的生離死別。梅瑞卿一針一線的縫著,朦朧之中,手中的針線變成小時候練字的毛筆,后來就變成教會女中在教堂禮拜祈禱時手中捧著的蠟燭。再后來,又變成父親母親一封封的家信,還有一袋袋的家鄉特產。后來,那針線就變成雒武的那個茶碗,窯變的褐青色的茶碗。再后來,就變成雒武在給梅瑞卿在那套自制的沐浴系統中洗浴時幫她洗撫肌膚的布巾,那是父母親特地從老家捎來的布巾,潔白的柔滑的布巾,拿在雒武手里就像是捧著一團奶油那樣的滋潤的布巾。在她腦際悠遠的曠野里,就浮現出當年雒武跟在父親雒秉順身后走進蘇州梅家時憨憨的樣子,后來就幻化成新婚之夜雒武癡癡迷迷不敢接近自己的緊張和彷徨的形象。后來,就是雒武每天早上在堡子門口練長鞭的身影,東河川窯上有事騎馬奔馳的身影,往來各聯處理糾紛化解危機時豪爽的身影,母親發病時細心應對的樣子,夜晚歇息在燈下總要仔細端詳自己女人時的摸樣和神情。直到此時,梅瑞卿的眼淚就像開了凍的河流,涌涌不斷跌落下來,落在雒武的身體上。之前在憤怒之中,她沒有梳理自己情感的時間。而此時此刻,梅瑞卿認為,世界上只有一件大事,就是體面的有尊嚴的給自己尊敬的親愛的人送行。梅瑞卿撩起衣角,擦去臉上的淚跡,甚至有了一絲微笑的從新開始自己的工作。如果他活著,他會希望我怎么去做?他希望我怎么去做我就會怎么去做。相愛的人在災難來臨的時候,心里最最想的還是對方,他會把災難留給自己,而把希望留給對方。梅瑞卿此時就明白,她的武哥無論是在什么時候,都不會叫她流淚,都不希望看到她流淚。自己不流淚才是對武哥最好的祭奠,才會是武哥最想看到的情景。太陽已經落下去,最后的一抹霞暉退去之前,徳倉打起了火把照明。梅瑞卿沒有感覺到時間的變化,她會在黑暗之中把武哥的筋肉縫連在一起。時間不重要,光線也不重要,只要心在,世間就沒有任何東西能夠阻止你的行動……
就在出事的那個夜晚,被酒精灌得爛醉如泥的麥斗實在說不清雒武的去向,被徳倉架上騾子送回堡子。梅瑞卿靜靜站在雒武平日練長鞭的廣場上,任憑夜幕把自己完全的淹沒。雒秉順在北堡子上挨家挨戶打聽兒子的下落。鐵錘瘋狂的從南堡子到北堡子,又從北堡子到會館區到街道所有的商號,一路瘋喊著直到嗓子完全發不出聲音。后半夜,東社紅槍會全部撒向四鄉去尋找,直到第二天中午才無功而返。此時梅瑞卿已經隨著徳倉往清涼寺走去。那一夜后來才發現,雒武三個錢窯在那一夜之后全部空無一物。經管錢窯的景文通不知去向,六個槍手齊齊倒在建在錢窯上面的守護房里。沒有槍刀傷,桌子上是殘羹剩飯和幾個酒壇子。
那天之后,徳倉和麥斗再去礦上,人員已經不認識。對方拿出契約,是在雒武出事之前訂立的轉讓協議,而就在雒武出事的當天,徳倉還帶著十幾個人在礦上往回運銀錢。但是,一切都沒有地方說清,一切也都沒有辦法爭究。新任縣長跑了,因為完不成征糧征兵任務。
雒武的尸首是晚上近子時才回到南堡子里的。靈床就設在雒武母親靈床設定的地方。雒秉順還是坐在邊廂里的羅漢床上,眼睛無神的瞅著兒子的遺體,就像在看自己女人的遺體一樣。梅瑞卿在梁靖云來之前,已經把葬禮的所有事情安排到位。錢窯里已經沒有錢了,梅瑞卿搜羅出自己窯里所有的積蓄分撥給辦事的各位,平靜的修書一封,叫麥斗親自送往西安與父親有聯絡的商號。徳倉騎上騾子下了流曲給郭登洲報信。
梁靖云從來沒有過的喘著粗氣上到南堡子,見了梅瑞卿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倒是平靜的梅瑞卿攙著梁靖云到議事窯里坐定,吩咐沏茶。梁靖云端起茶杯的手抖動著,就是送不到嘴邊,生氣的把茶杯猛力蹲在桌子上。梅瑞卿說:“梁先生,所有的事我都按你上回辦事的法子安排了。所有講究的鋪排都不要了,武哥其實不愛這樣做事。母親葬禮之所以那樣做,那是了卻父親和他自己的心事。其實母親從來就不在乎這些東西。母親在乎的是她擁有的家和她的兒子,有這兩個人母親所有的心事都滿足了。武哥的心里我清楚,他從來不為這些虛頭巴腦的事費心。請你老放心。”
“梅子,按你安排的辦。但我要在這看著每一件事情到位。這是我在鎮上要辦的最后一件事。”梁靖云終于喝了一口茶水,語言清晰的表達了自己的意思:“就按你說的辦。有你,我心里也踏實。”
“梅子,你要挺住。我不知道給你還能說點啥解心寬的話。你是明白人。只是有什么難處要給我說,你不能拿我當外人啊。”
“梁先生,梅子一直沒有把你當外人,武哥也沒有。武哥和梅子在心里都很敬重你,所以在往日就有許多話沒有機會給你說,那都是因為我們在仰視你。這一點,只有在今天,在我一個人要面對這些事情的時候,才會給你說。你放心,不管梅子過去經歷過什么,就是這幾十年到鎮上來隨了武哥,我覺得這一輩子就值了。有你的扶幫,更教我安心。”梅瑞卿平靜的說。
“這就是了。我沒有看錯你。武也沒有白疼你。你是個有心志的人。有我在,你只管往前走。世事很大很寬,每一個人生下來,都會有自己的事情。我們要把自己該承當的事,一件一件的辦好。在我們臨去的時候,能夠無悔就是至高的境界。我一生不信任何宗教,我只相信自己居心良善的判斷。做人做事,莫不如此。剩下的事情我來做,你在自己調理好自己的同時,經管好你父親。”梁靖云坦誠的表明自己的意見。
梅瑞卿沒有再說話,退后一步,側著身子深深地給梁靖云施禮。梁靖云沒有推辭,坦然的接受了梅瑞卿的敬意。在梅瑞卿站直身來時,梁靜云雙手相抱,作了一個大揖。梅瑞卿也沒有推辭,她覺得這是人與人之間最真實的敬重和承諾。
徳倉回來了,郭登洲叫他先回來,自己隨后就到,但時至第六天都沒有郭登洲的消息。按照規矩,第七天就是出殯的日子。出殯的日子沒有干兒子在,這很不合適。明天出殯是不是照常進行?幾位老人和梁靖云一起見梅瑞卿商量。梅瑞卿平靜的說:“等等再說。”
“要不再派人去流曲催催?”
“不用。等著。”梅瑞卿堅定的說。
一直到第九天午時剛過,人們發現一行人馬轉過圓疙瘩峁,為首的一個人翻身下馬大步流星徑直往南堡子上來。那是郭登洲,披麻戴孝。馬鞍子后面栓著一個人,已經是衣衫襤褸,身上血跡斑斑,隨著馬的速度有氣無力的踉蹌著。來人長跪在靈前,按照兒子的禮節拜過,就吩咐隨行人員給拴在馬后的人披上全套麻衣按趴在靈前。然后就見人手持短刀順著這個人的脖子劃了一圈。血就順著這人的脖子泗流下來,疼痛使他狼一樣的號叫。
有人一腳飛起將這個人踢趴下,厲聲喝道:“不準嚎,哭。”于是狼嚎改為嚎哭。
郭登洲扶著雒秉順端坐羅漢床,請梅瑞卿在雒秉順右首坐了,又請梁靖云在左首坐了,才緩緩施以大禮,跪在三位面前開口說話:“爺爺,干媽,梁掌柜,我來晚了。這人就是薛鎮刀子手丁科,今天我做主叫他祭了我干達。有什么事我頂著,與你們任何人沒有干系。我知道刀客還不是主要的,刀客背后的人才是重點。各位長者在上,請受我一拜。我在干達的靈前,面對各位長者立誓:不報我干達的仇,我誓不為人。請給我干達入土。”
雒秉順沒有說話,轉頭看著梅瑞卿。梅瑞卿站起身來說:“登州起身。你干達明日入土,由你摔紙盆子。”
郭登洲站起身來,重重的點頭應諾。
郭金山過完生日,因為半中間不見了雒武,心里一直感覺不好。回到家借了酒勁一頭睡去,第二天竟然平生第一次睡到了半晌午。下午就聽說昨夜幾乎東社的人都在四處尋找雒武。再后來就知道雒武在清涼寺被害。雒武的葬禮郭金山沒有去,只打發女人和紅妮去參加。郭金山想了好多事。一群刀客在北堡子上劫持了雒武,一路到清涼寺,居然沒有被任何人看見,可見這不是偶然發生的事情,是經過精心密謀策劃的。選的時間剛剛是酒宴高潮時候亂哄哄的狀態,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一路到清涼寺也是精心選擇了路線,剛剛繞開行人的小道。再加上后來知道的雒武的錢窯已經被洗劫一空,可見這是一起組織的非常嚴密的事情。而這事和自己有脫不開的關系。我的壽宴,我去請的人,最后出事了,那我是什么角色?再后來就想到了王長運。王長運僅僅是在為我著想沒有私心嗎?不會。既然首先說到的是穆青云,但穆青云沒有到場,理由是家中來客。雒武貌似捎帶提到的,但雒武來了,來了就出事了。表面上是薛鎮的刀客丁科在弄事,但雒武與刀客往日無仇近日無怨,不可能出黑手。刀客的原則是拿人錢財替人消災,那么丁科拿誰的錢財替誰在出頭?自己在這期間扮演了什么角色?一時想不開,竟然郁郁的病了。
郭紅妮和母親參加完雒武叔的葬禮回來,就開始一個人獨處,不想與任何人說話。由于郭金山躺在床上女人伺候著,對于以往自由自在慣了的紅妮也沒有太在意。紅妮想不通許多事情,而這些事都似乎與自己有脫不開的關系。是自己去邀請的雒武叔,因為父親母親不好開口。有上一回韓有糧韓有魚事情的經歷,紅妮覺得雒武對于她的印象是強烈的是好的,隨后還來家里坐,吃了母親做的驢蹄子面。當然,紅妮后來也知道父母親在結婚時雒武的慷慨相助。她覺得自己去好開口,雒武叔也會答應。事情與她想象的一樣,雒武愉快的答應了。這是發生這一切結果的由頭。沒有雒武出席壽宴,就不會有后來的事情。這一切的關鍵點竟然是自己,郭紅妮深深地陷入一種懼怕和內疚之中。在小鎮歷史中如此重要而慘烈的事情,竟然是由自己親自導演完成的,這在郭紅妮來說是絕對不能夠接受的事實。由于我,是我,是我把雒武叔請到北堡子最后出了如此不堪回首的事情。紅妮把自己關起來,可著勁搧自己的耳光,搧得頭暈腦脹昏死過去,醒來后紅妮還是不能原諒自己。她拿起剪刀狠命的往自己大腿上扎,鮮紅的血流出來滴在地面上,形成散漫的野花一樣的圖形。這圖形旋轉著旋轉著,紅妮就變得暈暈乎乎,輕如飛燕,好像她能飛翔起來,能夠追上雒武叔的靈魂。她就趁著這股勁頭努力的飛呀飛,她告訴自己一定要追上雒武叔,告訴他紅妮很敬重他,連父親母親都很尊敬他。他是郭家的恩人,還是紅妮心中優秀男人的形象。叔叔是有本事的人,是有愛心和善心的人。不管是誰都沒有權利剝奪這樣的人的性命,沒有。她還想告訴叔叔,紅妮雖然表面上是一個嘻嘻哈哈的小女子,但紅妮不傻,紅妮有自己的是非觀念。紅妮一生要做一個象叔叔一樣的人叫人尊重。叔叔你慢點,紅妮來了......
晚上,飯時早已經過了還不見紅妮回來,郭金山的女人心里就覺得這女子心野,父親病成這樣還一天往外頭跑,也不知道幫著端水煎藥,越長越不懂事。心里埋怨著,就伺候丈夫先吃了,自己草草扒拉兩口,就給紅妮把飯熱到鍋里。眼看亥子交時,郭金山兩口子就有些著急。鎮上人一般在亥時已經進入夢鄉,紅妮也從來沒有這么晚回來過。即就是有小伙伴相約的事也會給家里打招呼,絕對不會沒頭沒腦就不見人。先是郭金山女人在周圍鄰居家里去找,沒有。兩口子就有些急了,叫醒族里幾家人四面出去找,包括泉里井里窨子里都找了,還是沒有。第二天上午,各路消息集中起來都是一樣的,郭金山女人就有點頂不住了。自己一個人就想找個地方哭,踉蹌著走進平日堆放柴草的廈房,眼前的情景叫她驚呆了:女兒紅妮倒臥地上,身子下是已經干了的血跡。撲身搬過女兒的身體,早已經沒有一絲活著的跡象。郭金山女人的天就完全的塌陷了。一聲怪異的狼嚎似的哭聲突兀的刺激了所有人的神經,隨后便無聲無息。人們跑進廈房一看,郭金山女人抱著紅妮,臥倒在紅妮身旁。一聲撕心裂肺的哭聲后,郭金山女人就昏死過去。
多少年來令鎮上人羨慕的大匠人郭金山家里遭遇上了巨大的災難。象鎮上的精靈一樣的郭紅妮在自家的廈房神秘的用剪刀捅到了自己大腿上的血管,鮮血流盡壞了性命。郭金山的女人經受不住莫名其妙失去女兒的痛苦,一聲狼嚎似得痛哭之后,昏死過去就再也沒有醒來。這個一生只生養了紅妮一個女兒的女人,指靠著給女兒找一個上門女婿給自己養老的女人,在失去唯一的愛女和唯一的生活希望之后,巨大的悲痛當下就擊倒了她的精神支柱,一口氣上不來,就生生賠上了性命。
郭金山心里的希望之火就此也已經熄滅。過去哼著小曲背操著雙臂,從不用種田收獲,僅憑自己一手好手藝就使的一家三口過上豐衣足食生活的郭金山,上著自由自在的工,吃著女人精心準備的飯菜,飯后再吸上一兩個“掐子”,日子過得像活神仙一樣令人羨慕的大匠人,如今就只有形只影單的一個人了。平日里笑聲不斷,率性的小棉襖似得女兒的撒嬌和逗嘴聲還有女人矜持的滿足的寧心的笑,如今都沒有了。郭金山要爭一口氣之后精心修建的寬闊院落的宅子里,形影相吊的只有郭金山在經歷過這一切之后已經瘦弱而虛脫的影子。郭金山已經變得神神經經的,一個人自言自語,眼睛無神的盯著一個地方就給自己的女人說話,給女兒紅妮說話,說著說著就笑了,說著說著就又哭了。到最后,郭金山就剩了一個念頭一句話:“都是我做的孽,都是我做的孽呀”,之后就是沒長沒短的嚎哭,哭聲教周圍的鄰居都掉淚。后來有兩天鄰居們就聽不到郭金山的哭聲了,大家長長吃一口氣,認為終于緩過這口氣,一個人也不能永遠沉浸在痛苦之中,身體根本受不了這樣的折磨。鄰居社娃按輩分是郭金山的本家叔叔,就想過去陪郭金山坐坐,好叫昔日的大匠人早一點恢復正常生活。由郭金山供的幾柱子活在郭家出事之后已經近半年時間沒有正經做活了,所有主家也舍不得失去郭金山這塊金字招牌,都私下打聽郭金山的情況,盼望著早日復工。社娃一推郭金山的大門居然沒有推動。這就怪了,一來鎮上人家的大門白天一般從不關閉的,二來就是虛掩著也應當不插門閂的。再推還是推不動,就發聲喊郭金山的小名。喚了幾聲都沒有絲毫反應,心里就顯得虛虛的。回家叫來兒子翻墻進去看,兒子在里面說門樓已經在里面用磚頭砌上了。社娃就喊叫:“快進屋里看看。”兒子一會在里面回答:“門在里面關著進不去,門上邊的亮窗里什么都看不見。”社娃就叫兒子趕快想辦法推倒門洞里壘的磚,叫人先進去。自己就去叫其他的族人。眾人趕來時社娃的兒子已經把門洞里壘的磚拆下半截。眾人進了院子,有人扣著門扇底邊往上一抬門就開了。眼前又是一副叫人悲痛欲絕的場面。高金山把家里收拾得像女人在時一樣整潔,抹洗的一塵不染。自己安安靜靜躺在炕上,被子蓋得平平展展。揭開被子一看,身上的衣裝也是過生日那天穿戴的新裝,整整齊齊的。看臉色是吞了煙土,人走已經有三天了。
長毛根子是在雒武靈前哭死的。不哭死也不可能活下來。脖子上一圈的刀痕不停地流血,有時好像結了一點血痂,但隨著他的哭聲的減弱,就會有人上前狂揍一頓,駑著精神的哭聲就又把血痂掙開。脖子四周的血不停地往下流,哭聲還不能斷,最后先是不停的暈厥,再后來就漸漸沒有了聲息。待到出殯的時候,一生憑借膽大心黑做事的著名刀客長毛根子已經死了。人們把他的尸體用棍子撐著跪在雒武墓前。很多日子后,人們發現那一副被野狗撕扯的精光的白骨架子不見了。
雒武的葬禮按照梅瑞卿的意見,是在規規整整簡簡單單之中過得,沒有任何的鋪排和張揚。兒子又回西安城里去讀書,由外公有聯絡的商號照顧,雒家基本上就沒有什么事情了。東河川礦上的事人家拿的有轉讓的契約,雒武死無對證,告到天上去也沒有用。而且,梅瑞卿的心思根本就不在這些事情上。伺候父親三頓飯后,梅瑞卿就端著凳子坐到南堡子北門口,像是在永遠沒有盡頭的觀看小鎮的景色,又像是什么都沒有看。梅瑞卿已經變得不愿意和任何人交流,偶然有人上了南堡子來看望,梅瑞卿也是微笑著應酬卻不太愿意搭話。徳倉和麥斗拒絕了梅瑞卿盡其所有拿出來的銀兩,回去做自己的事情,時不時上堡子來看看,找一些需要維修的事做做。鐵錘幾乎圍在雒秉順身邊就離不開了。明顯的老態已經說明老人生命的虛弱。瘦得只有皮包骨,幾乎不想吃飯。腰深深地駝下去,裝在一把躺椅上就像似一只老邁的猴子。眼睛不停地流著渾濁的液體,坐著時流到鼻子兩側,躺下去就流到耳朵旁邊。眼睛幾乎失明,耳朵已經聽不見。除了吃飯時間,一天天都在迷迷瞪瞪的昏睡狀態,無悲無喜,似乎世上的所有紛紛擾擾都已經裝不進他的心里。剩下的生命就是吃一點飯就沉沉的睡去。
梅瑞卿多年養成的習慣,就是每天早早起來首先把自己收拾地利利落落。早先的剪發頭早已經變成發髻,所有的頭發整整齊齊梳往腦后盤成發髻,整個面部都顯得清清爽爽。梅瑞卿是典型的江南女子的皮膚,光潔白皙。身上在雒武事情之后就再也沒有穿過北方富足人家穿的衣裝。大襟斜紐的上衣和寬大的褲子,顯得小巧玲瓏的她更加瘦弱。唯一與當地女人不同的是梅瑞卿的衣服是上下一致的套裝。梅瑞卿多的是土藍色的套裝,而她最喜歡的還是深棗紅色的衣服。整潔白皙的面容配上深棗紅色的衣服,就顯示出很和諧的精神狀態。雒武也最喜歡女人穿這樣的衣服。梅瑞卿作完家里那一點點事,就出來站在或坐在堡子門口,也不做什么手工活。人們不明白梅瑞卿在想什么看什么,在等待什么盼望什么,就深深嘆息這樣一個精明智慧漂亮的就像一幅畫一樣的女人的遭遇。西安城里來的人多起來,都是送來父母親的家書或者捎帶來的東西。梅瑞卿也不給已經老邁的父母親解釋更多的事情,只說還有事情沒有辦完,暫時還不能回蘇州老家省親。父母要求她回到老家生活的事她也沒有拒絕,只說等這邊事情辦完再說。書信是聯絡遙遠的親情的唯一渠道。自從自己嫁到小鎮來,和父母之間的書信就沒有斷過。開始是父母親的擔憂,再后來就是對女兒生活的贊許和一份牽掛。從書信中父母親早已經知道女兒生活的快樂如意,一點不像開始時家人擔憂的那樣。梅瑞卿坐在門口時常回憶的就是和父母之間往來的書信。那時候年輕,為了叫父母放心也是為了展示自己的幸福生活,在書信之中什么都敢說,現在想起來梅瑞卿自己都覺得好笑。但那些都是真的,都是自己清楚明確的對幸福的體驗和認識。
梅瑞卿絕沒有想到自己抱著豪俠之心嫁到遙遠的北方后,能夠像在家鄉一樣經常的沖涼。看似憨厚粗糙的武哥在她剛剛進門后就籌劃修建了簡易的淋浴設施,盡管沒有家鄉那樣精致,但使用起來卻是很受用的。單單看到這樣的結構,都會叫人有一種回到遠古的感覺。上部是一口大缸,大缸底部精心的鉆了眼,眼里是鑲嵌得很好的銅質水口。下部是足以坐下三四個人的巨大的瓷盆。沐浴時,梅瑞卿伸手拔開下水口上的木塞子,調好水溫的清流就流下來。梅瑞卿站在盆里沐浴,幾乎沒有水撒到盆子外面。沒有事情相擾的時候,武哥會拿過布巾,精心的給自己的女人洗浴。梅瑞卿坐在盆里,武哥象母親一樣給她擦洗每一寸肌膚。梅瑞卿開始是不習慣的,后來發現武哥是很在意的做著這一切,也就坦然的接受了。這一過程,對于梅瑞卿來說是享受,對于武哥來說更是享受。她明白了,這是一個男人對自己心愛的女人難以言表的愛意的表達。再后來,她就發現這個典型的北方漢子內心的明朗與開闊,梅瑞卿的想法都會得到很到位的回應。從一個僅僅依靠挖煤謀生的人,變成一個以煤業為主的生意人,武哥是成功的,也是對梅瑞卿心存感激的。每每有一步的長進,武哥就會像欣賞一件藝術品一樣審視著自己的女人,內心的滿足與自豪是寫在臉上的。修好商務關系,給遇到過不去門檻的人家的救急,給鄉鄰們處理糾紛,武哥是一個有責任感有擔當的人。梅瑞卿把這些都寫在了給父母的信中。不經意之間收獲的不一定就是不好的,相反,在梅瑞卿來講恰恰是收獲了最好的。如果,如果日子就這樣下去,梅瑞卿認為自己就是一生最幸福的人。作為女人,她愛過,愛的綿長而充實。沒有后來的這一切,沒有象婆婆公公經歷的那樣的災難,論怎么說,梅瑞卿的人生都是圓滿的。但現在不同了。武哥沒了,沒有的叫人痛心撕肺,叫人這一生無論如何都放不下。梅瑞卿自己也不知道在等什么盼什么守望什么,但是她不能不以站在堡子門口這樣的方式期待著某種結束,不能夠平心靜氣窩在居室里撫摸內心的創傷。她知道,在沒有武哥的今后的日子,她有的是時間平復化解對武哥的思念和愛戀。現在不能,現在自己只能這樣站在這里,用自己的眼睛審視這里的山山水水。這里的一切都是熟悉的,甚至說梅瑞卿早已把這里當成了自己的家鄉,并且明確知道在遙遠的一天,她會在這塊土地上埋葬下自己的遺體,繼續陪著自己的武哥。她知道她會給這個男人帶來快樂,這個男人在什么時候都會愛自己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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