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簫朵懷孕的第五個月,她決定寫“地鐵公德觀察日記”。也算是每天抱著個大肚子擠地鐵的苦中作樂吧。她生活在一個剛剛邁入1.5線的城市中,在此之前,她一直認為這個城市中的人,在公德素養方面,起碼算偏高。
簫朵呢,自認是個基本公德、素質都算不差的都市人。不論在公交還是地鐵上,只要遇到老弱病殘孕幼,哪怕當時她被高跟鞋折磨的雙腳再叫囂“不要”,也要硬撐著起來讓座。
什么?你說她“假”?可不嘛,她也這么想。于是,有一次,當她發現面前站了個老大爺的時候,她決定治治自己的“假”。別人能做到,憑啥我不行?裝沒看到,該干嘛干嘛。
十秒鐘后,老大爺邊坐邊對簫朵說:“謝謝你啊,姑娘。”簫朵尷尬地扯了扯嘴角:“您別客氣。”事實證明,她只是臉皮不夠厚。面前杵個比自己更需要座位的人,她實在沒那心理素質裝瞎。
風水輪流轉,幾年后,她成了那個“需要座位”的人。這是她還沒做好心理準備的。可這也沒辦法,不管惡魔還是天使,他們要來人間,從來都不以人類意志為轉移的。
頭仨月,風風火火的性子使她總是無法順利轉換心態,從家門口到地鐵站,那段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有點小顛的路,她依舊自行車來去。不管老公和朋友怎么說,她就是死性不改——騎車多方便啊,健身還環保。其實就是懶得早起那半小時。上了車呢,沒人讓座也覺得特正常。還沒顯懷,好手好腳,誰會給你讓。
漸漸地,四個月、五個月,現在她已經懷孕六個月了。車子也早不騎了。然后呢……
早上,急急忙忙地一通洗漱,迅速塞完早點。匆匆趕到地鐵站,車門一開,瞅準一個還沒被占領的門邊角落,快步過去宣誓主權。車廂壁和座位旁的玻璃擋板形成的三角地帶,對孕婦而言,是沒座位時最穩妥的棲身之所。
是的,傳說中的讓座并沒有如預想那樣,順利地發生在她身上。
肚子初凸起時,有那么兩次被讓座的經歷。次數不多,她說服自己是孕像不明顯的緣故。漸漸地,日子久了,被讓座的現象則越來越少。反倒是在多次被“無視”的經歷中,她逐漸發現,躲避讓座,其實也是個“技術活兒”。這其中各不相同的眾生百態,正是促使她寫這個觀察日記的主因。
2015.5.10日 星期五
這是她開始寫這個日記的第十天。這天下班,有點收尾工作耽誤了,導致她沒能在第一時間趕往地鐵站。往往這種時候,遇上的都會是人超多的車次。因為剛好進入晚高峰。
果不其然,車門一開,她就有點望而卻步了。從門外望進去,車廂就像個大型人肉罐頭,真空的,連空氣下腳的地兒都沒有。可如果這班不進去,下一班,下下一班,也是如此。甚至有可能比這班還要擠。算了,眼一閉,跟著人流沖吧!
她兩手抱著包,擋在肚子前,艱難移動著。一進入車廂,她就松了口氣,幸好旁邊就是座位邊上的欄桿。她一點點擠蹭過去,扶好欄桿站定。這時她才發現,這竟然是個“老弱病殘孕專座”。
她看了眼面前座位上的中年阿姨,阿姨若無其事。旁邊兩個年輕姑娘,其中一個抬眼看了她一下,轉頭拿下耳朵上的一只耳機,對另一個說:“哎,給你聽這首,可好聽了!”
她有趣地在心里記下,又是三個“陣亡”的。
三站后是轉乘站,車內人流在這里會大“換血”。大量乘客會在這里上下、換乘。一波人潮涌動后,簫朵被迫將觀察場地轉移到了剛才那排座位對面方位,還是專座。只是這次她對面換成了個年輕小伙子,看起來是剛入職場的新鮮人。外表和打扮,都透著股青澀。他對于光線突然被遮擋,顯然有點意外,待抬頭一看,發現是個腹部多出一大坨的雌性生物后,鏡片后的眼睛閃過一絲猶豫,最終,他選擇掏出手機看電影。
今日戰績:全軍覆沒,over。
2015.5.23日 星期四
那天早上她晚了三分鐘到達地鐵站,就是這三分鐘,“三角地帶”已經沒空位了。而她也不太好意思抱著肚子大喇喇地杵在一排坐滿人的座位前,那架勢,總感覺像“要”座位似的。
左看右看,只有旁邊那排座位中間還有個空間。她艱難地擠蹭過去,站定、抓好座位邊的欄桿。這時,正對著她的座位上的乘客抬眼看了她一眼,又掃了眼她的肚子,最后果斷斜靠在旁邊的玻璃擋板上,進入休眠狀態。這是個年輕男子,二十五六左右。嗯,男的體會不到大肚婆的艱辛,算了。簫朵在心里安慰自己。
這男的旁邊是個看起來跟他年紀差不多的姑娘。看起來是早上貪睡,耽誤了時間。粉餅、眼影、口紅……手里的家伙事兒就沒停過。最讓簫朵驚嘆的是,這姑娘在搖晃的地鐵上,還畫得一手好眼線。這可真讓她佩服不已,要知道她畫眼線的時候,恨不得先把手粘在臉上,以防它抖個不停。
其實,此時,簫朵心里還有個小九九,說不定,這妹子化完妝會讓呢。畢竟大家同為女性,體諒彼此的幾率也會大些。
終于,妹子收拾起工具,坐正了身子。簫朵裝著在看窗外站臺內的廣告牌,余光掃過那妹子。只見妹子連眼皮都沒抬一下,拿出手機開刷朋友圈。
好吧,這次跟自己打賭,又輸了。簫朵在心里無奈地沖自己一笑。
? ? ? ? ? ? ? ? ? ? ? ? ? 2015.6.30日 星期二
這天早上的“觀察對象”,著實讓簫朵快笑cry!
這天她走得早,車上人不多——站著的人不多。她站在了一個上班族男生座位前。該男在她剛站定時,正兩眼望向窗外出神。放空被簫朵打斷,便低頭拿出手機看起了新聞。
幾分鐘后,就在簫朵以為這又跟往常遇到的人一樣,是個心理素質好爆的“案例”時,這男生卻突然怯怯抬頭瞄了自己一眼。說“怯怯”可能不準確,應該說比較像小動物出洞前,先探頭探察洞外敵情的神態。噗,敢情這是看自己有沒有挪開的意思嗎?簫朵暗笑。
后來發生的事情,簡直讓簫朵體會到了“憋笑到內傷”的真切含義。
五站后,簫朵收起了手機,拉好包拉鏈。只見這期間一直保持頭部低垂90°,從玩手機、數螞蟻,換到扭頭研究身旁的玻璃擋板分子幾何等數十個高難動作的男生瞬間抬頭,順勢趕緊扭了扭脖子,以緩解剛才對其不人道的對待。簫朵開始不理解,直到幾秒鐘后,男生又恢復90°,她才反應過來。這男生雖低著頭,可一直留意她的動作。她一收手機,對方以為她要下車,“苦難”根源要離開了,終于不用虐待頸椎了。
這番領悟,讓簫朵哭笑不得。同時,也有幾分不好意思。事實上,她還有五站才到。
可也不能戳破那層窗戶紙,對他說,你不用這樣“自虐”,我不坐。
接下來,她不敢隨意有大動作了,生怕這男生把脖子縮回身體里。不是她夸張,因為此時,那男生已經從最開始兩腿大張的豪邁坐姿,縮到現在的雙腿并攏,靠向座位最邊的玻璃擋板,整個身子恨不得縮進擋板和車廂壁形成的直角角落里(如果人類的身體可以縮小,恐怕他真的會這么做)。
到最后,他甚至連抬頭看站點,仿佛都要鼓起很大的勇氣。先是竭力避開簫朵,然后快速瞄一眼站點指示牌,就迅速低下頭恢復剛才的受委屈小媳婦兒姿勢。
最終,簫朵實在不忍心看這男生如此折磨自己(也怕自己笑噴),便跟著一波下車的人流,挪到了兩節車廂的中縫處。
中午吃飯,和同事閑聊,同事看了看她的肚子,問道:“現在有人給你讓座了吧?”
她想起了早上這個男生,便聊了起來。同事聽后,也笑得夠嗆。同事說:“可我不明白的是,你都難受成那樣了,為何不讓一下呢?”
簫朵止住笑,是啊,為什么呢?興許,他是身體不舒服吧。最后,簫朵給對方和自己找了個都能心安理得的理由。
看了這么多關于讓座的眾生百態,簫朵在猶豫這個日記還要不要記了。
她做過一個統計,她每天乘坐兩次地鐵,一周共十次。綜合一個月來看,十次中,平均有三次被讓座的經歷。也就是說,公德心的勝率是30%。其中,年輕男子讓座的比率是40%,中年男子為0。中年女性為50%,年輕女性為10%。
可看看那30%的溫暖,又讓她覺得記錄還是有必要的。所以,她從日記本的最后一頁開始,單獨記錄那部分暖意。在這炎炎夏日,說溫暖或許有點不合時宜。可那些來自陌生的善意,確實暖了她的心。除了當下那句“多謝”,她找不出更多感謝他們的方式。而往往釋出善意的人,也很怕被致謝,他們大部分都是匆匆隱沒在人群,或盡快躲開。
她想起那個怕她不好意思去坐,故意躲遠的男生;還有那位輪到座位,第一時間讓給自己,并囑咐她孕期常識的中年阿姨;以及即使她站在三角地帶角落里,旁邊座位上那個務工青年還是越過一個人,伸手招呼她來坐……
最后,她決定,這本日記要繼續。不知哪來的自信,她就是相信,30%只是過程,而非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