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抒同
我們不能在忙忙碌碌里忘記自己,最終還是要為自己而活
一.
三叔發來微信消息是一張月餅禮盒的照片,我知道這是他中秋節的福利。心想著我們公司沒有發福利,每天托著累成狗的身體真心覺得悲催。想回復三叔什么的,結果手機滑落,倒頭睡著了。第二天醒來也醞釀不出什么煽情的話了就回復:三叔,中秋節快樂。
三叔用微信是我教他的,在我閨女100天的時候。小孩出生在老家按例是要請客吃飯的,三叔是前一天趕回來的。和他一并回來的還有很多木板,一個茶幾,兩捆紙杯。
我去縣車站接他,他早已到站,坐在車站外的馬路牙子上,身旁擺放一捆捆“物資”。
我好奇地問,三叔這么多東西你是怎么帶回來的啊。
他回答,我托運的那戶人家不要了,我就帶回來了。
他沒有直面回答我的問題。其實我也不知道他具體工作是什么,他說在南京用三輪車給人家送送貨。送快遞?他說不是,更像是搬家。
看到我閨女的那刻,三叔說,你閨女啊,長的和你小時候一模一樣。
我不禁想起了小時候,一二年級時由于開竅晚,對父親的暴脾氣又心生畏懼。于是我腦袋更不靈光,生怕哪寫錯了給臉上喚來一座五指山。所以我喜歡三叔教我學習,一是他不會惡語相向動手打我;二來三叔是他們四兄弟中唯一的初中生。我爸初中沒念完,我二叔沒上學,我四叔小學沒畢業。
三叔是個木匠,手藝是近鄉聞名的。經常有人上門來請他打一個衣櫥或者桌椅床凳的,每天三叔就在家里刨木材。刨子“刷”的一下,卷起一片木材花瓣騰起在空中翻舞,而后緩緩落下。木材露出潔白的軀身,香氣四溢。我十歲生日那天,三叔送我一把刷漆的青木寶劍。小時候沒啥玩具,市面上的父母多半是舍不得買的。所以那柄寶劍足足讓我在小伙伴中“稱王”,看小伙伴們投來羨慕目光,我腦袋一扭說,沒門,不借。
那個時候晚上睡覺是和三叔一起的,晚上還可以蹭個電視看看。有次他帶我去鎮上的初中,我第一次看到他除了木匠外的工作。我看到他點燃一個掃帚扔進鍋堂里,然后再丟進一大捆干草,最后再鋪上木塊,大鍋里冒出青煙。
我驚嘆說,這個鍋好大啊,比家里的大那么多。我手張開用肢體語言表現“那么大”的含義。
三叔見我這樣就笑了笑,然后站在灶臺上,手持短柄鐵鍬,不斷翻炒大鍋里面的菜。
好香?。∥艺f。
三叔樂不可支翻炒的更有勁了。他炒兩下回頭看我說,不要總待在廚房里,你可以在校園里逛逛。
好奇心讓我一溜煙跑開,感覺學校很大。清一色的青磚灰瓦房,屋子前后都長滿雜草。那時候就覺得這個初中離我很遙遠。
看門的老頭會拿我取樂,你是李三的兒子?
他是我三叔。
你三叔打算一輩子做和尚?
我知道方言里和尚是指討不到媳婦的男人,所以我不想跟這個老頭說話。逛著沒意思,就再回食堂去了。三叔已經為我盛了滿滿的一碗,那天我吃的流油了。
二.
想來也奇怪,為什么三叔不討媳婦呢?第一感覺許是他還很年輕吧。
在我五年級的一個周末,我媽跑到三叔房間,給他打掃房間,讓我關電視出去。
我問我媽,這是干嘛呀。
待會有個女的過來,跟你三叔認識認識。
我心里滿是疑問,這是什么意思啊。我問我媽這女的是誰,只是我媽火急火趕的沒有回答我。
之后不久三叔跟我說,小辛,以后三叔就不能陪你睡覺了。
是因為那天來的那個女的嗎?你要跟她結婚了。
小滑頭,這個你也知道。
鄰居們都傳開了。
三叔不說話掏出根煙來抽。其實鄰居們傳的話遠不止這些,那個女人離過婚,還帶了三個孩子。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大女兒比我大一歲,二女兒十歲左右,兒子就三四歲的樣子。
你那個阿姨不容易。三叔吐出口煙語不搭調地說。他根本不知道這句話我能不能聽懂,又或者只是在安慰自己。因為他是去入贅的。
入贅就是你三叔嫁給女人,以后小孩都不能跟他姓李。真不是男人……小伙伴有人跟我說這個。是嘲諷語氣,那時候雖然小,但是感受到強烈的屈辱感,于是我的青木寶劍折斷了。
三叔結婚在冬日里的一天,很冷。我媽讓我去給三叔拎水壺。拎水壺是老家結婚習俗,由女方攜帶嫁到男方家。
我不去!我呵斥我媽,因為我覺得這個是會被人嘲笑的。
傻啊你,去了可以拿紅包。你四叔家小弟才四歲,你二叔沒女人,你跟你三叔這么好,你不去是不是太不孝了。
于是我去了。那個女人家跟我家差不多,青磚灰瓦的房子。一個客廳,東西兩邊各一個房間的那種。房門前是一片泥土地,地面掃的很干凈。兩扇窗戶上都貼上了喜字,房頂上長了兩株雜草。房子東邊是廚房,是用泥土堆砌的。他們婚房在東邊墻壁刷了一層白石灰,那晚我和她的三個小孩睡西邊房間,擠一張床上。
我記得那是03年,三叔34歲。那年神舟五號上天,非典肆虐。
三.
之后我逐漸開竅,不需要人輔導。當然也沒有人輔導,漸漸地對三叔也生疏了。
再一次和三叔睡一張床是我大二那年的寒假,歲月悄然走過了十年。以往過年那幾天三叔會回老家跟鄰居們打麻將,晚上在我家吃完晚飯再開電瓶車回去。那天他突然跟我說,晚上跟我一塊擠擠。
起初我內心是抗拒的,因為那會談戀愛,晚上要和女朋友煲電話粥??墒俏易霾坏骄芙^,于是發了短信給女朋友。
十年里我早已成年,三叔結婚也已經十年了。兩個成年男人擠在一張小床上,卻很生分顯得無比的拘束。很多話都不能說開了,其實我很想問關于鄰家們的閑言碎語:李三和那個女人都分居好幾年了;那個女人不給他進門;兩個人一個在老家,一個在南京,女的外面有了人了……
三叔對這些閑言碎語自然也是知道的,但從面上看不出有任何變化,就當是什么也沒有發生一樣。
結婚后的三叔自然是不能只靠著接散的木匠活和工資微薄的伙夫工作生活,而且人工打制的木制品被成品化的市場取代。沒有人愿意耗時耗料地去請木匠了,很多人都圖個經濟方便美觀的。傳統的手工藝幾近凋零,經人介紹他去了南京做搬運工。運輸工具是腳踏三輪車,每天按量完成配額。
記得他還沒結婚那會,暑假的中午看完新聞30分,他就會讓我給他拔白頭發,我一般要慢慢查找。我大二時三叔已經四十多了,本該壯年的身體盡是白頭發。他卻不再叫我給他拔白頭發了。
晚飯的時候我爸會問他:她在家的一些事情你知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能怎樣?有誰敢怎樣。三叔不以為然地說。而后是許久的沉默,大家都只說開心的事或者無關痛癢的事。
第二天女朋友電話打來問我昨晚為什么掛她電話,還說這么一個很牽強的理由。我不置可否,這樣的家庭背景又有多少人會信呢。
我悄悄地問三叔,你是自己燒飯嗎?
不燒了,經常和同事們一起下館子。每天喝喝小酒,工作想上班就上,想休息就休息。三叔說的天花亂墜,他已經把廚藝給丟了。我內心不禁對他的話產生了懷疑,甚至有一絲的看不起。
他丟了鍋灶,不再是廚子了。
四.
春去冬來又一年,14年冬天三叔家大女兒出嫁,嫁到幾百公里外的城市。三叔那天穿的西裝革履,頭發刻意染黑了。穿西裝的三叔顯得很不自然,走路說話都很小心翼翼的,看著挺拔身姿依稀能看出年輕時候的帥氣。
結婚這么多年三叔沒有再要孩子,那女人的三個小孩也都喊他爸。小兒子初中的時候因打架斗毆又不服管教,被學校勒令退學。那女人到學校找老師說情,沒人理她。最后只有打電話給三叔,三叔在電話那頭淡淡地說,放心吧,我來搞定。
三叔從南京回來,去找學校政務主任。當年在學校當廚子的時候那個人只是普通班的代課主任,和三叔是牌友。三叔約他打麻將,故意輸了些錢給他。然后就說了兒子被退學的事。
哦,那原來是你家的。你放心放心,都是誤會。那老師一手摸著眼鏡一手摸著麻將說。
后來小兒子返校但是成績一塌糊涂,混到初中畢業就去了廠里工作。三叔帶他來我家拜年,他叫我大哥。我跟他點頭示意,因為真的沒有話說。大冬天他穿了一身牛仔,上身牛仔外套敞開里套了一件毛線衫,下身牛仔褲是破洞的,能看到肉,又不是女的實在無法欣賞。手里拿了一部iPhone6 plus,三叔在一旁說:乖乖這手機貴呢,要七千多。
只有六千八而已。他打斷三叔的話,語氣是不耐煩的。就是那種我的事情用不著你管的意思。
我問三叔,三嬸呢?只有擺明面上我才會用這個稱謂。
她店里忙,走不開。
在淮陰?
是啊。
看來閑言碎語并不是空穴來風,那個女人在淮陰開了一家熟食行。聽說有一個人在幫她一起經營,只是我從沒見過。
大女兒在婆家那邊過年?我媽問。
今年在那邊過,說等明年再回娘家過年。
我想起我爸曾勸三叔的話:別人家的終歸是別人家的,為啥不想著自己生一個?
三叔抖了抖身上的外套,得意洋洋地說:這衣服不錯吧,二女兒給我買的。一邊上學,一邊做兼職。
好似這么多年每當有人問起這類問題的時候,三叔都這樣回答。我知道他這是在說他真心待孤兒寡母,而他們仨姐弟也待他如親父親。
五.
15年,鬧了好幾年拆遷協議談妥。那女人家那邊村子完成拆遷工作,她家分到了兩套房子。一套對外出租,一套自己居住。房產證上沒有李三的名字,過年那幾天三叔自然是待在我家這邊的。
那年他的大女兒依舊沒有回來過年,我請三叔去集鎮上的澡堂洗澡。
小辛,我是不是比較嚇人?三叔突然問我。
呃?我一愣隨后說,不嚇人啊。
小劉說害怕跟我說話,我也沒跟他說什么狠話啊。三叔表現出幾許無奈。
小劉是他大女兒的老公,年前三叔打電話給大女兒問回不回來過年。電話那頭是女兒對他的質問:你跟小劉說什么了?他說他很害怕跟你說話。
三叔錯愕:我沒說什么啊,我什么也沒說啊。
我安慰三叔說:這就是老丈人的威嚴嘛,不怒自威。
我還給他例舉了我親姐夫也很害怕我爸的例子,三叔先激動的問:真的?
真的。
三叔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終現笑容。
說實話從13年開始我就再也沒見過那個女人,以前好歹過年時候跟三叔一起回來吃個飯的。
我給三叔搓背時說:明年也許就會回來的,以后日子還很長嘛。
三叔喃喃說,過完年她小孩就出生了。回來的可能是越來越小了。
16年過年,他大女兒當然還是沒有回來過年。二女兒在外打寒假工,也不回來過年了;小兒子也去了他媽那邊。
三叔說:那小孩長的和大閨女一模一樣。
你去那邊看過?我媽問。
在照片上看過。
六.
三叔端著茶杯看睡在嬰兒床里的我的女兒,嘖嘖稱贊。不住地說,長的跟我小時候一模一樣。
第一天回來,第二天吃完酒席,第三天就準備回程了。我畢業后也只會在逢年過節時候給他打個電話,想來多是慚愧。
我送他去車站的時候說,三叔你就換個只能手機唄,到時候我給你申請個微信,這樣更方便聊天,還可以開視頻。
其實我也就這么一說,事后也就忘了。在我女兒一百天的時候,三叔掏出他新買的智能手機,我還木訥了一陣。
三叔,你想要什么網名呢?
就李三吧。
我給他添加好友,教他簡單的一些操作。然后三叔就打開手機錄像功能,拍攝了在玩鬧中的我的閨女。
那天親朋來了很多,酒席上有人問我三叔,三,你今年40了吧。
三叔呷一口酒說:50都過了。
聽到這個,我心里不禁“咯噔”一下。50歲都過了,一下子步入了中年。剪了很短的板寸頭,發根都是銀白色的。中秋三天假,我問他有沒有去哪玩。
他說原本計劃好去香港玩一陣子的,恰巧遇上臺風就沒去成。
我笑著說:可以嘛,還可以去旅行。生活啊就得多享受享受,這日子可比侄子好多了。
然后他發了個憨笑的表情給我,嗬,他現在表情都會發了。
猶記得在我女兒一百天的那天,我問他:三叔有時間再打造一把青木寶劍?。?/p>
三叔啜了口茶抿了抿嘴說:三叔的那些工具早就沒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