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亡:詩詞中獨特的題材
蘇軾的《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是一首悼亡之作。
所謂悼亡,特指悼念妻子的作品。從西晉潘岳的《悼亡》詩三首開始,悼亡就成了詩詞中一個獨特的題材。到了后世,它的含義有所變化,妻子悼念丈夫、男子悼念妾侍,也可以納入悼亡的范圍。
悼亡之作,無疑是詩詞中國一個獨特的題材。何以獨特,見于以下幾方面:
其一,悼亡題材,是詩詞中為數不多的真正寫愛情的題材。
詩寫人情,寫友情的最多,朋友之間送別、酬唱、久別重逢、魚雁傳語,盡皆可入詩。杜甫寫給李白的詩,白居易、元稹之間的唱和,都是赫赫有名的友情詩。
寫親情其次。親情,尤其是表現以孝為內核的親情的,在詩中并不少見。至少我們都知道孟郊的《游子吟》,會背“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清人黃仲則的《別老母》寫到自己老大無成,愧對親恩,“慘慘柴門風雪夜,此時有子不如無”,也是錐心泣血,格外感人。
而寫愛情的,則非常少了。
這是因為詩作為正統文學,往往只寫公共空間的那一面。愛情,在古代被視為私人世界里、不可為外人道的東西。甚至,“愛情”這個概念,也是不存在的。夫妻之間,不談愛情,只談人倫,“愛情”是不可說的;而夫妻關系之外,戀情又不被社會規范所認可。
歷來有人將李商隱的無題詩作愛情詩讀,但是更加主流的觀點認為,看似抒寫愛情的無題詩,實際上是借戀情來托喻。事實上,大部分看起來像是寫愛情的詩歌,很多都是這種情形。
在死亡之中,找到講述愛情的合理性
而真正寫愛情的詩歌,不僅數量少,而且常不被認可。譬如明末有一位詩人王次回,有《疑雨集》、《疑云集》,收錄了大量愛情詩,但其人其詩正是由于這種“另類”,長期不為人所知,在當時所得的評價也不高。
詞與詩相比,寫愛情的作品多得多,甚至于相思戀情,是詞的一個重要主題。但是所表現的戀情,往往是存在于非婚姻關系的情侶之中。而又有大量的作品,寫愛情,并非寫真實人生體驗的愛情,只不過是代言設想,作純粹的文學創作而已。
而悼亡不同。悼亡,作為丈夫哀悼妻子的作品,在倫常允準的范圍之內,而這份感情,由于死亡的參與,剔除了一切現實的、瑣碎的、不如意的成分。它被提純了,文學化、浪漫化了。
悼亡之作的感情強度,也非別的題材可比。離別之作動人,因為它寫出了“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的真理;相思之作動人,因為它寫出了“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的無奈,而悼亡之作,則包含了這所有的一切。
悼亡之作的生命意識
其二,悼亡之作,是最具有哲學意義的詩作。
哲學和文學不分家,上古尤其如此。說到詩,包含哲思自然是好的,但是如果只有理性觀照,沒有感性書寫,則稱不上好的詩作。六朝時候的玄言詩,就是這樣的反例。
中國的文學,如果與西方文學相對比,思辨性相對較弱。詩詞曲賦,乃至詩詞話,都是以感性、片斷性取勝。
但是悼亡的作品很特別。它關注的問題,第一層是愛情,更深一層是生死。
死生亦大矣。大到與之相比,其他萬事,皆如塵土。但是中國歷來是缺少“死亡”這一課的。也許這個傳統,從孔子說“未知生,焉知死”就確立下來了。雖然孔子強調的是另外一回事,但是在我們看來,死與生相比,似乎是不必著急的事情。
人的一生之中,意識到死亡必然會到來,往往是比較晚的。第一次意識到這件事,可能是父母的離去;第二次意識到這件事,則可能是伴侶的離去。
與“生”離得很近的時候,你很難讀懂悼亡之作。只有思考過甚至面對過死亡的時候,才能感受到悼亡之作的魅力。
悲劇美學的力量
在這里,一切未完成,但再也無法完成。斯人在彼岸,我在此岸。我也終將去那里,但卻遠不是現在。
現在,只能與回憶相處,只能繼續一場再也無法完成的思念。這太磨損人,所以李清照會說“如今憔悴,風鬟霧鬢,怕見夜間出去”。
他再也無法得知我的一切,只是面對離別,柳永就說“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那面對永別,這種虛空無著落感,又該深重到什么地步呢?
如果有愧疚,有遺憾,有未履行的承諾,那感受又更復雜了一些。就像元稹說“今日俸錢過十萬,與君營奠復營齋”,最多只是安慰自己罷了。
最最重要的是,從這一次永別里,詩人真正懂得了生命。死不一定像夏花般靜美,它的慚愧,它的無情,它的永不落空,讓人戰栗,讓人沉默,讓人寫出真正的好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