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山林清晨,木屋朝南的那扇門被拉開。身著紅邊烏青粗布衫的女孩邊束起長發邊從門內探出頭,金色的防妖符在胸前晃動一圈。門前草地中央,又是一小堆新鮮的漿果。
忍冬嘆氣,踏上紅底黑花短靴,迎著陽光走到草地。果子倒是被碼放得認真,表面卻遍布被尖牙劃蹭的痕跡。她蹲下去,隨便抓起一個掌心大的果子,在衣袖上蹭一蹭,放到嘴邊咬一口。甜蜜的汁液流動唇齒間。她面對一望無邊的濃密叢林,大喊,你別回來啦——聽見沒有?
傻瓜。
2.
深夜,山中的空氣潮濕陰冷。由密密麻麻的枝葉編織起的昏暗中,一抹微弱的光顯得尤為扎眼。
忍冬小步踱過去,腳面柔韌,沒有任何聲音。
明黃色的符咒在夜晚中緩慢地發光。一圈由此構成的結界中,巨大的白狐蜷身而臥,安然地打盹。
忍冬隱在遠處的樹干后,手握短杖,仔細地望。
狐貍是最為狡猾的生物,成了妖,奸詐本性自然是更為淋漓盡致。它們極通人性,妖術上乘,而且無法用降妖符咒直接消滅,只能封印在結界內靠天地的陽光協助符咒才能打破其魂骨,所以是降妖師最難控制的妖族。修煉千年的狐妖可以幻化人形,惟妙惟肖,難辨真假,并且最懂得掌控人心。借著這個特點,被結界困住的狐貍會利用凡人的憐憫從而逃脫。它們變成面貌純良的孩子,變成五官嫵媚的女子,變成年邁淳樸的老人,向山中的樵夫,路過的書生,玩鬧的孩童苦苦哀求,仿佛是天下最善良的生物,叫人不忍心見死不救。心腸軟的人們通常會替它們解開釘在地面上的符咒,于是它們得以逃之夭夭。
因此,以防妖物逃脫并且傷害無辜,忍冬一直在結界附近看守。即便當下已然入夜,靈山基本無人出沒,她也并未離開。
見那白狐的體型,應當也是到了千年,妖術足以成人形,然而卻依舊保持狐貍形態,似乎正酣睡。忍冬感覺蹊蹺。天一亮,它就會在陽光的照射下灰飛煙滅,怎么卻還能如此淡然?
忍冬猜想這事后有詐,或許有其他狐妖在附近活動,于是安靜地守。
結果,只一個時辰的工夫,忍冬便失了神,額頭靠在樹干上淺淺睡去。不知過了多久,女孩被一陣動物喉嚨發出的呼嚕聲驚醒。忍冬猛地直起身子,先是把自己嚇了一跳,腳下失了分寸,踩得雜草沙沙直響。幾秒鐘的手忙腳亂后,她終于鎮定,十分警惕地查看遠處的結界。只見那狐貍愜意地在地上翻了個身,面朝忍冬,迷迷糊糊地半睜眼睛,根本沒有察覺到忍冬的存在。
忍冬捂著胸口舒氣。狐貍輕輕在草地上掃動尾巴。
她突然對狐妖的戒備卸下了一半。由此能大概判斷出,那只白狐達到千年修煉不久,尚未掌握變形術,而且也許壓根沒接觸過本地的降妖術,所以即便已經被結界困住,也渾然不知。忍冬有點無奈。外地來的小狐貍。一無所知上了靈山,落入了爹的破魂界中。
再過一個時辰便日出,符咒自會將狐貍燒盡,這里不用她再留守。忍冬收起短杖,轉身欲走。這時那狐貍小小地驚叫一聲,像被爐上水壺燙了爪子的幼犬。忍冬下意識地回頭去看。那狐貍打盹時不小心把尾巴伸出結界,被符咒燒到了皮毛,醒了,猛地坐起來,有些慌。
忍冬硬下心,背對著狐貍走遠。身后的狐貍察覺到異樣,嘗試起身奔走。但一旦碰到結界,毒烈的白火便直燒上狐貍的皮肉,瞬間刺入其骨骼。狐貍的痛叫聲尖銳并且細小。
狐貍被灼傷,徹底受了驚,微微弓起身子開始逃竄,在結界中東撞西撞。忍冬離去時,身后傳來狐貍頻頻跌倒在草地的沉悶響聲和哀叫。從喉嚨底部發出的低聲嚎叫,明顯發著抖。那是動物本能的呼救。而它的四周一片寂靜,沒有任何回應。
靈山上空,明月隕落。狐貍長長短短地哀嚎。
過了一陣,黑影交錯的樹林中重新出現一個小巧的身影。忍冬跑回到結界邊,對著還在沖撞結界的白狐說,你別亂動。來自于十六歲孩子簡單的憐惜。
狐貍停止嚎叫,仰起頭,看她,果真就不動了。
忍冬嘆氣。還真是聽話。
它的眸子黑亮,緊緊盯著忍冬。女孩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對它說,你一會兒不要害怕,忍一忍就過去了。她指的是即將到來的那場死劫。
狐貍不懂,看著她。
那狐貍通體雪白,毛色柔亮,似乎沾不上一點灰塵。干凈又明亮,好像冬天初雪后水藍色天空上唯一的一團云。忍冬眨一下眼,也看著狐貍。她跟爹降狐妖雖已有一段時間,但從未能夠好好地看一看完好并且平靜的狐貍。靈山和狐貍和降妖師仇恨至深,以往所遇的狐妖無一不想撕碎她,用牙齒咬穿她的氣管,用爪子踩碎她的胸腔。但十分意外地,眼前這只白狐竟然對她毫無敵意。忍冬的心砰砰地跳。借著令人意識恍惚的夜色,忍冬漸漸放下戒備,與狐貍對視起來。
狐貍的眼睛是帶有淡淡月光的黑色,濕潤清澈。忍冬看著那雙眼睛,想到了靈山深處安靜的溪水,又想到了無云天氣時緩緩流淌的星空。
狐貍向前湊了湊腦袋,嗅她的味道,鼻尖輕微抽動,連帶著鼻子周圍細雪似的絨毛也跟著晃動。
忍冬輕輕蹲下身。她的手里握著防止妖物近身的金符。那塊祖傳千年的護身符在月夜里散發著沉重的光,上面仔細雕刻著代代流傳的血書般的生存規則。它此刻卻突然被女孩輕易地摘了下來。
忍冬收起金符,猶豫著把手伸進結界。狐貍緊緊注視著她緩慢移動的手掌,在忍冬的手要落在它頭頂時,狐貍抬頭用嘴巴頂了頂她的手心。忍冬一驚,下意識縮回手。狐貍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眸子明亮,白色的耳朵扇動一次。
她在那一刻鼻尖酸澀,說不上是什么情緒。
好像是身體深處一個原本因歲月石化而僵硬的東西,突然狠狠地碎了;有一股莫名的溫度,將碎片小小地熬煮,成了濃稠并且細膩的模樣,綿密地鋪滿心底。
忍冬撕碎了符咒,對狐貍說,向南走,別再回來。
3.
從小到大,忍冬一個人成長。
出身于降妖世家,忍冬自小學習降妖術,全身上下掛滿各式符咒,并且隨身挾帶一股子中草藥的濃烈味道。同齡的孩子不免怕她。她裝扮奇特,成日與妖怪打交道,又擁有在凡人眼中異常神秘的能力,遭到人們的懼怕也實屬難免。再加之降妖師一生流浪天涯的命運,居無定所的忍冬因此沒有機會獲得一個長期陪伴的人。
所有的村民都敬畏她,用乞求或者警惕的眼睛望著她。
而那種極其單純并且無條件的信任,竟是一只臨死的狐妖給她的。
狐貍不怕她,不恨她,不求她。狐貍自從看見忍冬的剎那就相信忍冬會救它。
但忍冬知道,那狐貍沒聽她的話,還留在山里。她俯看著那堆果子周圍散落下的一小撮狐貍毛,無可奈何地嘆氣。
再不走的話,會被爹捉住的。
于是接下來的那個清晨,忍冬早早地等在門后,終于逮到了正蹲在小草地中央擺放果子的青衣少年。那少年見忍冬沖出來,嚇壞了,瞬間變回狐貍身躲進了身后的樹叢。忍冬壓低聲音叫他,也跟著匆忙鉆進樹林。狐貍沒走遠,隱在灌木里從暗處看她。忍冬撥開枝葉,一雙豎立的白色耳朵出現在眼前。
慌忙中忘記把狐貍耳朵變消失的少年,用不利索的人類語言對忍冬說:“黃色的那個……特別甜。”
女孩道:“你朝南走,南邊的降妖師比較少。”
狐貍搖頭,耳朵耷拉到一半的高度,說:“疼。走不遠。”
忍冬低頭去看,少年便把手腕抬起來,三道深壑般的赤紅色傷疤赫然于上。之前相遇的晚上太暗,她并沒有發覺狐貍受傷。忍冬皺眉,想去牽他的手,但項上金符在觸碰到狐貍的剎那洶涌地燒上少年的皮膚。少年猛地向后縮,耳朵警惕地立起來。忍冬摘下金符,用帕巾包起來,這才能去將少年從灌木中拉起。
今日,爹去貓妖作怪的鄰村降妖,家中無人,偷偷溜進去拿藥是沒問題的。
于是忍冬約定道,傷好了,你就走。狐貍動了一下耳朵,沒言語,跟著忍冬。
忍冬沉默了。
怎么可以對他這么好。他是狐貍啊。
4.
二月的山林,寒氣夾雜過盛的水汽,使皮膚冰涼黏膩,好生難受。而讓忍冬更加煩惱的,就是她被纏上了。
那只白色的狐貍時刻跟著她,弄得她身后的樹叢嘩啦啦地響,還好像她發現不了似的。
“我不知道怎么回家。”這是狐貍化作少年時給出的理由,“而且這附近有很多妖。”說得就像他自己不是妖一樣。
忍冬是降妖家族出身,父親又是這靈山周圍最有名望的降妖師,怎么能隨身帶著一只狐妖出行。而且就算拋去這層身份,忍冬也因一些原因而不愿沾染狐妖。
狐貍跟了她將近一天,怎樣都甩不掉。忍冬的忍耐力達到極致。她抽出纏滿金絲的短杖,指向少年的鼻尖。紅銅鈴鐺猛烈地響動一次。
“別跟著我。”忍冬一字一頓地說。
少年看著她張了張嘴,想說什么,但又不知道怎么說。
忍冬收回短杖,轉身離開。少年細碎的腳步聲又跟隨上來,但這次很快就斷了。他猶豫著對著忍冬的背影說:“那只狐貍……也許不是有意的。”
女孩詫異地側過頭。
少年說:“她真的有兩個剛出生的孩子。”
忍冬發了怒,你對我用讀心術?
少年心虛地微低下頭。
忍冬抄起短杖,朝他的脖頸斜向劈去。少年躲開,墨色發絲在樹林的空氣中四散。女孩順勢原地旋身抬腿,用腳跟去迎他閃躲中的腦袋。少年為了躲避而向后仰去,重心不穩,最終跌坐在草叢中。忍冬滿臉慍氣,立起眉尾,瞪他。
“取人性命,哪里有不經意一說。”忍冬說,“你們終究是以其他生靈為生。”
聽罷,少年的表情突然異樣,逐漸猙獰,狐貍面孔隱約顯現出來。
妖氣霎時噴薄而出。忍冬一驚,后錯半步提防,以為被激怒的狐貍要向她報復。此時少年已然化作巨大的白狐,齜起尖牙,露出利爪,勢要猛撲。忍冬忽然察覺異樣,迅速扭過頭,只見自己背后正有一只眼如鐵盆大的山貓張著血紅色大口咬來。大概是因為忍冬沒有戴金符,無所掩蓋的人類氣息引來了饑餓的山妖。狐貍躍起,在空中死咬住了山貓的后頸,將它撞到地上,挫起滿眼的灰塵。
忍冬快速將金符掏出,繞于手腕,掩住口鼻沖入塵埃中,一時辨不清廝打成一團的兩者。她對著狐貍喊道,你走開。而山貓因金符而知道了忍冬的降妖師身份,恐慌起來,把利爪狠狠嵌進了狐貍的背脊不肯松手。狐貍痛叫,鮮血從雪白的皮毛縫隙淌下。忍冬揮起金絲勒住山貓的喉嚨,使勁往后一拽,將它從狐貍身上強拖下來。隨后抽符,環山貓腳下,三點成面,設界封妖。狐貍退開,后背的傷口皮開肉綻,前爪上剛養好的疤痕也分裂開來。忍冬高抬短杖,砸向山貓的眉眼間,輕語,定。
語落,山貓便動彈不得。
忍冬看了一眼旁邊的狐貍,說,我是降妖師,生為鏟除妖孽。說罷,她手中的短杖一敲,隨著她那聲,散,整只山貓在撕心裂肺的吼叫中化成灰燼。
狐貍發抖,傷口血流不止。
忍冬收回咒符,說:“你是妖,又是與我有家仇的狐妖,我理應殺你。但若你現在識趣,離開靈山,我就可以不理會你。”
這時,山林里傳來如蜂群將至般的嘈雜人聲。有一個尤其粗壯的聲音大吼道,我聽見那貓妖的聲音就在這里!想是鄰村的村民一路追著貓妖而來。
忍冬“啊”地驚呼了一聲,眼睛瞪大,大失方才嚴肅的模樣。她仰頭對狐貍說,你快變成人呀,你這么大要我怎么把你藏起來?狐貍卻為難。經歷了一場搏斗,已經沒有力氣了。忍冬著急起來,兩只腳小幅度地來回踩。人聲越來越近,而且這人群中八成有她爹領頭,村民才會如此勇敢。情急之下,她從腰間的布袋中翻出一張符咒,兩指于唇間束起,念起咒語。黃色的符咒飛到狐貍額上,狐貍悶哼一聲,被微弱的光籠罩。
等人群趕到,忍冬已經抱著變小的狐貍藏到了樹林里。
她小心把金符包好,收進腰間布包,從葉子縫隙中瞥見了爹的身影。小狗大小的狐貍在她懷里,呼吸慌張。
忍冬拍狐貍的腦袋頂,低聲訓斥:“你這么笨怎么當妖。那只山貓頂多五百年,只是你的一半,你卻敗下了,還落得一身傷。”
狐貍用白色的爪子輕輕撓了撓忍冬的胳膊,像撒嬌。
忍冬說:“你既然知道我娘是狐妖害死的,就別再跟著我。雖然和你無關,但我在情理中是要和狐貍勢不兩立的,你弄得我現在好沒原則。”
狐貍把頭扎進忍冬的手臂下,裝作聽不見。
忍冬輕撥開狐貍傷口旁沾染鮮血的白毛,輕輕皺眉。
5.
四歲的時候,忍冬沒有了娘。
她還記得那是個再尋常不過的黃昏,娘穿了淡黃底白絹花的衣裳,去山里采藥,再也沒有回來。
半夜,爹帶人上山去找,在一處封印狐貍的結界旁發現了她。結界中的一張符攥在娘的手心里,狐貍早就遠走,帶著娘的靈。
事后,爹把自己關在古籍庫,翻閱歷代降妖師留下的日志典籍,用盡辦法,利用結界周圍花草的靈將那一夜的景象還原。那只狐貍化為婦人,哀慟流淚,稱有兩個出生不久的孩子,尚未斷奶,沒有她在,必死無疑。娘心慈,取走符條,破壞了結界。狐貍重獲自由,緊接著吞了娘的靈,走了。
此后,爹連未成妖的狐貍也不放過,斬狐貍的長刀換了一把又一把。有一段時間,靈山之內毫無狐貍跡象,種族幾乎滅亡,使得靈山生物秩序一度混亂。現在爹逐漸老去,理智也終于大于仇恨,靈山內的狐貍數量才得以恢復。
忍冬不記得娘的樣子,只記得娘身上有淡淡的香味。那香來自于金銀花。她也不知道娘死去時的樣子,如果娘很痛苦,或如果悲傷,爹在看到時該是怎樣的感受。怎樣的沖擊才能使一個從來大局為重的沉穩男人殺光了所有的狐貍。
所以死亡大概是一個不能目睹的事實。忍冬自此便這樣以為。
年幼的她開始明白,死亡是可怕的。
6.
忍冬在路上采下許多一蒂雙生的金銀花,令懷中的狐貍用嘴叼著。白花紅蒂,似鴛鴦對舞,配上狐貍一身雪白的毛色,倒是一副活潑可愛的景象。
女孩告訴它,這種花初開為白,一二日后轉黃,故叫金銀花。生來便成雙成對,形影不離,年輕人愿叫鴛鴦藤。這花也能入藥,清熱解毒,還能祛邪。忍冬這名字就來自于此。金銀花也稱忍冬。
將金銀花的花瓣碾碎,取汁液,用筆尖蘸之,畫符附咒,可遮蓋妖氣。忍冬借此掩住狐貍的氣味,將它偷偷抱進朝南的獨立房間。剛放下它,它就很自然地臥在了忍冬的床榻上,結果被忍冬拽著尾巴拖出來。
包扎好傷口,狐貍告訴忍冬,他是從南邊的山脈來的,為了找一種金色羽毛的鳥。忍冬問它是什么鳥,狐貍回答,那鳥型如喜鵲,全身布滿黃金一樣的羽毛,尾巴足有一米長,如上好的金絲綢緞,迎著風飄起來仿佛仙人裙擺。忍冬翻著眼睛想了想,不認識這種鳥。狐貍說,這是聽兔子說的。忍冬問,你不吃兔子嗎?狐貍有點意外,反問,為什么要吃兔子?忍冬看著他,雖然變成人形,而毛絨的尾巴還在身后掃來掃去。
狐貍說,它吸食生物的靈,但只是腐朽生物的靈。這也許就是為什么它雖是千年狐妖,但卻始終妖力單薄。落葉,枯木,凋零的花,瀕死的鹿。它將這些靈緩慢地吸入胸口,目睹一次又一次的輪回。狐貍喜歡兔子。
這是狐貍第一次出游。原先的那座山,沒有人煙,妖物稀少,僅有他一只千年的妖,所以日子安寧平緩。他在那里生活太久,膩煩了,便聽了兔子的話,向北走去找金色的鳥。結果迷了路,而且前爪被獵人的陷阱傷到,筋疲力竭后蜷在靈山休息。沒想到在睡覺時,還被忍冬的爹設下了結界。
忍冬抱著膝蓋,笑話他,說他傻。
狐貍確實傻,但也聰明。
它精通讀心術。它知道忍冬厭惡狐貍,也同時知道忍冬喜歡它。
7.
為了方便,忍冬喚他為白。因他的狐貍本體為通身白色。
養傷期間,女孩經常偷偷把白帶回自己房間,算是在閑暇時有了一個陪伴的人。白喜歡變小,然后趴在忍冬房間內的矮桌下打瞌睡。
有時候忍冬趁爹回家晚,把飯菜拿回房間,邊看書邊吃。白始終學不會使筷子,只能像動物似的把臉扎進碗里直接咬,忍冬就只讓他在一旁巴巴地看著。實在見他嘴饞,忍冬就把他盯著的菜夾給他,送進嘴里。白不習慣人類沒有尖銳棱角的牙齒,總要嚼很久,嚼的時候一直看著忍冬。只有一次,白突然想吃青菜,忍冬喂了他一根油麥菜,他嚼了只兩下就因味道不好便不愿再嚼,生咽了下去,結果沒吞下喉嚨,整根咳了出來,還把自己嚇得變回了狐貍。
忍冬在無事時,教白用毛筆寫字。
宣紙攤開,提筆蘸墨。撇,豎,橫折,橫,再一橫。白。
白靈巧,一次就學會了自己的名字。接下來的一個下午,忍冬看見矮桌宣紙上,歪歪扭扭地畫著“忍冬”兩個字。忍字下面的心與上面的刃分開得好遠,而冬字下部分的兩個點,越來越大。
狐貍的傷好得很快,忍冬開始舍不得白。她試探地問白,你還想去找那只金鳥嗎?白在樹蔭下思考了一陣,轉過頭對忍冬說,我覺得你比金鳥要好。
于是忍冬悄悄把白留在身邊。
白見不得降妖,它害怕。所以忍冬只在降妖之外的日子里找它。只要對著樹林喚幾聲,白,那狐貍不一會兒就從植物里鉆出來了。忍冬喜歡白的本體,毛茸茸的,抱著它在草地上睡覺,連夢都柔軟的。
一天,忍冬問白,你的壽命是多久?
白回答,不知道。
忍冬說,你大概還能再活這樣一個千年。
白說,好。
忍冬說,我只有幾十年。
白沉默片刻,說,那我也只有幾十年。
忍冬笑他道,傻狐貍,不是這樣算的。
白沒有說什么。
忍冬在小河壩上蕩起小腿,腳丫打起冰涼的水花。她說,我死的時候,你不要來見我。白沒有出聲。忍冬繼續說,如果我死去的時候,樣子不好看,會在你的回憶里留下不好的東西,就像娘對爹那樣。
“而且,要是你沒有看見我死時的樣子,只見到我的墓碑,你也許還不會死心。你也許會想,忍冬其實還沒死呢,她只不過是變成其他東西躲起來了。有風吹過,你就會覺得那是我;有蝴蝶落在你身上,你也會覺得那是我。但你若見了我鐵青色的臉,你就會真的覺得忍冬不在了。”
這樣解釋,白明白了似的點點頭。
7.
某個下午,忍冬從爹的衣柜里偷出了娘生前的一個橙花香包,里面有一塊雕成祥云的白玉玉佩。
白雙手捧著玉佩,合十,閉上眼睛。沉默了一陣,他睜開眼,指著山頂的方向。
跟著白,忍冬來到位于山頂的一棵木棉樹下。那時正值四月,木棉盛開,連綿成烈焰模樣。忍冬仰頭望著那片艷紅的云海,有些懷疑,歪頭去看白。少年篤定地對她點頭。忍冬輕咬下唇,緩慢地再次望向頭頂上怒放的木棉花。她認真地望著,眨幾次眼,臉上的表情漸漸柔和起來。木棉搖動,她展開雙臂擁抱粗糙的樹干,輕輕地喚,娘啊。
此后,忍冬時常要到山頂的那棵由娘的靈魂轉世而生的木棉樹下坐著。白總是不會走遠的,無論何時忍冬輕喚它,它都會很快地出現在女孩身邊。忍冬也沒什么要緊事,就是想叫一叫它的名字,看一看它。白明知無事,卻還是聽話地跑去山頂找她。
一只漂亮的藍灰色鳥在木棉樹上筑了巢,孵化出呀呀作響的小鳥雛。靈山泛濫的野貓,覬覦這個位于山頂的鳥窩。一日午后,有兩只深色野貓悄悄攀上樹枝。忍冬抓起地面散石,爬上樹,嚇走了前來捕食的野貓。但當她回過臉,發覺自己懸于幾丈高的半空,頓時失了膽色,不敢從樹上下去。
原本臥在地上的白站起來,把自己柔軟的后背給了忍冬,示意她跳下來。
忍冬抵觸地搖頭,不敢。她慢慢向下伸出腳,嘗試攀爬,結果亂了平衡,身體滑了下去。幸而忍冬反應快,及時抓住了一根樹枝,掛在了半空。
白緊張地仰起頭看她。被忍冬撞落的樹葉嘩啦啦地掉在它鼻尖。
忍冬緊緊抓住樹杈的手心冒出了一層細汗。她向下看了一眼,自己的腳面距離白狐的頸背怕足有五米之高,不禁心跳加快。但眼下并無其他辦法,只能跳下,由白狐接著。
“白,我要松手了哦。”忍冬晃了晃懸在高空的雙腳,向樹下等待的白示意。
白把寬大的背部給她。
忍冬做了一個深呼吸,手一松,身體隨之驟然下墜。
林中黃昏起的風有些涼,下落的空氣把忍冬肩上的長發揚起。她面向白落下。
她應當是害怕的,應當是不敢睜眼的。但因為視線里是白,忍冬莫名地便不怕。白的眉眼逐漸清晰,濃黑的眸子伴著翹起的眼角,明亮深邃如山中溪水。
就在忍冬即將安穩地落在白寬大柔軟的后背上時,白的四周突然散發出一層柔軟的白光。
忍冬看著白在這一瞬的光之后,幻化成了人形。
長發少年仰面淺笑,肩下墨發如絲,在黃昏的光線中向下落的忍冬展開雙臂。
忍冬望著白,驚訝中也只能任自己的身體落向少年,逃不得。
鳥兒倦飛,耳邊有翅膀撲扇的聲音。
夕陽西下,忍冬軟軟地滑進白的懷抱。本以為俯沖的力量會將白撞倒,但白卻能夠穩而輕柔地正好抱住了掉落下來的忍冬。
忍冬問他,為什么變成人形?
白看著她說,因為突然想抱你。
8.
白的事情終于讓父親發現了。
一日,忍冬從靈山回來,被父親從發尾揪出一撮雪白的狐貍毛。忍冬無言辯解,低下頭去。
“可它不害命。”忍冬嘗試辯駁。
父親大怒,妖物哪里有該降和不該降的區分。他直接抄起降妖杖,朝門口大步直奔,欲上山消滅狐妖,任忍冬在身后怎樣央求也絲毫沒有停步的意思。最后無可奈何,忍冬拔出護身短刀,刀鋒直指自己雙眼,重重地跪在父親身后。
“若女兒這雙眼睛真的分不清善惡,要它們又有何用?”
父親終于停下腳步。
他緩慢回過身,定定地看著自己的女兒,手中的降妖杖被他攥地微微發抖。
許久,他說:“它是狐妖。”
“爹,這不公平。就算它是狐妖,可它什么也沒有做,為何還要背負整個狐妖一族的罪過?”
“這是它的天命。”父親說,“正如你的天命是降妖師。”
“這不公平。”
“天命從來不以公平做為標準。”
忍冬短刀之上的眼睛鋒利,聲音哽咽。“若并無公平可言,為何不能違天命?”
“天命不可違。”父親簡便地答。
“為何不可違?”忍冬問,“眾神定下錯的規則,我為何不能反抗?”
“眾神只管生命輪回,本就不評判善惡,你又如何與蒼天辯駁。”父親的語氣忽然緩慢,“冬兒,你所說的‘天命’,是人間的規則。你不可爭,無力爭。”
忍冬的下頜墜滿淚珠。
父親說:“善惡、對錯是由天地眾生定下的規則。你生為降妖師,就要降妖除魔。你若越界,該如何面對世人,如何活。”
忍冬手中緊握的匕首刀刃因她情緒激動而劃入眼角的皮膚。她沉默很久,對父親說:“我不為世人而活。”
父親再次發怒,道:“你若執意如此,便一生只能夠躲在山里。山下那些期盼你斬殺狐妖的世人,你該如何應對?”
忍冬說:“我可以不下山。”
父親問:“就為那只狐貍?”
忍冬哭了。她不明白為什么要為世人的期盼而活。世人不愛她。只有白不因為她是降妖師而憎惡她。只有白愿意透過她的所謂天命和身世去看她。
沉默許久,父親手背上的青筋逐漸消去。他從腰間取出一張符,用降妖杖將其點在忍冬額上,低念咒語。待金色的符咒被深深刻在忍冬雙眼瞳孔之上,父親收起短杖,轉身離去。剩下忍冬一動不動地跪在夜色里。
第二天的清晨,忍冬拉開房門,坐在后院邊上,望著四周安靜的灌木叢。
她坐在那里等了很久,望了很久,想了很久。最后,她極小聲地,對著面前的樹木中輕喚了一聲,白?
望眼欲穿后,忍冬的視線里仍舊是一片無盡的樹叢。
從此之后,忍冬再也無法看見白。
而靜靜地坐在忍冬身邊的素衣少年,也在發現忍冬眼瞳中被烙下的符咒后,懂得了這個事實。他手掌心里裝著幾個黃色的果子,被他剛剛用冰涼的溪水沖洗得發亮。他想,至少把果子放到身旁的忍冬的懷里,但他一靠近,皮膚就被忍冬項上所戴金符灼燒起來,疼得他縮回了手。
忍冬察覺到金符的異樣,立刻警惕起來,迅速單手撐地蹲起身子,右手順勢摸鞭,曲肘護于身前。
白怔怔地捧著果子,看著忍冬手中纏著金絲的長鞭指著自己的鼻尖。
他明知無望,但還是直視女孩的眼睛,說:“忍冬,是我。”
忍冬卻驀地抬起了眉心,全身的警備狀態瞬間土崩瓦解。
“向南走,南邊的降妖師少。”忍冬說,“這里危險,我爹已經發現你了。”
她的眼睛看著面前的一片虛無,泛了紅。“去找你的兔子,或者去找你的金鳥。”
而坐在她身邊的素衣少年,看著她,固執地搖了搖頭。
9.
狐貍沒聽話,一直留在靈山。忍冬身上金銀花的味道很濃,它順著這個氣味就能找到她。它喜歡看忍冬穿那件白色的短襟衣裳。
忍冬看不見它,自然不再會和它玩鬧。白狐于是有了更多無所事事的時間。在這段時間里,狐貍和一只紅喙山雀成了朋友。
雀兒住在西邊山腳的一棵槐樹上。它和狐貍因為爭搶一只黃色的果子而互相結識。
某一天,藍天白云下,雀兒問狐貍,千年的妖能做什么?
狐貍在樹蔭中打了個哈欠,然后眨眨眼,語速緩慢地說,能變形,讀心,操控靈魂。
雀兒說,那我愿下一生做一只妖,無所不能。
狐貍說,我愿下一生做一普通凡人。
雀兒問,為什么?
狐貍說,凡人很好。
雀兒問,成了凡人,你能做什么?
狐貍說,和忍冬吃飯,和忍冬摘黃色的果子,和忍冬寫字,和忍冬……
雀兒打斷他,忍冬是誰?
狐貍說,是我下輩子要追的一只天上飛的金鳥。
雀兒問,那你今生為何不能和她一起?
狐貍沒說話。
萬物生來便有相應的身世。這東西玄而又玄,既沒有一紙筆墨作為證據,也沒有身體形態上的區分。但世間所有的生命群體就是這樣被清楚明朗地劃分了界限。無關神旨,無關善惡。無處說理。
自從忍冬的眼睛對它徹底失明,狐貍就想通了。有些事情,不是世間的是非對錯能夠評判的。
它想,等下輩子成了凡人,就不必與你為敵。
10.
狂風大作。
洪水將矮小的植物連根拔起,混入泥土的雜亂水浪反復拍打被淹沒的樹干。水蛟在洪潮中翻滾,暴露出一截青紫色鱗片密布的背部。白狐猛地向洪水中一撲,張開滿是利牙的口,死死咬住了水蛟露出水面的部分身體。蛟龍在水中劇烈掙扎,尾巴驟然抬起,卷起一陣巨浪,把白狐整個吞沒在洪水潮流中。
水面上先是浮現出斷斷續續的血絲,緊接著開始升騰出大團大團的暗紅色血液。
這場源于一只蛟龍出沒的山洪,生生將靈山山脈的東側沖刷成了萬丈水崖。暴雨還在源源不斷地隨著天雷轟鳴而下,狐貍在用爪牙撕扯下水蛟頭側鱗片時,透過水中血霧望向了雨點斑駁的水面。慘白的閃電將天空炸裂成碎片。
殘害龍族,那陣震耳的天雷終會落到狐貍頭上。
水蛟因疼痛而直沖出洪水潮流,一路嘶鳴,憤怒著,騰飛到大雨傾盆的天空。
狐貍浮出水,一番搏斗后也已經精疲力竭。它仰頭呼吸著夾帶濃重雨水和泥土味道的潮濕空氣,微微感覺刺痛,發現胸口被蛟龍的利爪割破了幾道血肉模糊的傷痕。好在摧毀靈山的洪水因水蛟的離去而稍見平緩。
它甩了甩沾滿雙眼的雨水,深吸一口氣,潛下水去。
忍冬溺于原是一片松樹林的水底。她的身體被松樹細密的樹枝卡住,墨黑的發絲在陰暗的水下安靜地散去。狐貍化成人形,向她游去,從傷口流淌出的血液在水中劃出一道曲折模糊的軌跡。
金符在忍冬頸上沉浮,依舊閃爍沉悶的光。白靠近,看著忍冬緊閉著的眼睛和那身白色短襟衣裳,展開雙臂,輕輕抱起她。金符開始猛烈地灼燒少年的手掌和手臂,在他的肌膚之上撕裂出蒼白的火光,傷口中涌出赤紅色的血液。白皺了一下眉。他面色虛弱,穩穩地抱著忍冬游向岸邊。
被撕掉鱗片的蛟龍在灰黑色的烏云里翻騰,長聲怒吼。
白將忍冬舉到岸上,喉嚨狠狠嗆了水,趴在岸邊不停地咳嗽。雨點砸在他已經被金符燒爛的臂膀上。一陣悶雷在頭頂上方爆炸,白抬頭望去,只見惱怒中的蛟龍長尾隱現在遠處的云端。
他疲憊地喘息著,繼而看向眼前停止呼吸的忍冬。她的表情平靜,額上的浸濕的碎發貼在臉頰,面朝白側身臥著,仿佛只是睡著了。
血液沿著土壤,從白的雙臂蔓延到忍冬的發絲。
白伸出一只手,掌心一轉,化出一團靈。他把自己的靈緩慢推入忍冬的心口,懸在半空中的手指微微顫抖,抖落幾滴紅色的雨水。
遠處云霧中的蛟龍發現了他,迅速翻越云層而來。
少年將化出的靈全部散給忍冬,在聽見她安穩的呼吸聲后,放下了沾滿泥土和污血的手。
蛟龍從雷電滾滾的云雨中猛地俯沖下來。
白在忍冬身邊設上一個結界,最后看了她一眼,終于閉上眼,松開手臂,驟然沉于山洪中。
11.
山洪退去,靈山東側山脈呈現出一片狼藉。樹木和低矮灌木多半被沖垮,連帶著根部翻出地面,一副荒涼落寞的模樣。
而緊鄰洪水肆虐區域的另一座山,萬物死亡。
雀兒發現狐貍不見了,便去尋。尋了幾日也沒尋到,這天便飛去了東邊。在土層坍塌的一片森林廢墟中,它發現了滿身是傷的狐貍。
白狐的兩只前爪遍布燒傷的痕跡,已經不成形態。它全身血跡斑斑,昏迷在幾根斷木之上。雀兒收起翅膀,落在它耳邊,用赤紅色的短喙啄它的眼角,試圖叫醒它。而狐貍始終不肯醒來,胸膛呼吸微弱。
雀兒扇動雙翅,來回鼓動空氣,拍打狐貍柔軟的耳朵。狐貍終于悶悶地從鼻腔內呼嚕一聲,動了動耳朵。
白受傷嚴重,體內的靈又空缺了許多,躲在靈山深處好幾日才逐漸恢復過來。
它日夜面朝山腳,使勁地嗅,但也嗅不出那股金銀花的味道。狐貍傷勢雖好轉,但成日不語。
雀兒問它,靈山東側那座山,山上所有的靈,都是你取走的吧?
狐貍沉默片刻,點頭。
雀兒說,為了增強法力,你殺死了一整座山的生靈。
狐貍說,我本妖力虛弱,若不吞下那些靈,又怎與水蛟抗衡。
雀兒說,可那座山已經死去了。你也真正成了世人所恨的那種狐貍。
狐貍無話可說。
雀兒說它傻,一只妖怎可與龍族作對。
狐貍扭過臉,不說話。它知道忍冬才是真正想不通事理的那一個。降妖師怎可與龍族相爭。即便那水蛟引來大水淹了整個靈山,這也不是凡人能夠插手干涉的。
12.
靈山山腳被黑夜掩埋的木屋,紙窗內透露出一點燭光。
這一夜,昏昏沉沉。依稀地醒來,剛有了朦朧的意識,又昏睡過去,卻是淺眠,無法安然入睡。
反復在夢和現實中徘徊了一夜,忍冬在深夜被一種低沉凄厲的聲音喚醒。
她睜開泛紅的眼,看到天色昏暗。
窗外斷斷續續地傳來似乎鳥獸的叫聲,悲哀蒼涼,令人心寒。
忍冬微微顰眉,辨別出那聲音是由靈山深處傳來的。她面色虛弱地看向窗外,靈山山脈是一片濃重壓抑的黑色。
在旁一直守候的父親見女兒終于起死回生,睜開了眼,頓時如抽去萬千纏繞身體的荊棘。在經歷了幾天幾夜的不眠后,他終于得以安心。
忍冬輕輕地張張嘴,問,爹,我睡了多久?
父親答道,你被山洪卷走,受了重傷,昏了四日。
忍冬定神想了想,然后疲憊地閉上了眼。
父親則在一旁的微弱燈光下,神色凝重。他知道忍冬體內的靈全部來自于白狐。而當他在山中找到忍冬時,她安然無恙地躺在狐貍設下的結界中,只是雙眼瞳孔上對于白狐的符咒消失了。
年邁的父親,沉重地看著女兒年輕的臉。
他想起了那只雪白色的狐貍,全身上下遍布傷痕。降妖杖擊中它的頭顱,它轟然倒在初春的泥土中,嘴角滲血。那只一夜之間吞噬整座山靈魂的千年狐貍,沒有絲毫的反抗。只是淡淡地看著他,眼神陰郁。
沉默的房間,被窗外隱約的哀叫充斥著。
剛要再次陷入淺眠的忍冬,這時又睜開眼,看向身旁陪伴著的父親,問道,爹,那是什么聲音?
父親面容莊重。“大概是鷓鴣。”
忍冬眨眼,似有懷疑。鷓鴣……她自語地輕聲念著。
她從沒見過鷓鴣,更沒聽過這種似乎只有詩文里才有的鳥的叫聲,只知道文人拿它來抒悲傷的離別之情,如此想來,大致叫聲就是這般悲苦。
父親輕語勸道,冬兒,睡吧。
忍冬聽話地不再去想,側過身,把頭靠在了父親的手背上。父親把手掌翻轉,枕起了忍冬的腦袋,讓她睡得安穩。
深夜中燭火的微光將男人已經開始蒼老的身形勾勒出滄桑的輪廓。父親的眉緊鎖著。他如此專橫無情,心胸狹隘,不分青紅皂白。但面對世間險惡和自己的衰老,他又沒有任何辦法。他必須要保證忍冬未來的平安。
他不可能再讓忍冬見到那只狐貍。
13.
如海中腐朽沉石般的靈山,在過去三個時辰之后,隨著太陽的來臨而變得色彩柔和。
一只紅喙山雀劇烈扇動翅膀,狠狠撞向山腳木屋的窗框,暈死在門外的回廊,喚醒了屋內人。
所有生命都在誕生的剎那被決定了善惡,被決定成了三六九等的模樣。八方神圣,凡夫俗子,妖魔鬼怪。萬物皆不同。但愛上誰的模樣,都是一樣。
鷓鴣不知在何時停止了叫聲。
14.
即將天亮之際,忍冬拼盡全力向山上跑。
來不及撥開的擋在眼前的樹枝,劃過眼角和臉頰的皮膚,留下深淺的嫩紅色傷口。頭發也來不及梳,只由得披散在身后,奔跑中上下浮動,時不時地勾在樹皮上,一扯便是一整根黑色發絲。
胸前的金符被忍冬一把拽下,收進腰包的時候因手抖而不小心掉落在地。忍冬一頓,但也沒有管,絲毫不肯停頓,頭也不回地繼續向前跑。
馬上就要天亮。忍冬望著山峰后方那抹發紫的天空,未醒的陽光像天際萬馬奔騰的星火,從非常遙遠的地方發了瘋似的向前沖。
忍冬愈發恐慌,腳下不穩,狠狠摔進了一叢灌木,激起落葉。帶刺的木枝刺透布料,狠狠插進了她的膝蓋。忍冬咬牙重新站起來,踉蹌著拔掉木枝,繼續朝山頂跑。
靈山從來沒有如此高聳過,任她怎樣也到達不了頂峰。
終于,第一縷清晨的光戳破了已經亮得發紫的夜空。忍冬僵在原地。緊接著,第二縷,第三縷,天空像被火焰點燃的白紙,迅速被吞噬成片的面積。忍冬望著天亮,眼淚因害怕而不受任何控制,不停向下掉。
等一等。
她向前邁出一步,腿一軟,險些跪倒在地。淚水失魂落魄地落,忍冬怎樣用手背擦也擦不干凈。她哭著,呼吸不連貫,艱難地繼續跑。
陽光瞬間勾勒出了靈山的輪廓。忍冬朝著不遠處的山頂大喊,白——
可以望到木棉樹了。忍冬的步伐逐漸鎮定,只剩下最后兩百米,卻是最崎嶇的一段山路。這時,山林中突然響起驚心的哀叫。忍冬知道是白,陽光已經刺進結界。她手腳發麻,近乎絕望地喚,白,白。回應的只是歷經灼燒的呻吟。
忍冬抓住任何能抓住的樹干或者枝條,以此借力向上爬。白的聲音慢慢清晰,痛苦至極。忍冬哭著,手掌心全是大小的傷口,沿路被她抓過的植物葉片上染上了星點的血跡。她看著從天而降的滿貫陽光,央求著,等一等。白的哀叫聲逐漸沙啞。當她終于趕到山頂,白已經發不出任何聲音了。忍冬撲到白的身上,試圖為它遮擋陽光,但白狐的身體龐大,忍冬的衣裳根本掩不住。
陽光還在灼燒白的本體,雪白的毛發變成黑灰色的灰燼,散落空中。忍冬扯掉符咒,抱著白狐的脖頸,哽咽著說,白,求你了,求你了。
白緊閉雙眼,沒有反應。它雪白的毛變得灰暗粗糙,并且沾滿干涸的污血,在忍冬的指尖僵硬地豎立。它的眼角滲出深灰色的陰影,如同動物尸體。忍冬一聲接著一聲地喚它,搖晃它。
終于,白低沉地從喉嚨發出一些喑啞的聲音。它身體微微蜷縮,在忍冬的衣服的覆蓋下,勉強化成了人形。忍冬把頭靠在他肩膀上,趴在他身上哭,還以為他其實無恙。白細碎地在她耳邊說,風……別哭。忍冬微微抬起頭,看著他。白艱難地說,風。最后,他已經發不出聲音,只是用嘴型說,是我。
說罷,他閉上眼,停止呼吸。
忍冬僵在原地。
她眨一下眼,眼眶中滿貫的淚水砸落在白的眼下。
忍冬握拳去捶他的心口,哭著喚他,抱緊他。那些她用來騙白的話,她又怎么可能騙自己相信。那只狐貍單純到了最后,真的以為死后能化作人世間的風;又或者他也只是想騙她。
忍冬跪在地上,抬起滿是淚痕的臉望著蒼天,撕心裂肺地喊,我用十年的陽壽換,求求你。
天空無痕。
忍冬嗓音破碎,喊道,二十年,三十年,你想要多少我都可以拿來換,我求你。說罷,磕頭。
白在她身旁悄無聲息。
不知執著了多久,忍冬終于清醒。她安靜地跪坐在白的旁邊,看著它。接著,她把頭轉向面前的木棉樹,仰頭,眉間一抬,眼淚又控制不住地掉。
娘。她顫抖地哭道,娘,你幫我,女兒什么都不要了,你幫我。
“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你們為什么這樣對他。”忍冬鬢角的散發全部被眼淚浸濕,用走調的哭腔說道,“娘,他剛才是不是很害怕……?爹說那是鷓鴣,根本不是,爹騙我。”她的手指摳進草地的泥土,眼淚落在她手背上隱現的血脈上。
若不是山雀拼死闖去她的臥房,忍冬怕是要在徹底的無知中過完一生了。
青衣墨發的少年安靜地躺在被破壞的結界中,表情安然。忍冬知道白一直記得她說過的話,所以才會選擇用最后的力氣變成人形,不讓死亡那樣濃重。
但忍冬此刻卻意識到一件比死亡更加可怕的事情。
它使人是非不清,善惡不分,毫無理智;它讓人瞬間放棄最后的底線,成為罪人。它使父親的雙手染滿靈山無辜狐貍的鮮血,它使從不殺生的白狐剎那間吞噬整座山的生靈。
忍冬伏在白的胸口,號啕大哭。
早知如此,當初便應該騙它說南邊有金鳥。
剛剛身體初愈的女孩哭到臉色慘白。她一聲又一聲地喚著,白,直到喉嚨沙啞。而那狐貍終是不會再回應。
若沒有彼此相遇,你我依舊還是世間萬物中最平凡不過的兩個生命。我們都不是蓋世英雄,誰又會有這么荒謬的勇氣破壞塵世的規則。若沒有彼此相遇,你會在北方的某個清晨與兔子出發找金鳥,而我在靈山的某個黃昏采了滿懷的金銀花踏上歸家的小路。我們應當是世間極其渺小不可見的。
這相遇的代價太大。忍冬的嘴角咳出血跡。
我寧愿從來不曾遇見,換我們各自孤單卻平穩的一生。
幾朵完整的赤紅色木棉花飄落到少年的身上。
忍冬抬頭,望見木棉花樹正在凋謝。成片的火焰一般的花朵紛紛落下,落在白的長發上,落在白的眉眼間,落在白平放的手心里。忍冬停止哭泣,緩緩站起來,目睹一整棵怒放的木棉花樹頃刻間凋零。
她跪倒在白頭側。烈紅色的木棉花下是白清秀的臉。忍冬用哭到指尖發麻的手,小心地撥開白臉上覆蓋的輕柔花瓣,看著白緊閉的眼。
她想起與白的第一次對視。那雙靈山溪水一般的眼睛。流動的星空一般的眼睛。
忽然,火焰般的木棉花開始在白的身體上迅速枯萎。花瓣在極短的時間里枯黃扭曲,被風干成碎片。
忍冬收回手,遲疑地抬起頭,看向枝干上只剩下葉苞的木棉樹,小聲問了一句,娘?
木棉樹無言地生長。
待忍冬再低頭,卻發現原本沉眠于花下的白,消失得無影無蹤。
而她的身邊,并沒有一絲風的跡象。
15.
蒼天并沒有取走忍冬的壽命,也沒有讓白重新出現在靈山。
山雀告訴忍冬,狐貍想做凡人,但它體內的靈不足以讓它轉世成人。于是靈山山脈的花草樹木千千萬萬,忍冬望了又望,看了又看,尋了一整個春夏秋冬。可她無法認出狐貍。
入夜,忍冬獨自坐在窄窄的回廊上,望著幽紫色的靈山和上方的星空。
雀兒落在她的手背,問,忍冬,你在等什么?
忍冬無以作答。
雀兒說,狐貍不在了,你等不到它。
忍冬雙眼泛紅。
雀兒說,你要接受命運。不要像你父親,也不要像狐貍。萬物各有天命;若去干涉,又是一場混亂。
忍冬說,可我很難受。
雀兒說,終究會好的。
忍冬說,可我好想白。
雀兒仰頭對她說,它不會走遠。
忍冬眉心一皺,涌上眼淚。
16.
萬物皆不同。但愛上誰的模樣,都是一樣。
可所有生命都在誕生的剎那被決定了善惡,被決定成了三六九等的模樣。八方神圣,凡夫俗子,妖魔鬼怪,終究逃不過所謂命中注定。
我選擇不再找你,不是因為我放棄你,是因為我期許你一個無憂的、不再有我的轉世。
從此我愿意相信,這世間的一切白色,都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