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幾乎所有談到孟買的人都把它和上海作比，中國人如此、印度人也是如此。如同上海是中國最繁華的城市但非首都一樣，孟買在印度也是相同的地位。印度人談到孟買很自豪，在他們的意識中，這座面積廣袤、基礎(chǔ)建設(shè)臟亂差的城市在地球上是僅次于紐約的；中國人談到上海卻有一種復(fù)雜的情緒，雖然明知道上海的實力，但就是沒有炫耀的感覺。孟買男人去印度其它邦時總愛表明身份，這會引來很多羨慕的眼光和美女的青睞；上海男人出門在外一般很少說自己是上海人，因為“上海男人”這四個字在國人的眼里代表著小氣、小心眼、碎嘴子……雖然我們有了姚明、劉翔，以及被稱為“壯士”的余純順，但這仍然無濟于事。
兩個城市各有不同的氣質(zhì)。上海就像一個在街市上閑逛的時髦青年，帶著前進帽、穿著背帶褲，處處是民國遺韻和貴族氣派。而孟買，是有著彎彎胡須和油膩臉膛的在劇院門口查票的大叔，懶洋洋地望著過往的人流，手里捏著臟兮兮的奶茶杯子。
我喜歡這個大叔，不僅因為和他在一起度過了我人生中最寶貴的一年半時光，更因為在他所提供的舞臺上，我完成了沒有任何偽裝的自我釋放。
奈保爾說，孟買是一個劇場，而印度人是非常好的模仿者。我最初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入這個劇場，卻發(fā)現(xiàn)他們原來沒有導(dǎo)演、不用排練，模仿著的，是心里最希望自己成為的那一種。所以我釋然了，在這座城市里出演我所希望的各類角色。
二
孟買的美景，都融化在了城市的污濁中。印度門是雄偉的、維多利亞火車站是奇幻的、泰姬酒店是奢靡的，但就如同這些瑰麗建筑身上那些被千萬人嘔吐的紅色檳榔汁一樣，隨處的垃圾、當(dāng)街大便的老者、覓食的烏鴉……它們神奇地弱化了這座城市布景中的雄渾和美麗，一切都似被垃圾堆上蒸騰而出的巨大霧氣所籠罩的樣子，懷古的情懷被沖淡了、愜意肆享的情調(diào)被打破了，剩下的，只有最市井的情節(jié)，情節(jié)連續(xù)、重疊起伏，構(gòu)成了戲劇孟買的千年劇本。
我一直有一個愿望，身穿粗布的襯衫、牛仔褲，牽著一匹駱駝，在埃及最臟亂的跳蚤市場里討價還價，買手工的水袋、指南針和并不可口的吃食，而后消失在茫茫沙漠里、去探尋地底的秘密。這個愿望不時熨帖著我往復(fù)浮躁的內(nèi)心，讓我懷揣著奇異的念頭度過每一個平淡的日子。我至今沒能去成埃及，但卻在孟買的街市上找到了相同的感覺——我穿著印度本地的長衫從一臺破舊的JEEP車上跳下，一頭扎進亂糟糟的集市。這里有商販也有黑幫，我尋找自己想要的東西、和他們討價還價，一切都是那么刺激，感覺如同在探險——每一次出來我都以為自己是在探險，這讓我十分熱愛我的工作并樂此不疲。所以，孟買讓我變相實現(xiàn)了人生中一個重要的愿望，它真是一個好的劇場，囫圇著為你圓夢。
它是無數(shù)人生夢幻的承載，它的菲林寫滿了細(xì)膩庸俗的小故事，從這個角度來說，孟買不像一個大都市，它少了那份尊嚴(yán)和架子，多了嬉皮笑臉的親和。在它無垠的劇場上是一架巨大的旋轉(zhuǎn)木馬，所有的人都陷入了暈頭轉(zhuǎn)向的悲喜中……
孟買暈頭轉(zhuǎn)向的安享著它所擁有的一切：殖民遺跡、經(jīng)濟中心、夢工廠、寶萊塢、貧民窟、烏鴉、糞便、臭水溝、香料、嘈雜……這些東西以極致的面貌融合在一起，構(gòu)成了戲劇的美感，一種莎士比亞式的沖突與統(tǒng)一。它的無處不在的令人驚訝的戲劇元素讓身臨其中的人有時清醒、有時迷醉，不停地變換演員與觀眾的身份，在夢與現(xiàn)實的顛倒錯亂中完成一生的演出。
三
孟買進入人們的視線，是以嫁妝的身份。
那是1661年，在葡萄牙人手中統(tǒng)治了一百多年的孟買隨凱瑟琳公主與英國國王查理二世的婚姻而成為了英國的殖民地。這場被譽為17世紀(jì)最豪華的歐洲皇室宮廷婚禮吸引了當(dāng)時所有人的目光。然而，作為眾多皇室婚禮中的一個，它被世人所熟知的原因卻并非因為它的盛大與豪華，而是陪嫁的孟買七島和因凱瑟琳公主的飲茶嗜好而從此風(fēng)靡歐洲的東方紅茶。那場婚禮過后，查理二世陷入了長達十幾年的荷蘭戰(zhàn)爭以及一系列的教派陰謀，凱瑟琳則在不育的痛苦中閑度余生。孟買，在國王與皇后的戲劇人生里完成了自己傳奇的出世，而在此后三百多年的世界近代史中，它時而跑跑龍?zhí)住r而沖到前面，盡職盡責(zé)地表演自己所有的戲份。
1668年，查理二世將孟買租給了東印度公司。于是，印度中西部最大的棉花市場在這里誕生了，分裂莫臥兒帝國、廢黜奧朗則布的陰謀也在這里誕生了，這里成為了遠(yuǎn)東鴉片販賣的基地和一戰(zhàn)時英國軍隊的補給線。孟買逐漸成熟的商業(yè)性遮蔽了它濃重的殖民氣息，印度人卻并不在意這些，誰來統(tǒng)治都一樣，只要壓迫和掠奪還能忍受得住，那就自顧自的過自己的小日子，有錢第一、娛樂至上。莫臥兒帝國本就是外來，滅就滅了吧；鴉片都賣到了中國，種就種吧；錫克族本就尚武，被征去當(dāng)兵那就當(dāng)吧。19世紀(jì)的世界舞臺大戲不斷，孟買作為東印度公司的總部基地，有人憤怒、有人哀嘆、有人沮喪、有人驚奇……但所有的情緒都發(fā)不出來，孟買的綿軟與他搖頭晃腦的姿態(tài)讓一切混沌一片。無論是過往的歷史還是現(xiàn)在，他的演出都呈現(xiàn)了忸怩卻又本色、真實卻又虛幻的昏睡般的朦朧質(zhì)感，不被覺察卻又不可或缺。
作為一個大型城市，孟買歪坐在阿拉伯海的一邊，抽抽水煙、扯扯閑淡、席地而臥，大小便就地解決、吃飯也就地解決。盡管商業(yè)發(fā)達，但城市功能的概念被放淡了，整座城市呈現(xiàn)出田園牧歌般的氣象，無論是商業(yè)片、文藝片、歷史片、喜劇、悲劇……所有的元素被攪合在一起，成就了孟買獨特的風(fēng)情。它就是一個調(diào)色盤、一個大醬缸。
四
1917年，一位瘦小枯干的老者來到了孟買，他的名字叫甘地。
對于不抵抗的政策，孟買人似乎不太買賬。1930年甘地第二次入獄后，一向軟趴趴的人民突然堅挺起來，孟買抵抗運動組織的群眾與印度警察及英國軍隊發(fā)生沖突，造成6人死亡、60人受傷。甘地驚愕了，在獄中發(fā)出質(zhì)疑暴力的聲音；孟買人民也驚愕了，我們受傷流血多半不是因為你的被捕？……驚愕之后依然是尊重，雖然帶著些許的不情愿。位于孟買馬里巴溫的甘地寓所被保護了起來，獨立運動后改造為甘地紀(jì)念館。里面展出了甘地生平的照片、日常用具，一樓的小廳里捎帶賣些甘地主題的郵票和圖書。甘地生平的語錄也被孟買人搜集來，印在最粗糙的手工紙上，結(jié)集命名為《MAHATMA》（圣雄）對外銷售，特色獨到。畢竟，每一個劇場都有一個主角，既然甘地被尊為國父，那就不妨讓他當(dāng)一段時間的男一號。
孟買的力量，在于他的隱忍不發(fā)。偶爾發(fā)作一次，足夠讓世人驚嘆。孟買人并不含蓄，性格里有著印度傳統(tǒng)的張揚，他們也并非暴虐，這里的治安相對德里已好得太多。他們只是在戲中，為了這個盛大劇場的華美而全情表演。甘地號召非暴力，孟買人一定要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暴力一回；印巴分治印穆沖突不斷，各邦傷亡慘重這里也不落后；恐怖爆炸兩年一次，除了巴格達少有城市能和這里相比……沒有解釋，一切都是劇情。
既然如此入戲，不妨造一個戲劇的工廠。歷史是戲、生活是戲，那么把每一個點滴挖掘出來，這不就是電影嗎？就這樣，寶萊塢出現(xiàn)了。這個造夢的工廠一經(jīng)問世，就以龐大的電影產(chǎn)量雄踞世界之首。所有的影片情節(jié)全部俗套，但印度人就是喜歡；孟買的地標(biāo)性景點一再出現(xiàn)在大屏幕上，他們就是不嫌煩；歌舞場面一場不落，管你外國人是否愛看……寶萊塢自戀的表演著，孟買安享著由此而生的光環(huán)。民眾把看電影當(dāng)做生活中重要的部分，畢竟日常生活還要從中模仿。每一部影片的片頭都是政府的放映許可，油墨的證書打在大屏幕上有一種歷史的滄桑感覺；放映許可之后是國旗，影院里全場起立、高唱國歌；國歌之后是廣告、有公益廣告也有新片預(yù)告；廣告之后是劇情，基本上看了開頭就能預(yù)測到結(jié)尾；劇情進展到一半，必有歌舞；最后一段歌舞結(jié)束后，必定是圓滿的結(jié)局。這，就是印度電影，是孟買寶萊塢的特色制造。
寶萊塢電影在中國造成影響的，除了八十年代的《大篷車》和《流浪者》，近年來當(dāng)屬《阿育王》（asoka），這部戰(zhàn)爭史詩巨作讓我們認(rèn)識了沙魯可·汗；去年，英國導(dǎo)演丹尼·博伊爾以孟買為題材的《貧民窟里的百萬富翁》（slumdog millionaire）在全世界造成了轟動；而在此之前，一部《世界是平的》真實的表現(xiàn)了印度的傳統(tǒng)魅力；2010年歲末，《三傻大鬧寶萊塢》（3 idiots）在國內(nèi)刮起了一股印度電影的旋風(fēng)，事實上，這部弱智的影片當(dāng)之無愧“寶萊塢爛片”的稱號。
如果你想深刻，千萬別看寶萊塢電影。如果你喜歡熱鬧和情節(jié)的故作跌宕，那么一定要看寶萊塢電影。這些電影的感覺，就是印度的感覺，就是孟買的性格。這個劇場很喧鬧，孟買人很喜歡這種感覺，這讓他們自感喜氣洋洋，從而忘掉了生活的愁苦與不堪。
五
一切都很混沌，這就是一個混沌的城市。這種混沌讓人愛恨難分，沒有辦法對他做出任何一種準(zhǔn)確的評價。也許正如馬克吐溫所說，“對印度的任何評價都是正確的，但是相反的觀點可能也是正確的，因為它太復(fù)雜了。”孟買，正是這種復(fù)雜的代表。
如果我能早生幾個世紀(jì)，我愿駕船破阿拉伯海的橫波，在印度門的一側(cè)踏上孟買的土地。這是18世紀(jì)的清晨，海面的濃霧朦朧了整座城市棕灰色的基調(diào)。我會乘一駕馬車，聽馬蹄在青石的地面上叩擊出絢爛的曲調(diào)。城市里到處是閑散的英國軍隊，每一處店面的門口都有纏著大布頭的錫克守衛(wèi)……沿著被譽為“女王項鏈”的長長海岸線向前，尋一處優(yōu)雅的咖啡館坐下來，點一餐咖喱味兒十足的早餐、喝一杯不加糖的咖啡、翻一翻當(dāng)日的郵報。然后我起身，步入城市的深處。這城市潮濕且油膩，巨大的榕樹與石質(zhì)的房屋盤根錯節(jié)，有買菜歸來的婆婆、有光腳亂跑的孩子、有賣花生的小童，誰家生的柴火的煙冒了出來，那是為早起上學(xué)的孩子做早餐呢；誰家窗臺上坐著才醒的娃娃，睜大眼睛望著陌生的過客……這感覺好干凈，雖然隔了幾個世紀(jì)，卻仍然清新如初。此時孟買七島剛剛填海連通，城市里彌散著海水的味道，這是孟買總督英國人霍恩比的無上功勛，從此奠定了孟買成為大都市的基礎(chǔ)。
孟巴女神化身的土地呵，阿拉伯海上的奇幻島嶼，我是異國的來客，一世在波濤與山脈間流浪。大象島的石窟劃過我感喟的指尖，維多利亞火車站的哥特城堡里我扮演一個東方的魂靈，天上走過的是西天的云彩、成蔭的樹上是佛祖的菩提。我在神廟中叩拜祈愿，求神給我每一次奇跡般的相遇，遇到自己蒼涼的靈魂、遇到生長于心底的純美微笑；我在貧民窟里過夜，和泥一樣的孩子們嬉戲、聽他們講述貧窮又溫暖的小故事……
煙云流轉(zhuǎn)，一切都在變幻，但孟買如故。即便高樓林立，仍似漁村的風(fēng)味。我走過它幽炫的劇場燈光，走過幾個世紀(jì)，走過每一處鬧市與神廟，卻好像始終靜止一樣。我靜靜的佇立在孟買飛轉(zhuǎn)的光陰中，依然是塵土飛揚的污濁與喧囂，依然是綿綿的調(diào)子和濃重的色彩。
我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這里留給我的每一個瞬間，但一切徒勞。這個劇場太大，它涵蓋了每一種的光影幻化、細(xì)膩情感，穿行其中，總會有不同的人抓住你的手且歌且舞……這城市留給我的太多，我想把自己的記憶與經(jīng)歷掏空，但總是剩些什么出不來，所以就此止筆吧，在孟買如戲如夢的記憶中。
無戒365天訓(xùn)練營 第1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