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打電話給我,說得眼淚涕流。在電話里父親又控訴了一遍。但是話鋒一轉,還是要求我回家勸父親回家住。因為父親搬回老屋住了一個多月了。老房子是廢棄了多年,一直沒有人住,沒水沒電,怎么可以住人呢?我只能嘆息,這樣的劇情上演了幾次了。他們越到老年似乎越不能相互包容。“媽,你不能少說兩句嗎?非要把事鬧得這樣?”“是你爸心太硬了,對外姓人都比對我好……”母親一聽這話立馬激動起來,“你們都一條心,就我是多余的討人嫌。”隔著電話都能感受她的怨氣。我只能不作聲。父親老實巴交的人,不是把他逼到沒有退路了,他不會這么決絕。一直以來,父親跟母親的交流,溝通是通過吵嘴來進行的。小時候的我們是在他們的‘戰火’中度過的。母親強勢,愛嘮叼也喜歡碎碎念。事無大小都要求父親完全的配合她。如果父親稍有不服從,母親就會聲淚俱下的數落她的不幸,丈夫不好,兒女也不聽話。仿佛一切的痛苦的根源都是父親。父親不善言詞,辯駁不過母親只能認同她的意見,要不然母親是不會認輸,這個家就沒有寧日。父親氣紅眼的時侯也動手打過母親。但也沒讓母親屈服過,反倒多添了一條母親數落他的罪證。成了母親心上的一個傷疤。每次嘮叼起來都會心酸落淚。一輩子就這樣過來了,每一次的妥協成了習慣,一來二去。母親就成了父親的代言人。我回家,是為了目的達到,也顧不上父親的感受。心里還是有怪他們生出事端來耽擱自己的意思,語氣就有些急燥。父親聳拉著頭,也不辯解。但還是不愿回家。眼看說服沒用就動了蠻力,不在向他意見,強行收了他的東西要他回家。他跟在后面,很憋屈的樣子,我心里又難受起來。父親的心像一座孤島。我們就在河的兩端,我過不去,他不過來。他的心是孤獨的,我只知道牽就安撫母親,從沒有考慮過他的感受,因為他的不說。父親吃過很多苦。身上有著他那個年代的烙印。勤勞,正直,善良,堅硬。有時他的心堅硬的,硬到可以傷害到家人。但是他又是軟弱的,一直逆來順受。忍受著現實的苦難,忍受著一眼望不到盡頭的生存掙扎。起早貪黑,辛苦勞作,僅僅是為了讓一家人有口飯吃。但我們經常餓著肚子。為了找點買鹽的錢,父親要在收工以后,餓著肚子去挑兩百斤重的煤挑子。偷偷趕幾十里的山路挑去買。父親還偷種果樹,卻被抓住當成搞資本主義典型。在社員大會上被批斗。當時小小的我也懂得了憤怒反抗。一直忘不了自己當時都有要打死那些人的意愿。父親只能逆來順受。父親的心被重重苦難磨礪成堅硬的殼,生存的重擔一直讓他負重前行。直到土地承包到戶,我們一家才吃上飽飯,父親臉上也有了些笑容。年青時的父親脾氣暴燥。小時候調皮搗蛋做了錯事,都會招來父親的一頓棍棒教育。他信奉棍棒底下出好人。我們四娣妹也確實如他所愿沒有走上偷雞摸狗,坑蒙拐騙的道上去。但也因為懼怕挨打不敢造次。直至長大成人,都是膽小自卑循規道矩的人。用現在的話說,父親的嚴歷保守泯滅了我們的天性。以前還心存不滿。現在我也人到中年,方明白他的苦心。在那個粗暴荒涼的年代。艱辛,屈辱,不平,怨憤是生存的常態。心里一定聚積著無從發泄的情緒。他能對著誰發呢?只能是弱小的孩子和倔強的妻子。他只能無法自控地把情緒發泄在孩子身上。我們就成了無辜的承受者。我沒法去譴責父親的粗暴。他一定是被逼到情緒的臨界點才會狠揍自己的子女。在意識里也是希望子女做個好人吧。我們都有一兩次記憶深刻的被父親狠揍的經歷。偶爾還會說起,調侃著當時誰因什么事被父親狠揍。哥哥有次被打得最無辜,僅僅是因為失手打爛了一個爐子。在那物質潰乏的年代,一件物品可以比一個孩子更物化。就是父親覺得那個生火的爐子比兒子的皮囊更珍貴。皮肉之痛早己散去,但留在心里的烙痕猶在。父親聽了也不辯解,只會臉有愧色地走開。我女兒聽說她外公會為了一點小事大動肝火的揍人,很驚詫的瞪大眼晴。“會那樣嗎?外公哪有那么狠心!小時侯給我梳頭都怕我痛,會輕輕的,比外婆還會梳。”女兒小時侯在外婆家住了兩年。這下輪到我驚訝了,“外公會給你梳頭?”要知道從小到現在,父親從沒表達過一次對兒女的愛。“當然,外婆不在,都是外公給我梳頭,他還學會辮辮子。”女兒很得意。“你外公的脾氣有十股現在也改了九股半了。”母親不生氣的時侯,還是會說公道話。是啊!父親的脾氣在不知不覺中己改變了很多。心也柔軟了很多。他會在陽春三月給孫輩做風箏,會帶著他們一起展開笑顏放飛心情。父親不愿意給兒女添麻煩。執意要自食其力。他對土地有著難以割舍的感情。他總說“我現在做得少了,這點活算不了啥子。一點都不累。我還能做。”在這一點上,他很固執。有時我們說的都心生怨氣了,覺得他累病了就是在給子女制造麻煩。多說幾次,他火了“我做我的,又沒礙著你們什么。一定要按你們的意思才行嗎?”話到這份上,我還能說什么呢?覺得愛莫能及落得清閑。只是每年他過生日的那天。我會強制自己回家看看他。給他點燃生日蠟燭的時侯,父親的臉還是笑得像菊花一樣。過后就開始埋怨生日蛋糕太貴了,是浪費。他一直改變不了他節儉成癖的習慣。盡管每次都跟他說,現在不愁吃穿了,要改改習慣了。但他我行我素。父親老了,這是我今年才強烈感受到的,這讓我內疚。他背佝僂得更歷害了,眼睛深陷,多了很多皺紋。“爸,你坐下來擺哈龍門陣嘛。”我竭力要他休息一會的時侯。他似乎才勉為其難的坐下來。很想讓他融合到一家人聚齊一堂的歡樂時光中。他卻總不能。就那樣悶坐一會又起身去他的事去了。這是我最感失望的事,一直想讓他的心靈不孤單,充盈著愛感受著幸福。父親的心就像一座孤島,他于我們只會默默守望。唯一看到父親發自內心的喜悅是過年回家的時侯。他說“老房子那邊養的雞給你們留得有。回去的時侯記得逮兩只回去。”“爸,你養了好多嗎?”“幾十只。今年養雞特別順利,沒得病,成活率也高,年過了我還要多喂點!”他信心十足。“累不累嘛……”我正打算勸他放棄。話沒完。父親眼神暗淡下來,“我不做點事,我做啥子嘛。莊稼也不做了,土地都荒了……我啞然,一直以為他們衣食無憂別無所求。一直以為平時的三五個問候電話,難得的一兩次回家,就可以包括了他們的所有生活。其實我們忽略了他們也有自己的喜怒哀樂,有自己存在的意義。對于父母我們遠遠差于他們對子女的負出,父母對子女的要求低微到可以忽略不記。而子女對父母只在于他們‘好好’活著不要增加麻煩。至于他們是怎么活著一概不用去過問的。父母老了,總以為他們好,為借口去干預他們的自由,去剝奪他們的權力。總以為讓他們有飯吃有衣穿就是孝順。其實,極致的孝順是尊重。尊重,讓他們能輕松,愉悅地安排自己的生活,有尊嚴地慢慢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