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席已經擺上,二樓兩桌,一樓五桌,總共七桌——因為擔心實在坐不開,所以老兩口最終還是多安排了一桌。有火爐的爐面變成了飯桌,沒火爐的就用八仙桌,桌下被塞進一盆炭火,那青鋼木炭燒得紅彤彤的,有如傍晚明亮的彩霞,比彩霞的溫度還高許多。炭灰的灰白像山頂的積雪,雪火相容給人們帶去無限溫暖。
有人給每桌送去一壺苞谷酒,和幾大瓶飲料。裝苞谷酒的壺是借的,周正的半透明塑料壺,每只都能裝下三斤白酒,把手和壺嘴兒的設計非常方便,倒起酒來一滴不漏。酒是老周專門找熟人打的,純糧食酒,沒有添加劑,也沒勾兌過,是地地道道的原生態——當地男人尤其好那一口。飲料則是雪碧、可樂、果粒橙等時興玩意兒。飲料雖不是進口的,但牌子都是進口的。用當地人的話說:“什么進口不‘進口,’反正都是用來‘進口’的,和苞谷酒還不都那么回事兒么?”
陸續又來了些客人,也都各自找座位坐好。
氣氛已經熱烈起來,客人們交頭接耳地談論著,盡是無邊無際的話題。什么天氣總算轉好,明天可以出去活動活動啦;什么誰家婚喪嫁娶,大家邀伴兒一起去走走啦;什么苞谷酒到底是東城的好,還是西城的好啦;什么某某當官的撈錢敗露,家里人在怎么找關系啦;什么新政策如何影響人們的利益,不得不早做防備啦……仿佛酒還沒開始喝,飯還沒開始吃,但席就算已經開始了。
不過很快便真地開席了。既沒有主人的寒暄,也沒有“支客士”招呼,全憑某位餓急的姑娘一動筷子,整整六張桌忽然就活了起來(還有一桌留給廚房和幫忙的人們)。交頭接耳的聲音很快淡下去,隱藏進了嘈雜的、隱晦的叮叮當當聲中,隨后又慢慢浮上來,那是人們在相互斟酒,推杯換盞,以及互相夾菜,照顧年長的和年幼的。
老周一桌一桌地招呼客人,一邊交代大家要吃好喝好,一邊關照需要什么盡管說,然后就回二樓陪客人去了。
牟兵兒一直在張羅著上菜,偌大一場酒宴,主要靠他一個人端盤子。他單手高舉著托盤,在席間的縫隙里飄來忽去,活像個五星級酒店的侍者。他手掌靈活地一翻,才把托盤降低,便有就近的客人幫著接菜。他勸大家慢點兒吃,一會兒還有大菜要上。他說,他們頭天從塘里釣起一條三十斤重的大魚,去除內臟和頭尾,分下來每桌還有兩斤多肉呢。魚王的口味很是值得期待。
再看桌上的菜,豐盛自然不必說。老周的確是真心誠意地待客。用牟兵兒的話說,跟別人家請客就是不一樣。一般都是算來算去,省來省去要把預算控制到最小,但老周什么都買最好的,東西要新鮮,質量要上乘,量要足足的,成本高了且不講,光是費的功夫就不得了。你看那滿桌堆的盤子,層層疊疊的,像靈芝,像云彩,吃得客人心里美滋滋的。“他們家這個做得好吃。”“那也好吃,我還要。” “好久沒吃過這個味兒了。”……酒桌上的美食家們議論紛紛,贊美聲不絕于耳。
作為宴會的主角,志遠你被要求挨桌去敬酒裝煙。所謂敬酒,其實是斟酒,親自為酒客倒一次酒,自己并不用喝的;裝煙則每個在座的都要裝到,無論男女老少,每人遞兩只香煙(兩只為一對,取雙數吉祥之意),一個也不能漏,除非對方明確表示真的不用了。那是表達敬意,就像你父親說的那樣,是個交代,對曾經幫助過、鼓勵過你的親朋好友表示感謝。于情于理,都是分內之事,你欣然接受。于是,你得像個單身新郎那樣,腋下夾一條香煙,手里提一壺苞谷酒,一桌一桌地敬過去。
其間難免再議起稀奇古怪的話題,只要不是“認不認識”那樣的問題,你都能勉強搪塞過去。
對于敬酒裝煙的過程,你深有感觸。每當人們拉住你的手,談起你小時候的事兒,你既欣喜又難為情,欣喜的是,你對那些事兒有種天然的親切感;難為情的是,在你的印象里,那些人卻淡薄得像杯中的白酒一樣透明——對他們談論的大部分事情,你既尋不到記憶的痕跡,更不知到底是事實還是杜撰的。好在他們并不計較,連看你的眼神里的光芒也沒有分毫減弱,他們對你仍然充滿著羨慕之情,那無疑令你感到愉快而輕松。
宴會是整場活動的高潮。和其他事物的高潮一樣,高潮之前的前戲和等待最為漫長,而真正的高潮卻總是無比短暫,短暫得猶如一頓晚飯。開席和散席之間不過一個多鐘頭。仿佛人們在意的并非高潮本身的快感,反而把情感都投入了之前的程序當中。
高潮就是,那被分成七份的魚固然美味,但更有意思的是魚王怎樣的狡猾,有多少人釣了多少年都沒能將它俘獲,偏偏那一次它卻主動上了鉤,成就了你那“衣錦還鄉宴”的一段佳話。然而故事還不止于此,魚王赤條條地躺在案板上,先是被人們欣賞議論,得知消息的閑人也趕來一睹為快,而后又被人們開腸刮肚,分成一塊一塊可供下鍋的魚肉,即便在鍋里也是費了不少柴禾,添加了不少香料,才做成唇齒留香的美味佳肴。
魚王的幸運在于,它的最后一程是被牟兵兒親手送上餐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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