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雙臂交叉手插在雙膝間，端坐在麥克風前，雙膝緊張得高頻率抖動起來，這已是這句臺詞的第4次NG。

控制室里的導演隔著監視窗，忙不迭下達口令，再慢一些，語速放慢一些，還可以再慢些，不要急。每句臺詞后重復口令四五次后，導演也漸漸難掩疲態，焦急語氣一時難以自抑。

促狹空間里五個人扎堆，三人落座，兩個站在麥克風收音敏度最高的正前方。所幸這是部嘶吼貫穿全程的反智動漫，好處在于嘶吼時幾乎不必考慮細微的角色情緒，加之動畫人物本來面部線條流于粗糙，表情細節變化匱乏，這等糙制動畫的配音反而難度不高。

他金黃的短發在棚內麥克風前工作桌上聚光燈照射下泛出光澤，頭頂支出來的幾根隨著耳機有節律地晃動，語速越快，晃動隨之劇烈，動畫原聲配音本來語速偏慢，幾天下來我們基本掌握各自擔綱人物角色的節奏，也實在難于理解一同并肩作戰的同事歷經多天來的連續作戰仍然不得要領，僅僅是將打磨多次的臺詞合到動畫人物嘴上已經初見困難。

入行兩年以來，新兵理應早就操練成了半熟老家雀。學會工作中的投機取巧本質上為自己省下大量有效時間，從長遠職業生涯發展看來，在一個工作中富有余力時能有效分配精力和注意力。

一起入職的前文同事，長久以來憑借勞模級工作表現和老好人為人樹立了一道無形權威，勤懇努力為人老實，漸漸混入職場人群的核心小圈子，竟然短期內迅速占據多部劇集重頭角色。然而在我們看來，其進步卻異常緩慢。說話位置找不準，語速偏快，感情夸張，上陣前熟悉好幾次配音片段，上了麥前荷槍實彈時表現仍然多有不盡人意。我觀察過他配音中的表現，越說越快，節奏對不上劇中人物，害怕跟不上吐字不清楚，而他實際速度已經快過劇中角色。越心急時，他的口吃和鄉音也愈發明顯，他向來自知口舌不利索有輕微口吃問題，陷入惡性循環后便變本加厲懷疑自己的口吃，精神高度緊張后他慣性抽煙，抖腿，彈嘴唇，其后果除了得了氣胸癥入院治療，嘴皮子沒見利索。長久以來他各類彌補先天口吃不足的方法未見效果，剛入職時憑借老婆圈內關系進入錄音棚親身體力得來的一點點經驗也未見效用，公司儲物柜的大量貴得嚇死人的喉糖都做社交之用分給資深配音員，每個大夜班的清晨黃昏，一個佝僂背的大個子畏縮在走廊里一角，呼哧呼哧扒拉手里的日本方便面，已經是他日常對待自己身體方式的簡寫。

然而這樣一個人，仍然憑借小圈子里核心人物的一路相挺一路高歌猛進，他的抄近路上位未見得是有心謀之，多數情況是他選擇站隊的自然結果，天生為人溫和謙卑，識眼色侍候身邊人的行為全天然發自內心，這或許和他多年混跡劇組打雜的經歷有關，核心人物又恰好是太吃得慣這一套的中年半熟婦人，這位男性同事色相品行都頗得其歡心，眼見漫不經心的一起透氣抽煙，漸漸擴大成生活日程上的多方交錯，以贊助公益為名的金錢往來也偶有發生，關涉至關重要職場獲利的交往順利成章由生活圈里的利益回報填平。我也正是從這一模型里得到了諸多啟示，一旦囊括了哪怕丁點兒的利益交換，交換面就會無可挽回地擴大化，短時間內看來，這是利益相關多方當事人樂見的發展前景，但長期下來，小不等價交換就有了積怨可能，世界上哪有愿意無條件以為多付出的人呢，原來的利益共同體因所得與付出不對等內部撕裂的例子我們見得太多，我眼前多年積怨積齷齪的同事休息室里活活上演的就是這些故事。

眼前的鬧劇日日活靈活現上演，我已經自棄于多個圈子之外，同這樣的群體保持物理距離幾乎是我自保的唯一一條防線。心知這是攤自己攪和不動的亂局，眼前的位置是上下動彈不得，進一步上位難于登天，內外抗力都從未停止過阻撓，走下位置是眼前利益大幅損失，基本生活可能都不保。遠觀亂象，才能清晰見得這座多年來風雨飄搖里不可遏制滑入深淵的工作團體，如何既無法擺脫公司藝術作品水平低劣的困局，又將可能拔擢團隊水平的優秀個人驅趕出團體，因著多年來內斗內耗的變本加厲，一步步驅逐了黃金時代締造團隊最高成就的老藝術家。而這整個團隊，如何因由著作品拙劣自棄于觀眾視野，在大格局不斷演進的傳媒作品勃興時代，徹底被放逐于主流審美之外，全部樂趣源于人事內斗，互相傾軋，外界對團隊作品本身的評價和回應，無動于衷，更鮮有動作，數十年來，練就了一身洞中人洞中數日快活的活法。在團隊里長久安身立命的方法是，堅決維護團隊結構，不能越級，隱形異見，組織利益大于一切，而所得利益的多少自然取決于個人在組織中的地位，與核心人物的親疏關系,團隊中個人職業能力最優秀的多被排擠，不能發揮主要作用，這樣團隊出產的作品這在一個內容為王，傳媒作品大方異彩幾乎是未出師已足夠身死數百次。

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是，時至今日，這樣不能應和觀眾要求的公司，企業和組織根本無法維生，相當于一個產品質量低劣的消費品生產公司，作為千瘡百孔積貧積弱公司里的一員，我幾乎能十分篤定的說，這樣的傳媒公司將會迅速垮掉，因為市場總會找到另外的出口，觀眾的審美必須也必將實現滿足。

這個團體中的個體，幾乎都是時代寵兒——超級個體的反面，前文的同事，就是掛靠在組織層級制度下攫取眼前一點利益的典型，我不知道這樣的男性，會不會改變其寄生方式，最終走出組織。當然，目測最可能的結果是，寄生到死，陷于困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