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洞庭湖雖美，但是來游洞庭湖的心情卻常常不美。
傳說那洞庭湖君是洞庭湖的水神，本來是一介弱質書生，名為柳毅，陰差陽錯地娶了龍女為妻，龍王無子，死后便把女婿柳毅——這一介凡人推上了高位，做了洞庭君。
可是柳毅就是個弱書生，又沒有法術，又不會變化，如何鎮得住座下各路蝦兵蟹將？
于是，老龍王死之前給這個未來的接班人做了個面具，赤面獠牙，恐怖似夜叉，這個面具成了洞庭君唯一的武器，每日里戴著，初時睡覺時候還摘下來，后來習慣了，連睡覺也戴著，那面具便與他的面皮生在了一處，再也摘不下來。
不知道這個柳毅是愛這個面具還是恨這個面具，因著面具才有他一湖之主的地位和富貴，但是也因著面具他面目可憎，就如同世人為著功名利祿拋卻了本真的自己一樣，既享受著人前的風光，又遭受著內心的煎熬。
洞庭湖君脾氣很是無常，洞庭湖上游玩，千萬別用手指遠處，也不要用手擋著額頭——這些行為都會讓洞庭君以為是這些人笑話他的那張丑臉，一發怒便作法，來個舟毀人亡……
何必啊何必，本來只是那面具丑，現在，連著面具后那張臉——那張找不回來的臉——和腔子里那顆心都一樣丑了。
只是，平頭百姓不敢惹他，平日里載人游湖，也是千叮嚀萬囑咐千萬別沖撞，船兒下水前，先往湖里投了牛羊等大型牲口，就為了撫慰這個喜怒無常的洞庭君，求他別亂發脾氣遷怒凡人。
這一方水上，是洞庭君的天下，他若歡喜了，想要在湖面上玩樂便隨意將岸上泊著的空船解了纜繩蕩到湖中央去，人們只聽得仙樂飄飄，不見仙人蹤影，若是船上有人沒下來，千萬管好了自己的眼睛，偷窺可不能夠，容易被挖了眼珠子！
洞庭君什么人？你惹乎不起！這一方的船家，誰也不敢辯白——水神與你借船，難道不是你的福分么？倒也不是每一次“借船”都是洞庭君所為，但是那也?不重要了，上行下效，就如同人間，有貪官就有酷吏，有后爹就有后媽。
苦的就是百姓而已。
切，不過是以大欺小，有啥可豪橫的！
傳聞神乎其神，但是沒有人真正得見洞庭君其人。
2
有一柳生，不過一秀才，凡夫俗子，今天買醉在洞庭湖上，他傾盡囊中所有，包下一條船，泊在湖邊。
襄陽名士如何？滿腹才華又如何？他醉眼朦朧中還苦笑道，還不是名落孫山！哼，不懂我才華的昏官，老子我也不稀罕！
不覺喝了很多酒，晃蕩在甲板上，一手拿著壺，一手拿著杯，倒了一杯灑到甲板上，“來，一杯敬蒼天”，又倒了一杯，“來，一杯敬明月”。
船家看他傷心，也不忍打擾，寒窗苦讀，一朝落拓，何其苦哉！由他去吧，明日酒醒，依舊得張羅自己的飯轍，誰的日子不是這樣過呢？
忽然，船動了！船家見那纜繩自己竟開了，船也往湖心動，便知道了，今夜，又有神仙來“借船”了，趕緊走。
上前看那柳生，已經醉死在那里，拉也拉不動，叫也叫不醒，眼看著，船竟已經離了岸邊好遠，船家只好把他藏到一處空隙里，自己也找地方躲了。
躲吧，看真的被挖眼睛，好在他們游樂完了，總會把船還了，醉死的柳生一無所知。
3
柳生是被樂聲吵醒的，他一睜眼睛，舞著的全是絕代佳人，周身仙氣飄飄，趕緊又把眼睛閉上了，心里也有些猜到了怎么一番情形——洞庭湖上誰不知道仙人“借船”呢？?
不過此時，柳生也沒有完全清醒，酒壯熊人膽，他也不害怕，只在那里靜靜等，等著酒宴結束。
這時候，聽上首有人喚“織成”，便有一個婢子應聲前來，那雙腳兒正好踏到柳生伏臥的地方，一陣馨香飄過，柳生睜眼一看，粉綠的襪兒配著粉紫的鞋兒，細細瘦瘦的一雙腳兒，真好看！
一時迷了心竅，柳生竟然對著那雙腳就咬了一口，惹的那婢子吃痛失手打碎了酒盞，上首便有個聲音雷霆震怒，那婢子忙跪下求饒，并說了不是有心，是有人偷襲，隨后，進來了一眾武將，柳生被揪了出來！
4
柳生環顧四周，先看到被自己輕薄那個，只縮在地上抖做一團，看不到臉。上面坐著一個衣著華貴又戴著貴冠——想來是這里最大的神仙咯？
呵呵，他笑著，也不以為意，一邊被綁著往外拖，一邊還口出狂言道，同人不同命，我等奈若何？你看那洞庭君，他落第我也落第，他姓柳我也姓柳，他遇著龍女成了神仙，我醉中調戲個婢子就得死，你說怎么差距恁大？
那個大神仙聽了他的醉話問道，你就是今天落第那個秀才？聽說是襄陽名士呢，敢不敢秀一下筆墨？
這醉鬼有什么不敢的？當下便要了筆墨來，那大神仙給他出了個題目《風鬟霧鬢》，眾人只等著他落墨，他倒是不急，只拿著筆思索良久。
上首那個大神仙譏誚道，襄陽名士，不過也是沽名釣譽之徒罷了。鄙夷神色盡在臉上。
柳生便生氣了，把筆一放道，《三都賦》十年乃成，文貴工不貴速。
那大神仙只“哧”地一笑，便繼續與眾人喝酒，讓他慢慢構思，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寫了呈到了大神仙面前，大神仙看了，一改之前的懷疑神色，夸贊不絕，于是把柳生奉為上賓，瓊漿玉液也都倒上了，美食佳肴也都擺了來，都是人間沒有的珍品！
5
推杯換盞間，有個兵卒模樣的人來報，那大神仙問道，“溺籍”人選可定了？那兵卒答道，定了，共一百二十八人，又問，哪兩個人去？答曰，毛將軍與南將軍二人。
柳生從旁聽了，并不懂，卻隱約覺得不是好事，起身告辭。那大神仙也不挽留，給他一袋子黃金，又把一個精致的水晶界方給他，說道，如有劫數此物可助你避劫。
湖面忽然翻涌，一隊人馬簇擁著一輛華貴大車，大神仙登車率眾人離開，剛才還喧鬧的船上，一轉眼竟是靜悄悄。
藏匿多時的船家，從隱藏的地方爬出來，趕緊動了船，往岸上去。
6
湖面上忽地狂風大作，大浪也一個一個撲過來。
周圍船上傳來人們的驚呼聲，浪太大，船要翻，人們發出了瀕死的慘叫，柳生抓緊了手里的水晶界方，心里忽然明白了，這些人，恐怕都活不成了，所謂的“溺籍”，就是洞庭湖要收了這些人的命！
這邊驚呼，看！毛將軍來了！柳生與船家一看，是一個巨大的鐵貓從湖底不知哪里出來的。
那邊又叫，啊！南將軍也來了，我們要死了！——一根巨大的木頭，從湖底緩緩升起，仿佛隨時拍下來。
這毛、南二將軍，也不知道是什么來路，毛將軍龐然大物將湖上攪了個翻天，南將軍升到了很高，又狠狠地向下一拍，周圍所有的船都翻入湖底。
風浪漸漸平息，只有柳生的船生還。
7
上了岸，與眾人說了自己的奇遇，心里只記掛著那被他輕薄了的婢子，不知是怎么地模樣。
或許是念念不忘，必有回響。
柳生來了武昌，竟聽聞，有個老媽媽，拿著個水晶界方給女兒招親，稱誰只要能拿來一個嚴絲合縫地與她手里那個對上，便把女兒許了誰。
柳生心想著自己那個水晶界方，心思一動，循著名聲找過來。
那老媽媽見了他便迎了進來，將女兒引見給他看，真是個妙人兒，柳生發癡，竟是直接把懷里的水晶就交了給那老媽媽。
老媽媽接了，果然兩個水晶界方嚴絲合縫分毫不差，便將兩個都收了，問了柳生的家在哪，就讓他等著媳婦兒上門。
柳生出了門，腦子一激靈，心想，壞了，有詐！又殺了個回馬槍，回到那一處，竟是人去樓空！又去問了左鄰右舍，那些人竟是說從不認得這一戶人家。
哎呀，糟糕，被騙了！但是也沒啥辦法，柳生垂頭喪氣往家走。
8
正在路上，一個轎子忽然追上來，里面的人打開簾子正是那收了界方的老媽媽。
那老媽媽嗔怪道，柳公子，你怎么才走到這里啊，我去你家撲了個空，你這個神情是不是以為我老婆子騙了你的水晶界方啊？
柳生被說中了心事，有點不自然，哪里哪里。
那老媽媽不以為意繼續說道，你們家呢，也是賃的房子，成不了親辦不了事兒，我想著還是把小女送到船上了，你去那里與她會合便好了。
于是，柳生便跟著老媽媽，到了一處船上，那老媽媽送到了地方，便告辭離去，柳生進了船艙一看，果真那妙人兒旁邊跟著個小婢女，坐在那里俏生生笑盈盈地看著他。
柳生見她今日的穿著打扮，忽然覺得有些眼熟，一時想不起來在哪里。直至看到她的綠襪紫鞋，柳生想起來了，這不是那晚上被他輕薄過的織成么！
他忙作揖，哎呀，怎么是你，早說呀！
9
想起自己醉后失態，柳生有點不好意思，織成卻不以為意，只給他看被他咬過的那一處，齒痕還在，這下抵賴不掉，被蓋章認定了。
織成說，那晚上那個大神仙就是洞庭君呢，因著那天看了柳生的才華，便有意把織成許配給他，但是，她是王妃的人，得王妃準許了才行，這才等到了今日。
柳生說道，這洞庭君與傳言的很不相同啊！織成笑到，世人以訛傳訛，哪里知道究竟怎樣？總也不能一個個去說吧，柳生想來也是，人在什么位置都有什么位置不能言說的隱衷，貴為神仙也是一樣。
只是會寫幾句詩，遇到洞庭君就得了織成這個美嬌娘，那洞庭君不但是他的知己，也是恩人呢。
柳生問了織成洞庭君府邸的方向，在甲板上跪下拜謝。
10
又到了那日游船的湖面附近，織成說要歸寧一去。
只見織成從頭上拔了根簪子往湖面上一擲，一個華彩艷麗的大船就出現了，織成往船上一跳，那船兒欻地就不見了。
柳生只在船里等她回來。
半晌，那船從遠處緩緩開回來，一只彩色大鳥兒從窗戶里飛出來，落到柳生腳邊的甲板上，忽地化成一個女子，不是織成是誰？
對面船上有人從窗戶扔過來一些金銀珠寶貝兒，都是人間沒有的稀罕物兒，恐怕價值連城啊！
11
柳生與織成靠岸自然是置辦了家業，安了生活。
從那以后，柳生便每日里吟詩作畫，頗有建樹——不需要為著衣食攀附權貴追逐名利，人才可以為著自己喜歡的東西活著，何其痛快淋漓。
織成每年都歸寧一兩次，每次回來都帶回來更多的珍品寶物，二人在人間過得是自在逍遙。
想來那洞庭君當年落第，心里是有點懷才不遇的遺憾的，遇到了柳生，也是有緣，彌補到他的身上，保了他一世的生活無虞，也保全了他的才華橫溢。
自古圣賢多貧賤，何況我輩孤且直！
人想把日子過得舒服一點沒有什么錯，只是，很多時候，為了日子舒服就要放棄自己認可的，去屈從自己不認可的，帶一張面具在臉上，慢慢地那面具也和本來的臉長在一起，漸漸地面目全非，直至心也被蒙蔽。
這世上，這樣的人已經很多了，不缺柳生這一個。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