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特別喜歡吃燴面。
我覺得一個月不吃渾身都是難受的。
可是這個鬼地方到處都是板面、刀削面、鹵面之類的,
把面條摻著青菜往鍋里一扔然后撈出來,淋上色彩鮮明的湯汁加上辣椒、腸、蛋。
味道其實還是可以的,但吃多了總是咸,齁得慌。
于是我每天像一個無頭蒼蠅一樣,在這個夏天像許多蒼蠅一樣在美食城、街頭飯館里亂轉。
我吃著不太正宗的靈寶肉夾饃,不太正宗的山西面館。
這些東西暫時延緩了我的饑餓感,但是我還是覺得餓。
一、
夏天的街頭空氣中都可以看到流動的熱氣,
蟬扯著喉嚨嘶啞的叫,路邊的楊樹無精打采的耷拉著頭。
我把尖叫那個奇怪的頭擰掉,一口氣干了半瓶,還是渴。
太陽烤的我火辣辣的,身上的汗把短袖后背打濕
對面小孩兒把冰淇淋吃的滿身都是,我看著都覺得黏。
這同之前任何一個中午一樣,我在發愁吃什么,飲料后味的甜膩在嘴里發酵。
生活無趣極了,只有燴面才能拯救我,我想。
街道盡頭有一個饸烙面店,招牌磨損的掉色,叫什么也看不真切。
記憶里面饸烙面的味道涌上心頭,白色粗壯的面在熬好的羊湯里面煮,然后撈出來澆上濃湯,放上幾塊厚實的羊肉片,淋上羊油辣椒。吃饸烙面必須發出聲音,吸溜吸溜的聲音,額頭上汗水涔涔,用筷子撥著面,低頭嘬一口湯,人間美味。
我擦了擦頭上的汗,走了進去。
熱氣頓時被關門外了,屋內空調嗚嗚的噴著寒氣,頭頂上的電風扇也努力的轉著,屋內就幾個桌子,一人都沒有,柜臺邊支了一個躺椅,我只能看見他的肚子,和搖晃著扇子的手。
見有人進來,他艱難的起身,躺椅立馬痛苦的呻吟起來。從滿臉橫肉的臉上擠出一抹笑容問我,吃啥。
我說饸兒烙面,他應了一聲就往內忙活去了。
我挨著空調坐下,不一會兒廚房便響了起來有熱氣冒出,
等他把面條端出來的時候,我有些失望。
黑色面條,黑色的湯,零零散散的掛著蔥花和一把鹵好的豆腐。
他問我,要加啥不?我說不用。
吃了幾口,和記憶里的大相徑庭,就放下筷子,默默的去冷柜拿了瓶啤酒,坐在那里玩手機。
老板用脖子上的汗巾擦了擦頭上的汗,也從冷柜拿了一瓶啤酒,在桌子角一磕,砰的一聲,瓶子口冒了一絲白煙,他仰頭灌了一口,然后走到我面前,問我:
“咋啦?不合口味?”
我笑了笑,“吃不慣,我們那里不是這樣做的”
然后我給他講了講我們的饸烙面是什么模樣,完事又吐露了我最近的心事,說好想吃燴面啊,
老板大腿一拍,我看見腿上的肥肉頓時一顫,“這個俺在行啊,你明天來,這頓飯我不收你錢了”
聽見這熟悉的鄉音,我頓時差點哭出來,對明天的燴面頓時充滿了期待
兩人互相讓了一會兒,還是不讓我結賬,我出門踏進這熔爐之中。
第二天因為有些事情耽擱,沒有去那個館子吃飯,整個下午都有些心不在焉,覺得放了老板的鴿子,于是在第三天中午的時候,我買了兩個冰激凌急忙踏入了那個饸烙面店。
今天的店里人有些多,老板前后忙活,見我過來,讓我找個地方先做那等一會兒。我拿著冰激凌給他示意了一下,他說等下忙完。
我找了一個位置坐了下來,我見他和每個食客都很熟悉的樣子,點菜,端飯,插科打諢全是他一個人來,走到我旁邊的時候,給我遞了瓶啤酒。
我把冰淇淋吃完,又干了一瓶啤酒,終于店里沒多少人了。
老板走了過來,擠眉弄眼的對我笑了笑,我把化成水的冰淇淋遞給他。
他說,“有冰柜你咋不放冰柜..”然后揭開,仰頭往嘴里灌。
又問我餓不餓,餓了先吃個燒餅,燴面要等一會兒。
我點了點頭,干喃了一個燒餅。
燴面也端了上來。
以前在家鄉,所有人都知道我喜歡吃燴面,任何新開的燴面店我都去過,甚至還去了最出名的蕭記吃了一碗98的燴面,配料大補,湯味濃郁,面條勁道,連里面的海帶都充斥著鮑魚的味道。
但我沒吃過這么好吃的燴面,在離開家鄉千里之外的地方。
不如其他燴面奶白色的濃湯,這碗燴面褐色的湯汁上有幾滴油漬,上面漂浮著幾顆肥豬肉,仔細扒拉扒拉還有白菜葉子,里面沒有鮑魚,沒有海帶,只有一些豆腐皮,面條也不如之前吃的那些光滑可口,斷斷續續的。
但就是這碗單看毫無起色的燴面,頓時在我心里不斷的拔高,我迅速的吃完,霧氣朦朧中我看見二百來斤的老板支著頭看著我,我倆可能都在對方的眼睛里面發現了同一種東西。
思念。
這是思念的味道,這像是我臨出門之前,我老媽給我下的那份撈面條,像帶走從酥脆變得塌軟的油饃,像頭一夜熬好然后偷偷給你裝進書包,最后漏的哪里都是的茶葉蛋。
這一碗燴面吃的我熱淚盈眶,我吃了兩大碗。
我依舊付錢,老板依舊不要。這次我氣急敗壞的說,我可是經常要過來吃的,你要是不要錢我以后都不來吃了。
老板遞給我了一根煙,而后自己抽了一口講,這飯也就你喜歡吃,我喜歡吃,我就當是給自己做的,捎帶著給你盛一碗,外地見老鄉不容易啊。
我說那我來吃飯的時候給你幫忙。
二、
這里成了我經常光顧的地方。
忙的時候我也會搭個汗巾,問食客吃什么,端著盤子給別人送上來。客人們問老汪啥時候招了個這么機靈的小伙子。我笑了笑講,“主要是做飯好吃,我就是混口飯。”
混熟了,我晚上下班后會找老汪喝酒。
夏天的夜晚,我倆在飯館的平房上,支一個火爐,塞點木炭,拿著扇子呼呼的烤串。
微風、啤酒、烤串。
我說,“老汪啊,我想回家。”
老汪灌了一口啤酒講“回去吧,外面住再久總不如家里舒服。”
我說,“哪跟你啊,在這里安居定業,娶妻生子,我在這感覺就是混日子,在哪混不是混,起碼在家里還有我媽能給我做飯,省個房租飯錢。”
老汪點了根煙,又撂給我一支,問我,“那你當初是為啥來?”
我把煙點上,抽了一口。
“我也不知道,就覺得我年輕,應該出來轉轉,但是年輕就要多轉轉,我要怎么轉,轉成什么樣子,我一點也不知道。哦對,嫂子呢,咱倆認識個把星期了,我還沒見過嫂子。”
“沒了。”
那天晚上我倆喝了多少瓶啤酒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后來好像又換了白酒。
好在是老汪這里是飯館,有酒。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發現老汪在地上睡著,我在他屋里的床上躺著。
實在是頭疼欲裂,就拿著手機給領導發了個信息請假,而后又倒頭睡去。
一連睡到下午,老汪把我叫醒,說該吃飯了。
宿醉一夜后的老汪還能看見裸露的肥肉有些紅,狀態也不是特別好,頭發亂糟糟的。
做的飯依舊是燴面。
我倆眼放光,跑過去吸溜吸溜的吃起來。
老汪說,“你說的對,我決定回去一趟。”
三、
老汪說順路,順便載我一程,可能是酒勁未過,我爽利的答應了,然后給領導打電話,找了一個酒精中毒的拙劣借口又請了三天的假。
直到我回宿舍收拾東西的時候,我還不知道我和老汪昨天聊了什么。
第二天,踏上歸程,這是我這一年的第一次回家。
我轉頭看了看老汪,他在聚精會神的開車。
車里面的歌曲放的是老的不能再老的歌。
一千多公里的路程。
宿醉的我很快就睡著了。
夢里面我變成了老汪:
不知道為什么,父親表情異常嚴肅。
他讓我跪下,然后拿著掃把打我,我吃痛,但夢中的我始終繃著嘴一句話不說,掃把都打斷了我還是一句話都不講。
母親在那邊抹著眼淚不講話。
我突然對他們充滿了恨意,覺得既然如此又何必生我養我。
我跪到了深夜,夜里我感覺到我媽把我抱到床上。
我爸半夜也過來,拉著我的手說,“你明天給我道個歉,給我道個歉就行了”
呵惺惺作假。我又沒錯憑什么道歉。
迷迷糊糊睡了一會兒,心中的怨恨讓我失眠。
我小心翼翼的起床,隔壁父母那邊沒有動靜,然后我躡手躡腳的打開抽屜,找到了媽媽放在那里的一沓錢,然后從平房樓頂蹦了出去。
我在街機廳住了三天。當我爸來的時候我正打游戲打的火熱。
然后我就感覺到我飛了起來。
父親無影腳的威力吊打任何一個游戲角色
我立馬翻身起來,去你M的還沒說出口,又是一腳。
我終于看清了那是我爸,挨了幾腳之后我被領回家,然后同樣的位置同樣的跪姿。
“還敢離家出走?我打不死你”
把皮帶抽出來,一下一個紅印子,沁著血。
我身體快好的時候計劃了第二次離家出走。
我佯裝努力學習,然后在某一天的清晨我帶著我身份證,帶著上次
偷走的錢而后給爸爸的時候又偷偷藏了幾張。
我去了火車站。
我隨便買了一張票,10個小時帶我去了那個我將要待幾十年的城市。
錢很快就花光了,這個時候我才想起來了家里的好處。
我那時候才16歲,半大的小孩,天天就住在街機廳
實在沒錢餓了兩天后我給家里打了一通電話。
父親說,你還有臉打電話?
只聽這一句,我就把電話給掛了。
我想我一定要他媽的出人頭地
揉了揉臉,找了許久找的我頭暈目眩饑腸轆轆我終于找到了一個飯店的工作。
這一做就是三年。
老板讓我留在后廚。
又三年我和老板的女兒,飯店服務員結婚。
再五年我送走師父。
又五年妻子患病,把飯店盤了出去,治病,無果。
孩子還在,錢依舊要掙。住宿費、生活費、孩子以后的成家立業壓著我。
于是又盤了一個小飯館,繼續生活。
將近二十年的生活也只是我的黃柯一夢
我忘記了我的叛逆期怎么過去,和別人打了多少次架,這些年抽了多少根煙。
和這操蛋的生活妥協了多少次
當時憋著一口氣離家出走的小毛孩,心中出人頭地的夢想早就夭折了吧。
一晃20年,送走了那個比父親和藹了不知多少倍的師傅。
送走了那個長的不是很漂亮但溫柔賢惠的妻子。
把兒子拉扯到當初自己離家出走的年歲。
在夢里,無數個深夜我驚醒,揉面,坤面,熗鍋。
拿著一瓶酒,自顧自的喝著。
四、
我本來是不打算去老汪家的。
但是這種久別重逢又讓我興奮,況且老汪說他爸做的燴面更加好吃。
恭敬不如從命,反正老汪的家離我家也只有將近幾十公里。
踏進熟悉的村莊,我看到老汪那身肥胖的肉都有些顫抖。眼睛也有些濕潤。提拉著海之藍,中華的手也不安分的亂晃,左右看了看,應該還是熟悉的樣子。
我倆往前走,路邊的小孩兒在跑來跑去的。
有些老人在樹邊乘涼,老汪信步走過去,給門口一個大爺遞了一根煙。
用有些生疏的鄉音問到,“白(伯),還認識我不。”
大爺接過煙,放進溝壑縱橫的嘴上,渾濁的眼睛瞅了瞅我倆。
“不曉得”
“我是汪遠,汪大成的兒子”
“哦是遠啊,嫩白我好久沒見你了...你咋還不趕緊回去,你娘快不中了。”
大爺顫顫巍巍的站起來。
老汪一聽這話,顧不得什么,把煙酒往地下一扔就往前跑。
夕陽西下,老汪那全身的肥肉笨拙的奔跑著。
我給大爺道了聲謝,領著東西趕忙追他。
鄉村沒有城市里面的高樓大廈,夕陽像金子一樣平鋪在每戶居民家里。
一路上,狗叫,鴨叫,蟬鳴。
村東頭,老汪的家里已經聚集了好多人。
我抬頭望了望,汪記燴面館。
老汪邊跑邊爬的往前走。
他回家新買的皮衣上面沾滿了塵土。
太陽還有一半就要落下去了。空氣中的燥熱摻雜著一絲微風。
我接過他們遞過來的孝,圍在頭上。
我看到老汪跪在屋里面,拿著黃紙往盆子里面塞。
外面圍了好多人,突然聽到一聲封棺了,哭聲大響。
老汪始終繃著臉,沒有哭。他被別人扶起來,把那個盛滿了灰燼的盆子放在自己頭上。
跟著棺材顫顫巍巍的往前走。
而后,轉身摔在地上。
落日余暉的最后一剎那,我看到漫天灰燼飛舞。
老人們講,這可能是汪元的媽媽看見了。
老人們又說,“老汪是和他的母親有心靈感應,要不怎么湊巧的回來。”
我問老汪,見到最后一面了吧,老汪說見到了。
那天的陽光分外熱烈,母親抓著老汪的手,喃喃道
“遠,回來了,回來了就好”
五、
和親戚們寒暄了一會兒。
老汪把他們送走。
我看到了老汪的父親。在夢里變成老汪的時候我看到的是一個不茍言笑,嚴厲的近乎苛刻的一個父親。
而今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個佝僂著身材,頭發像白色的刺一樣插在頭上。
他把手在衣服上抿了抿,皺紋橫生的臉擠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回來了?”
晚上吃的燴面。
老汪的父親做的。
父子倆坐一起二十年未見,好像也無甚可說。
老汪把面條吸溜的特別響,吃著吃著我看到他的眼睛淚眼朦朧
后事處理完,老汪叫我一起喝酒,在他家。
他爸烙的餅,炒的辣椒,燉的魚,還有些花生米。喝的酒是最便宜的寶豐。
他們爺倆還有我。
酒過三巡,老汪的父親問老汪,“啥時候回去啊”
老汪吸溜了一下鼻子,“說不回去了,等些日子把兒子接過來,店盤出去,就回來,把房子裝修裝修。就不出去了。”
老汪的爸又問,“飯還吃的慣吧”
“吃的慣吃得慣,想這口想了十幾年了,天天晚上自己摸索,但總摸不出來那個味”
老汪的父親把杯子舉起來,抿了一口又問到,“媳婦了?”
“沒了”老汪回答道。
我突然感覺老汪有些滄桑,他點了一根煙。
他父親說,“少抽點”,而后又扭頭對我說,“知道他當時為啥離家出走嗎?”
我搖了搖頭。
他父親說,“擱學校抽煙,打同學,完事老師知道了要打老師”
老汪的父親給老汪要了一支煙,點上,吸了一口。
“我尋思這玩意這么屌,以后不是連我也打,不教訓教訓哪成,就輕輕打了他幾下,沒想到這玩意直接跑了”
老汪趁著酒勁連忙說到,“爹你那是輕輕打,你沒把我半條命打掉。”
“我想著棍棒底下出孝子嘛,是爹不對,來喝酒喝酒。”
這場醞釀了20年的矛盾,其實也就是和父親的一頓酒。
六、
我依舊在各個城市閑逛。
就像我依舊喜歡吃燴面一樣。
我照樣尋找不到人生的意思。
但是我遇見了興趣投合的人,我會爽快的說。
“晚上喝兩杯,我給你做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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