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那窗外的鳥鳴

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01

窗外傳來清脆的鳥鳴聲。

尹蘭醒了,微微扭轉頭去看——厚厚的窗簾阻擋了她的視線,唯一落入她眼簾的,只有溫暖的陽光——它們正從窗簾的縫隙里滲入,狹長的光影一直延伸到她的床畔。尹蘭忙閉上眼睛,片刻后又睜開——好讓她那雙仿佛已沉睡了很久的眼睛能適應這明亮的光線。

她剛才好像做了一個長長的夢,腦子還有點迷糊。這清麗的鳥鳴聲將她從夢中喚醒,夢里的情景卻一下子忘光了。她想她應該感謝這鳥鳴聲,把她從那又長又累的夢境里解救了出來。

隔著厚窗簾,尹蘭想象著這小鳥在枝頭的模樣——在枝椏間蹦蹦跳跳著,時而撲棱撲棱靈活的翅膀,抖擻抖擻烏黑油亮的羽毛;時而張大尖尖的嘴巴引吭高歌,呼朋引伴。多神奇呀!多自在呀!又有新的鳥鳴聲加入了進來,此起彼伏,悠揚婉轉。它們是自然界里最高明的樂師,正在彈奏出天籟之音。尹蘭靜靜地諦聽著,蒼白的臉上漸漸有了一些笑意。

她想這其中的一只會不會是那一只呢——在她病房外的樹枝上,在陽光充沛的早晨,不停地唱歌給她聽的那一只。她想很有可能的。醫院離她家也就半個小時的車程。這樣的距離,對這長著一雙翅膀的小鳥來說,是構不成什么阻礙的。它是來看她的嗎?那一定是文姐派它來的。

文姐最愛聽這小鳥的鳴叫,聽見了就眉開眼笑,仿佛她的世界一下子變的明亮了起來,所有的幸福和快樂都一起奔向了她。文姐總會拿來一些面包屑放在病房外的窗臺上,這小鳥也總會趁人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地將它們吃光。這鳥兒吃了她預備下的食物,該會聽從她的差遣的……

02

擱在床頭的手機忽地響起了鈴聲,尹蘭猝不及防,猛然一怔,從飄飛的思緒中醒來,伸手拿過手機,看到了一串熟悉的號碼,急忙按下接聽鍵。

電話正是醫院護工文姐打來的。這讓尹蘭感到既意外又驚喜。

尹蘭迫不及待地笑著說:“嗨!大忙人,你這個時候咋有空給我打電話的?我剛才還在想你呢,我是不是在做夢喲!”

電話那頭傳來文姐呵呵的笑聲。那響亮的大嗓門兒也讓尹蘭確信了自己不是在做夢。文姐也難掩激動的心情,語速飛快地說:“身體感覺怎么樣?刀口那里不疼了吧?飯量還好吧?你這出院都好幾天了,怪想你的,再不給你打個電話,我這心里跟貓抓似的難受呢!”

聽著這一連串的話語,尹蘭心頭漾起了暖意,像一池春水蕩起一圈圈漣漪,又仿佛有一朵春日里最明媚艷麗的小花正在心底慢慢綻放。這美好的感覺讓尹蘭的喉頭禁不住有些哽咽,顫抖著聲音說:“謝謝你,文姐!謝謝你還惦記著我!……”

是啊!本來素不相識,萍水相逢的兩個中年女人,卻在短短不足半月的時光里,結下了親如姐妹的情誼,這在如今淡漠的人情世故里,不能不算個奇跡。

兩個女人都有滿肚子話要向對方訴說。時間一晃就過去了一個多小時,還是停不下來。直到電話里傳來文姐一聲驚呼,哎呀!我差點忘了,還要去放射科幫病人拿片子給醫生看呢!

尹蘭笑道,兩個話癆,說起來就沒完沒了的。你快去忙你的,有空了再來聊,我反正有的是時間,隨時恭候喲!電話里傳來一連聲的,“好,好,好的,多保重喲!”

掛斷電話,尹蘭才驀然想起那窗外的鳥鳴。咋忘了和文姐說呢?應該讓文姐聽聽這鳥鳴聲的,自己臆想著這小鳥是她差來的,她應該最熟悉它們的歌喉,一下子就能分辨出來的。想著,想著,尹蘭忍不住咯咯咯地笑出聲來,牽動了刀口,又不禁哎喲一聲。她覺得自己這是在屋子里呆久了,待得冒傻氣了。文姐能聽出這小鳥的叫聲是這一只而非那一只,那文姐豈不是精通鳥語了,那她的文姐豈不是當今世上絕無僅有,天下第一的人物了,還用苦哈哈地做護工嗎?只是這有趣的想法應該告訴文姐,讓她和自己一起樂一樂也好,權當個笑料吧!

03

剛才文姐在電話里說,靠窗的那張臨時病床,那個老太還躺在上面呢。這都多少天了?快小二十天了吧,病房里還騰不出空床位嗎?怕是有空床位,也輪不到這老太吧!她老頭子是個老實木訥的人,老愛站在那里發呆。這老爺子若是睡著了,打呼嚕聲還特別嚇人,宛若驚雷轟隆隆地滾動而來,經常吵得附近病房里的病人及家屬叫苦不迭,怒目而視。

老太的腦子不大靈光——看人的眼神總是直勾勾的,臉上也是木木的沒有任何表情。每天總有一個固定時間段,這老太會大喊大叫一通,像是在罵人,又像是在傾訴。那歇斯底里的樣子著實嚇人,讓陪護的家屬們避之唯恐不及,誰還愿意同她一個病房呢?

盡管文姐同情兩個老人,幾次找護士長溝通,最終事情還是沒得到解決,失望之余,文姐只得抽空幫上一點忙。

臨時病床沒有置物柜。那老爺子總是把東西擺得滿地都是。每每引來小護士一通大呼小叫,你這是在開雜貨鋪嗎?你把醫院當成什么地方了?當成自己的家了嗎?限你半小時內趕緊收拾好。那老大爺不知咋收拾,看得出他平時就不是個會收拾的。這時文姐總會及時出現。當然,文姐的幫忙也是基于自己雇主地允準。

看到她,那老爺子仿佛一下子看到了救星,愁云密布的一張老臉上,立馬展露笑顏。就連病床上的老太也直勾勾地盯著她,臉上滿是溫和的表情,好像也知道她是來給他們排憂解難的。這老兩口據說有兩個兒子。可老太住院期間,沒有一個兒子來瞅一眼,只有老爺子還算常伴左右,盡管笨手笨腳,伺候得不盡如人意,總算沒讓老太餓著,渴著。

尹蘭之所以對這老兩口記憶深刻,頗為關注,可能是同病相憐吧!尹蘭也生了兩個兒子。大兒子早已娶妻生子,小兒子還沒結婚。

當初尹蘭因為脊椎膨出,疼痛一日日加劇,連走路都困難——老是往地上禿嚕。她嘲笑自己真像一攤爛泥,無奈才住進了醫院。醫生建議手術治療,有望盡快恢復 ,要不然病情遷延,有的罪受,生活質量會大打折扣。

尹蘭和老公一商議,最終決定做手術。而手術前各項身體指標的檢查,就要花去差不多四五天的時間,這還算快的,慢的還有的等。老公要上班 ,自然請不出這么多天的假來。大兒子在做廚師,說是最近很忙,空不出時間。小兒子幫著別人跑運輸,人還在千里之外,自然也指望不上。唯有大兒媳,在家帶娃,沒有出去工作,可兒媳畢竟不是閨女,你能去使喚人家嗎?一句話不把你給沖到南墻上,到頭來只能徒添煩惱。商議來商議去,尹蘭最終一咬牙,決定找個護工。

找護工一天要兩百多塊,對他們這樣的普通家庭來說,算是昂貴的,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尹蘭心下難過,有老公,有兒子,關鍵時候卻一個都指望不上。花錢請人,人家能誠心誠意伺候你嗎?還不是能糊弄就糊弄 ,聽說虐待病人的都有,到時候做了手術,自己又動不了,還不是砧板上的肉,任人拿捏。尹蘭越想越傷心,不禁落下淚來。老公不明所以,問她:好好的,咋淌起眼淚來了,是不是疼得厲害了。尹蘭沒好氣,說她反正也不想活了,疼死拉倒。可終歸是氣話,病還得治,真要癱了,真是生不如死了。

護工第二天一早就來了——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女人——身形中等,微胖,微黑的長圓臉,一雙細長的眼睛,高鼻梁,薄嘴唇,嘴巴有點大,烏黑的頭發隨意挽在腦后,穿著一身護工的淺藍色工作服。尹蘭用戒備的眼神仔細地打量眼前這陌生的女人,似乎想一下子看清她是個怎樣的人——是惡是善,在接下來的日子里能否善待自己,為自己所用。

來人正是文姐,原名龐麗文,后來尹蘭得知她比自己大一歲,就一口一個文姐地叫開了。文姐已有七八年的護理經驗,算是一位資深老牌護理員了。護理機構把她安排過來,也是基于尹蘭的要求——要有一定護理經驗,為人和善好相處,心眼好,口碑好的。

護工來了,她老公也匆忙地回單位上班去了,正式把尹蘭全權交給了護工。看著老公離去的背影,尹蘭心下凄涼,感覺自己像是被家人拋棄了 ,眼淚不自覺地在眼眶里打轉,硬是生生忍住了,沒讓它們落下來,怕別人看到笑話。

可讓一個素不相識的人伺候自己吃喝拉撒,尹蘭一開始總覺得有些別扭。可別扭歸別扭,沒人幫助,她現在連翻個身都困難,也只能將就了。誰讓她命苦呢?如果當初能生個女兒,也許就不會落得如此下場了。

女兒畢竟要細心體貼的多,小棉襖和軍大衣是不能相提并論的,貼身穿的才更暖和。心里想著,尹蘭的兩只眼睛就不自覺地瞟向旁邊的病床,看見那隔壁床的老奶奶被她女兒服侍著,正樂呵呵地吃芒果呢。

豈不知,她那羨慕的小眼神,早已被文姐看在眼里,她只是輕輕一笑,忙著自己手里的事情去了。男人就沒幾個細心的——看到儲物柜里,床頭柜上,擺放得亂七八糟的日常物品,文姐忍不住在心里埋怨。

她動作麻利地將物品一一擺放整齊;用消毒紙巾將病床兩邊的扶手,旁邊落地窗的欄桿都擦拭一遍;拿來浸了消毒液的拖把將病床四周的地面,病床下,連帶著其余兩張病床旁的地面都拖了一遍,一時間潔白的鋪地瓷磚熠熠生輝,再也不似先前的黯然無光了。尹蘭的目光此刻也不由得被吸引了,看著自己的護工那一套行云流水般的動作,不由得在心里贊嘆——手腳真利索呀!這做事風范和自己還真有點像呢,只不過那是以前了,現在的自己恐怕連拿起一塊抹布來都很吃力呢。

04

尹蘭她們住在二號樓,而檢查室在別的樓層,中間相隔的距離并不近,至少對尹蘭來說,可謂是千里迢迢,任重而道遠。本來文姐想攙扶著尹蘭過去。可任憑她怎樣努力,費勁氣力,那移動的速度還是堪比蝸牛。最終還是從護士那兒借來了一張輪椅,雖然那輪椅破舊,并不好使,可尹蘭坐在上面由文姐推著,往前移動的速度還是快了許多。就這樣,文姐用舊輪椅推著尹蘭,穿過長長的回廊,經過一大段方磚鋪就的通道,再上一個平緩的斜坡,每每汗流浹背才能到達目的地,然后再去排那似乎永遠也沒有盡頭的隊。

入院的第三天,下起了大雨。那天上午,尹蘭要去放射科做一項核磁共振檢查,想等著雨停再過去。可那雨仿佛有意與人作對,眼看預約時間將至,還是沒有要停的意思。文姐只得決定冒雨前往。文姐穿著雨披,給尹蘭打了把雨傘。可聽著那嘩嘩的雨聲,文姐覺得不能掉以輕心,又給尹蘭做了第二道防護措施——從清潔工那里要來一個干凈的黑色大垃圾袋,將尹蘭整個兒從腳部往上套起來,一直套到腰部,將袋口在前胸處打了一個漂亮的結。

尹蘭看了看自己的獨特造型,忍不住笑道,再捆上根麻繩,就和粽子差不多了,而且還是顆大肉粽子呢!文姐卻笑嘻嘻地前后左右看看她,然后一本正經道,我看不像大肉粽子,倒像條大美人魚呢!尹蘭知道她在逗自己開心,強忍著笑意,指著自己包裹在黑色袋子里的身體說,美人魚就長成這樣?這烏漆麻黑的,哪里美了?我看叫丑人魚還差不多?文姐也忍著笑,繼續忽悠道,黑點不怕,這叫黑里俏,越黑越漂亮哩。尹蘭再也忍不住了,一邊拍著文姐的胳膊,一邊哈哈大笑,斷斷續續道:文姐……你太……逗了,笑死……我了,哎喲!哈哈哈……。看尹蘭大笑不止,文姐一邊拍著她的后背為她順氣,一邊也嘿嘿嘿地跟著笑了起來。

這還是尹蘭入院以來,第一次笑得這樣開心,又毫無顧忌。雖然她明知這樣大笑會讓腰部的疼痛加劇,但就是憋不住——那笑仿佛在心底醞釀已久,此時驀地爆發開來,像一群張開翅膀的小鳥嘰喳著,喧鬧著,要沖出藩籬,極速地飛向遠方。隔壁病床的病人和家屬仿佛也被這快樂的情緒所感染,緊跟著呵呵呵地笑起來。一時間,整間病房被歡樂的笑聲充滿,往日的沉悶和陰霾也隨著這笑聲消失在時間的隧道里,明媚的陽光重又照亮他們的心頭。

這也讓途徑病房門前的少數病人家屬,好奇地向里張望——那狐疑的目光分明地暴露出他們的內心所想——有什么好笑的事情呢?在這樣壓抑的充滿悲傷情緒的病房里還能笑得出來,真是莫名其妙呢!在他們的認知里,病房每天充斥著的場景——是病人們或高或低的呻吟聲;家屬們愁眉苦臉的嘆息聲;儀器的滴答聲;亦或是死一般的沉寂,惟余風吹動窗簾和圍屏的窸窣聲。這樣肆無忌憚的笑聲像話嗎?分明和這里的氛圍格格不入,有沒有考慮到別人的感受呢?因而那眼神又瞬間變幻——于是不屑很快取代了先前的懷疑和吃驚,然后他們腳步匆匆的身影便一閃而過,消失在門側,好像不愿再多待一秒鐘。

當然也有聞聲而來的病人家屬,他們走進病房,也想沾沾喜氣,就跟著呵呵地笑。那個呼嚕聲震天響的老大爺,來得最快。她老伴的臨時病床和尹蘭的病房斜對過,因著文姐經常幫他忙,已經很熟悉了。所以一聽到這病房里有個風吹草動,就會立即奔過來湊熱鬧。有熟人在,他膽子也大了,別的病房他是不怎么敢去的。

一番嬉笑過后,文姐推著尹蘭終于出發了,大家都忍不住叮囑:當心點,天雨路滑,千萬要小心!也有家屬問文姐要不要幫忙。文姐都婉言謝絕了 。她有信心,能獨自一人把尹蘭平安送到檢查室,不愿意去麻煩那些疲憊的家屬。等尹蘭她們頂風冒雨地到達目的地,預約時間已經過了十幾分鐘,不過因著外面在下雨,檢查醫生并未過多計較,這要擱在平時,肯定挨訓。文姐悄悄地和尹蘭耳語說,好險呀!說著還忍不住吐了吐舌頭。她那樣子落在尹蘭眼中,頗覺滑稽,逗的尹蘭嘴角抽搐,只是不敢笑出聲來。

尹蘭的術前檢查在文姐地幫助下,順利地進行著。而在這個過程中,她的兒子,兒媳,包括她老公,一次也未曾出現過。尹蘭想,他們的心可真夠大的!自己這個半死不活的樣子,他們居然好幾天都不來瞧上一眼。哪怕看一眼就走也好,說明她還有人惦記著 ,不至于讓遭到遺棄的感覺在心中越演越烈。每每夜半,在疼痛中醒來,她會不由自主地呻吟,在呻吟中又夾雜著嘆息——那是嘆息家人的冷漠;嘆息命運地捉弄;嘆息今后吉兇未卜的生活。

文姐就睡在尹蘭身旁那張狹窄的陪護椅上。一聽到她的嘆息聲,就會奇跡般地睜開眼睛。即便那極力壓低的嘆息聲微弱的如一縷拂過的清風。文姐會很快起身,扶著尹蘭稍稍坐直身子,在她身后墊上一個大絲棉枕頭,讓她半倚半靠著,然后倒來半杯白開水塞到她手中——無論尹蘭是否口渴,都要讓她喝上幾口,說是可以讓心里暖和些,好過些。喝過幾口溫熱的水,尹蘭的心里確實好受了許多。可與其說是水的溫暖,不如說是心的感動。文姐的細心周到,體貼入微,觸及了尹蘭心中的柔軟,讓她身上的病痛也仿佛一下子減輕了許多。

兩天相處下來,同病房的病人和家屬差不多都熟悉了。有家屬就勸告尹蘭說:還是保守治療吧!腰椎做手術,風險太大了,萬一有什么閃失,后悔都來不及。另有一個家屬說,她有一個遠房親戚,做了腰椎手術,都大半年了,還不能下地走路,后面到底能恢復成啥樣,誰也說不準,所以說這手術的風險連醫生也無法預判。這些話聽在尹蘭耳中,讓她本就郁悶的心情更是加重了負擔,臉上的憂愁也如濃云一般揮之不去。

看到她整天愁眉苦臉的樣子,文姐就故意逗她說:你這眉頭再這樣擰下去,當心早早地擰出個川字紋喲!這樣漂亮的兩道眉毛間夾個川字紋,該有多難看呀!想想都可怕呢,到那時后悔可就晚了。尹蘭卻心不在焉地說,現在連命都顧不過來了,哪還顧得上什么紋不紋的——川字紋也好,法令紋也罷,都無所謂了,反正這張臉也沒人看。誰說這張臉沒人看了?我不就在看嗎?而且天天在看。文姐不樂意了,立即反駁。尹蘭臉上現出一絲苦笑,隨即轉頭看向窗外,不再說話了。

05

窗外,不遠處有一棵高大的懸鈴木,蓬勃的枝椏正四面伸展,如一條條遒勁有力的手臂,似欲擁抱其上湛藍的天空。那枝椏間此時還蹦跳著一個活物——一只通體烏黑,長著黃色嘴巴的烏鶇鳥。只見那小鳥時而駐足在樹枝上,尖嘴朝上,張的大大的,一串好聽的鳥鳴聲便自那張并不出眾的嘴巴里潺潺地流出來,如山間清亮的泉水,叮咚出美妙的音符。

聽到這清麗明快的鳥鳴聲,文姐細長的眼睛瞬間便笑瞇成了一條縫,那笑出來的眼尾紋能生生夾死一只花腳大蚊子。只見她三步并做兩步,飛快地走到窗前,雙手扒著欄桿,伸長脖子向外張望。尹蘭心下頗感詫異,那窗外能有啥稀奇事?這老頑童看得這樣認真。幾天的朝夕陪伴,尹蘭已了解了文姐的脾氣性格,覺得她是個天生的樂天派,私下里就說她像個老頑童。文姐欣然接受,說保持一顆童心,才老的慢。

在好奇心地驅使下,尹蘭也想看看。她扶著身邊一切可借力的物體,慢慢挪動著身體。文姐聽到身后的動靜,急忙回過身來。看到尹蘭吃力的樣子,嗔怪道:你咋不喊我一聲呢?忙著過來攙扶她。

尹蘭的雙手終于攀住了欄桿,往窗外一瞧——燦爛的陽光刺得她眼睛生疼。她忍不住嘟噥,有啥好看的?除了這刺眼的陽光,我可啥也沒看見。文姐伸手指著那已隱在枝葉間的小鳥,笑著對尹蘭說,你看那兒,有一只小鳥在唱歌喲。不過,那小鳥兒可能是唱累了,正在中場休息呢,待會兒應該還會繼續唱的。順著文姐手指的方向,尹蘭看見了那只黑色的小鳥。只是這小鳥長得黑不溜秋的,一點兒也不漂亮,虧的文姐還如此稀罕呢。

就在尹蘭要向文姐貶損這小鳥時,那鳥兒仿佛心有靈犀。只見它撲棱了一下翅膀,抖抖渾身的羽毛,又高聲地鳴叫了起來。那叫聲婉轉悅耳,確實很好聽,讓尹蘭的耳朵一時間頗為受用。尹蘭將剛才要沖口而出的話生生咽了回去,呆呆地看著這神氣活現的小黑鳥賣弄它那奇妙的歌喉,心里才忽然明白文姐為何如此喜歡聽這小鳥的鳴叫了。聽著,聽著,尹蘭竟然聽出了一種蕩氣回腸的感覺,心下頗為舒暢。

文姐看著尹蘭饒有興致的模樣,知她是暫時忘記了自己的煩惱,于是不失時機地說道,你看這小鳥過得多快活呀!每天都唱著歌,無憂無慮的,根本不知憂愁為何物呢,多讓人羨慕呀!因為它知道大自然既然造就了它,就一定會養活它,供給它吃的喝的。《圣經》上就記著說:“你們看那天上的飛鳥,也不種,也不收,也不積蓄在倉里,上帝尚且養活它。你們不比飛鳥貴重的多嗎?你們哪一個能用思慮使壽數多加一刻呢?……”這小鳥恐怕是知道了上帝的允諾,所以從來不會憂慮。我們人類在造物主的眼中可比小鳥貴重得多了,說是看做他眼中的瞳仁也不為過,所以我們更加不需要憂慮驚慌,一切都自有最好地安排。

尹蘭側過臉來吃驚地看著文姐,用試探的口吻說,你是基督徒?文姐笑了,詼諧地說,我倒想做個基督徒,只是空不出時間去做禮拜,所以上帝他老人家不愿意收我這么個不虔誠的徒弟,只能做個門外漢了。

文姐怕尹蘭站的時間長了,身體支持不住,扶著尹蘭走回病床邊,讓她躺下來歇一歇。自己則坐在旁邊的凳子上,向尹蘭說起兩年前那一段美好的邂逅。

文姐說她兩年前護理過一個腳踝骨折的老奶奶。老奶奶是個虔誠的基督徒。八十多歲了,頭發雖已花白,卻滿面紅光,氣色很好,精神也不錯。她每天都會看那本厚厚的《圣經》,即使傷痛難忍,也要堅持看,有時還讓文姐讀給她聽。聽的時候,她往往面帶微笑,很是享受的樣子。她還喜歡唱歌,那歌還怪好聽的呢!后來文姐才知道那不叫歌,叫贊美詩。

老奶奶出院的時候,感念文姐的細心照顧,就把那本厚厚的《圣經》送給了她,并囑咐她一有空閑,就看看,說那里面的話語能安撫人心。她當然更希望我能去教堂里做禮拜,成為一名真正的基督徒。只是干我們這行的,哪有星期天,一天二十四小時,隨時都要準備照顧病人,幾乎就沒有可自由支配的時間。只是一有零碎時間,我就見空插針地讀一點《圣經》,兩年下來,我已讀了快兩遍了,雖不是很懂,里面的一些話還是能記住一些的。

聽完文姐的訴說,尹蘭豎起了大拇指,夸贊文姐真厲害,看那樣大部頭的書。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小黑字,她如今看到都會頭疼,更別提能讀下去了。文姐卻說,她一開始看時,也是頭痛,又看不懂,只是一想到老奶奶殷切的目光,就硬逼著自己往下讀。沒想到習慣成自然。現在每天不讀一點還怪難受的,總覺得有什么事情沒做完似的。你要愿意聽,我每天給你讀一段。尹蘭笑道,好呀!聽聽總歸是好的。

有了文姐的開導,尹蘭臉上的愁云淡了,漸漸地云開霧散了。她的臉上有了笑容,飯量也大了。文姐每天飯后會扶著她在走廊里走上一段路。說是吃的太多,要消消食,順道鍛煉身體,為手術做準備。

那天文姐興沖沖地告訴尹蘭——她的主刀醫生定下來了——是那個留美的博士。他手術做的好,口碑很不錯。尹蘭的手術是有保障的。尹蘭高興之余,問文姐,聽說這位可是這里的第一把刀,找他做手術的排成隊,所以很多人都是沾親帶故地托關系。咱啥也沒做,這好運氣咋就自個送上門來了呢?文姐神秘兮兮道,一切自有最好的安排,我們只管做好自己。尹蘭嗔道,喲!這咬文拽字的,我咋聽不懂了呢!文姐不答,只伸手哈她癢癢,兩人笑做一團。

06

尹蘭的手術做得很順利,三個多小時就出了手術室。那天她老公總算請了一天假,和文姐一起等在手術室門口,而兒子,兒媳一個都沒來。尹蘭也懶得去理會,現在有文姐陪在身邊,她有點有恃無恐,覺得老公不過來也是可以的,身邊人多了反而聒噪得很。

手術后的第二天,她一早醒來,聽著窗外的鳥鳴聲,恍惚間有種重生的感覺。而手術當天,因為麻醉的原因,她一直迷迷糊糊,昏昏欲睡,好像沒什么清楚的認知。而此刻她感覺渾身輕松,身上有了力氣,有種下地行走的沖動。文姐看她掀開被子,試圖坐起來,上前一把摁住了她。說根據醫囑,她這兩天必須臥床休息,讓她老實待著,她每隔兩小時會幫她翻個身。

尹蘭比文姐身量高大,幫她翻身并不輕松。但文姐做得認真,掐著時間點。一天下來尹蘭看不下去了。故意說,你這是烙大餅呢?翻的這樣勤,怕我糊了嗎?文姐笑道,可不是怕糊了嗎?那樣味道可就不好了,翻的勤,味道好,香噴噴的。看她笑的得意,尹蘭故作狐疑道,你翻的時候,心里是不是在想——翻大餅的時間到了。你真把我當大餅在翻,是不是?文姐笑著點頭。尹蘭不干了,說文姐你等著,等我能下地的時候,非好好地收拾你一頓不可。

文姐波瀾不驚道,好,我等著,等你這大餅能下地了,再說吧,不過在此之前,你還得老老實實按時翻身,現在我說了算。尹蘭故作不屑道,切!不怕累死,你隨意,一小時翻一次我都沒意見。文姐一邊幫尹蘭翻身,一邊笑瞇瞇道,我倆斗嘴的時日也不多嘍!你這個星期差不多就能出院了,到時候看你找誰斗嘴去。尹蘭像是受到很大的驚嚇似的,一把抓住文姐的右手,搖了又搖,然后用可憐巴巴的語氣道,到時候電話聯系喲,你可不許不理我。文姐笑著拍著她的手道,放心吧!往后只要你不怕煩,我會經常打電話給你的,難得我倆這樣投脾氣。尹蘭喜滋滋道,一言為定喲!誰反悔誰是……,她沒敢把后面的話說出來,怕文姐又說她粗魯。

07

出院那天,天氣很好,艷陽高照。文姐一早就幫著收拾好日常物品,只等著尹蘭的老公來辦出院手續。尹蘭卻悶悶不樂,蔫了吧唧的,打不起精神。文姐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笑道,發什么呆呀!要出院了,該高興才對!尹蘭抬眼望著文姐,一雙烏黑的眼眸里分明閃動著晶瑩的淚光。文姐轉頭看向窗外,說,你聽,那窗外的鳥鳴,今日格外賣力呢!那鳥兒也在祝賀你呢!多么有靈性的鳥兒呀!她自顧自地說著,兩只細長的眼眸早已濕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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