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昨夜夜半,望月西沉,沒來由地思念起與老祖母在臺門里的舊時光景。白墻烏瓦,古黃色的屋柱,堆滿青柴的堂檐,我們祖孫二人便是在此十載相依,晨昏作伴。
? ? ? ? 祖母是生在舊社會的人,自小就入了的篤班學戲文,跟著班子四處漂泊,年年難唱,處處為家。實指望苦難媳婦老來甜,誰承想天意弄人,為了生計,她不得已又帶著我重拾舊行,靠那一點微薄的收入來養活她這個孫囡。我清楚地記得,鄉間夜戲散場,一行人只得睡在冰冷的祠堂,甚于潮濕的地里。
? ? ? 因為那時年紀尚小,不懂人間苦難,總是滿臉歡喜地在戲服里穿梭,或在戲箱里打滾,偶爾扮個小奴婢,也能掙上五六塊錢。祖母常嘆她是天生的勞碌命,都年過半百,竟不料還要為了我這個前世的小冤家,從三春辛勞到寒冬。但是嘆著嘆著,又珠淚滾滾起來,悲我天生命可憐,生了個異于常人的貌,不得爹娘歡喜。
? ? ? 待我上學后,日子算是穩定些。祖母養了些長毛兔,那白茸茸的兔毛倒是能換好些錢,勉強衣食溫飽。彼時她已離了戲臺,閑暇之余卻也唱上幾段。待到月華滿庭之際,她就站在石榴樹下,輕吟淺唱,“雪白蝴蝶玉扇墜,煩交義兄梁山伯。倘得師母來玉成,大恩永記在心懷。”
? ? ? 我與石榴樹前的七尺大水缸便是她的聽眾,那時小小的我覺得,鶯鶯嚦聲大抵也不過如此吧。說起那大缸,從地主太太婆那會兒起,就一直立在石榴樹正前方,風雨如故。初秋時分,缸上總是零亂地散落著幾朵石榴花。祖母說,石榴樹和水缸之間是有情誼的,無聲無息,唯有彼知,稱作“兩廂情愿”,落花既落,流水喜接,無關風月情愛,是為拳拳風雨情。我曾驚嘆于她竟能說出這番話兒,她卻云淡風輕地一笑,說:“儂別看奶奶嘸沒上過學堂,我是走過長弄堂,捏過討飯棒,人世的俗事俗子,憑你三頭六臂,也逃不脫一個情字。”
? ? ? 祖母與我最大的精神教誨是讓我信了佛。她六歲喪爹,自幼與母親寄身庵堂。那庵里有個駝背的老尼姑,教會了她許多緣法道理。她一直不厭其煩地告誡我,人世漫漫,修行吾身,多與善緣,唯心而已。
? ? ? ? 近來午夜夢回,常常夢見自己回了臺門,看到祖母在昏暗的煤油燈盞旁為我收土壓驚,看到祖母懷抱破絮哄我入睡……莫道往事太平常,卻不知就是因著它的平常,使人在不經意間想起時,會有刻骨銘心之痛,會有惘然若失之哀。
? ? ? ? 閑來常作癡想,這人間的緣分是否有法可循呢,亦如我與祖母,究竟是如何的緣法將我們牽連在了一起。我曾多次向佛祖祈禱,一愿祖母長命百歲,我愿用我的一切換她福壽康健,二愿我與她的緣分不要僅于今生此世,倘有來生,我亦愿為她嘗盡人間的酸苦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