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少女時代》中有一幕,是林真心在校慶典上,昂首闊步、振聾發聵——只有我們自己知道自己是誰,只有我們自己才能決定自己的樣子。
那執拗的的脾性,像極了西瓜。
自少不諳事的年紀里,我和西瓜就熟識了。西瓜從小在鄉下的奶奶家長大,約莫長到九歲時,她被父母接到了身邊,成了我的同桌。西瓜爸媽在小區里開了家不大不小的超市。每當我猶豫著要不要答應西瓜把作業給她抄時,她就會給我亮出一系列印花作業本,并豪爽地遞出一本,說:“喏,給你,我們家新進的本子。”這樣一來,我所有的猶豫都不成猶豫了。后來,不需要印花作業本,西瓜也能拿到我的每科作業。
我不記得是什么時候西瓜從路人轉閨蜜的,大抵是她向我坦誠:“我最初和你接觸的目的就是為了抄你作業。”好坦誠的姑娘,我驚詫。一直到小學畢業,西瓜始終留著齊耳的短發,碌碌無奇,是湮沒在人群中都里都拎不出邊角的女生。但我想她必定是早慧的。
作為閨蜜,我不斷抱怨西瓜不了解自己,不能盡猜自己的心思。那時是在體育課上,西瓜無奈,她倒掛在操場一角的單雙杠上,嘟囔著:“婆婆唉,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蟲,我要真是你肚里的蛔蟲,每天猜中你心思,你肯定比現在更愁。”西瓜一語中的,我的臉羞得通紅,不再言語。西瓜用小腿肚緊緊勾著雙杠,身體來回擺動著。她原本齊耳的短發已經齊肩,直直地垂下來,發梢隨著她身體的擺動輕撫著草尖。
小升初,我和西瓜依舊同班。剛開學不久,女老師站在講臺上,四下環視了端坐的學生,尖聲問道:“有誰沒交作業本費?”人群中,西瓜的手緩緩舉起。她細聲回應著:“老師我們家開超市的,我媽說不用在學校買本子…”
“你回去問你媽是不是課本也不用買了,你們家有沒有?”女老師反譏。她用食指頂了頂厚厚的鏡片,攤開課本開始講課。旁邊的西瓜把頭埋得低低的,一聲不吭。
幾日后,女老師不知從哪聽來風聲,稱西瓜曾在課堂上公然叫著她的全名,并未稱呼老師。她陰沉著臉,把西瓜叫出了教室。
“你知不知道你這種行為極其不尊重老師?”
“不是我,我沒叫過。”西瓜矢口否認。兩方爭執著,誰都沒有做出讓步,最終結果就是西瓜在教室門口被罰站了一整天,家長被喊來訓話,座位也被調至教室最后一排,西瓜就此成為女老師日后反復叨說的反面教材。
我和西瓜住在兩個不同的小區,兩小區大門相對,中間橫列著條寬寬的大馬路。從前放學時,為了兩個人能并肩多行一些路,我會選擇和西瓜同路,穿過那個小區,再橫穿那條寬寬的大馬路。我們交互著進行這個游戲,樂此不疲。在智能手機還沒有這樣普及的時候,我和西瓜唯一的樂趣是乘著公共汽車穿過一座大橋,在市中心最大的圖書館里窩上一天。有時是看看書,大部分時候都是在花花綠綠的書冊之間嬉笑怒罵,來回翩躚。出館后再買上一袋市中心熱賣的現炒板栗,趕趟兒回家。
那時,我時常站在西瓜家的超市門口,等著她征求母親的應允以及出行時必備的零花錢。經常是先聽到超市里傳來西瓜母親的怒罵:又死哪去瘋!然后看著西瓜黑著臉出來,附上一句:“我媽不讓我去。她不給我錢。”
“我媽讓不讓我去——幾乎構筑了我的童年。”西瓜調侃。多半還有我的,我沒告訴西瓜。在無數次面對西瓜黑臉、被澆冷水之后,我朝著西瓜嘶吼:“你能不能別這么窩囊啊,她不同意就不同意啊,你出去一趟她能吃了你啊!”
“我沒錢我怎么去啊?回來后挨打受罵的人是我、不是你!”西瓜惡狠狠地回應著,眼眶通紅。西瓜弟弟從超市柜臺的抽屜里抓起一把零錢,麻利地放進口袋里,朝著網吧的方向走去,暼了一眼西瓜,用家鄉話沒好氣地說道:“天天借口說要去圖書館看書買書,鬼知道你怎么在外面瘋!活該老媽不搭理你!”
在重男輕女觀念深深根植的家庭里,西瓜自然是不討喜的。她要忍受的遠遠比常人多,有母親的萬年冰霜臉,無數次的請求遭拒,以及弟弟沒來由的謾罵和拳腳。和弟弟的爭執,不論起因,結果都千篇一律,母親只會指責西瓜。
很多變化都是沒來由地、不經意地就發生了,西瓜變了。她言語輕佻,打扮起來也別有幾分味道了。西瓜成日思忖著放學后該去哪里,是去就近的游戲廳還是去遠一些的江邊燒烤攤,總之不是回家。每當她還處于萬分糾結的狀態時,我會自覺收拾好書包,悻悻離開。
我們的罅隙隨著西瓜的變化越來越深,我們是那樣不同的人,彼此都心照不宣。西瓜的交際圈不斷擴大。
在西瓜又一次被鄰班痞氣男生氣哭后,我沖進哄笑的人群,指著那男生破口大罵:你他媽給我滾蛋。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威武地像個戰士,就連頭上都頂著熠熠生輝的光環。男生半敞著夾克外套,抖著腿,“你什么東西?干你屁事!你是她媽啊?”我竟一時啞然,在嘻哈的人群中無所適從。他們不斷重復著“多事婆唉…多事婆”。直到人群散開,西瓜一直埋頭抹著眼淚,自始至終沒說一句話。
痞氣的男生最終成了西瓜的男友。自己倒真是多余了一回。
臨近中考,西瓜卻愈發放松起來。她沒日沒夜地死磕在電腦屏幕前看小說,玩網游。家里的電腦往往被弟弟霸占,她因而成了網吧的常客。西瓜成日開口閉口不離葷段子。她再也不需要任何人幫她出頭了,她可以站在街頭指著人的鼻頭大聲苛責,從她口中跳脫出的那些刻薄惡俗的字眼能讓任何一個人都唯恐避之不及。
我為之愕然。無數次,對待母親的冷漠與無理管制,我抱怨西瓜的懦弱,不知反抗;對待弟弟的無理取鬧,我心疼她忍氣吞聲。沒成想有一天她真的可以起身反抗不公了,我再也不用擔心西瓜爽約了,再也不用聽到她說“我能怎么辦?”了,我理應高興啊。她足夠勇敢了,敢肆意和不相熟識的混混打趣了,敢不理會老師上課的點名警告了。可看到這樣的西瓜,我怎么也高興不起來。
西瓜開始頻繁被人在口中提及,“交了多少個痞子男友、頂撞老師、泡網吧、滿口黃段子…嘖嘖嘖”西瓜的一些行為,在相對閉塞、保守的校園里顯得尤為驚世駭俗。他們說,西瓜是個徹頭徹尾的壞女生。課間,食堂飯桌上,西瓜無一例外地成為班上同學口中的話題,中考將至,對學生們來說,日日重復的刷題生活像堆枯柴,總得有點趣事來點燃。
西瓜的朋友越來越少,就連她曾經日日交口稱贊的好友,也紛紛調轉船頭,倒戈相向,好像只要和她撇清了干系,自己就會一塵不染了。在這樣的趨勢里,我也未能免俗,我漸與西瓜疏離。
中考結束,不出意外地,我進了市里的重點高中,西瓜去了一所專科職校。那之后的同學聚會,西瓜沒有出現在席上,沒人通知她。但席間依舊少不了她的名字,他們說西瓜更瘋了,在學校夜不歸宿、抽煙酗酒、聚眾斗毆、公開和職校老師叫板…討論完這些他們又開始細數起各自學校的優與劣,將西瓜拋之腦后,提起來和拋開時一樣,云淡風輕。
當晚我打開西瓜的對話框,時隔近一年的空白。我問西瓜:“他們說你現在會抽煙了,還喝酒。日子更自在了。”略帶戲謔的口吻。
“對啊。”
“我可不可以理解為,你一直在做你想嘗試的事?”我猶豫著,還是發出了這行字。西瓜沒回,我在等待中沉沉睡去。第二天打開手機,西瓜的回復霸了滿屏。
在眾多的質疑、奚落、嘲諷聲中,西瓜終于等到了我懷揣著疑惑發出的句子,發覺生活好像還不至于那么糟糕。滿屏的文字里,西瓜說:人們總喜歡定義我是什么樣,長輩們總愛規定我該什么樣。我只想試試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樣。
高中時再見到西瓜,她畫著淡妝,黑色美瞳取代了厚厚的鏡片,她右耳有一排閃亮的銀色耳釘,額前劉海幾縷挑染成了紫色。深冬了,她穿的很少,愈發顯得清冷瘦削。
“還經常抽煙喝酒嗎?”——“碰上事兒的時候抽。一次沒把好量,喝得胃巨疼,再不敢多喝了。”
“男友呢?”——“隔三岔五地換,倒不是不合適,是雙方都沒有認真過。”
我們盤腿坐在超市門前的寬板凳上,像話家常般一問一答著。
“可能你想象不到,我和一群女人因為一句臟話、因為一個男人在學校里撕打著的樣子。”西瓜撕扯著手指上的倒剪皮,直到鮮紅色填滿了指甲和血肉的縫隙也毫不理會,漫不經心地,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我和那群女人互扇著耳光,揪扯頭發,使出吃奶的力氣狠踹著對方。打完后,我嗅到一股咸腥味,想看是誰在流血,卻發現是自己鼻血糊了滿臉;想理理頭發,指間成團的全是被扯下的頭發。”
“如果家庭不一樣,是不是…?”
“不知道。”西瓜頓了頓,“但如果當年她(指女老師)沒有誣陷我,或許我可以和你一樣,正常念完高中,然后大學。其實,我有羨慕過你的。”
興許在眾多叛逆少年的故事里,觀眾關心的不外乎是:故事的最后,主人公有沒有后悔,生活是否步入正軌。可故事還在繼續,但用西瓜的話來說,說一點不后悔肯定是假的,但先于后悔的是,如果你不做,心會一直蠢蠢欲動。
從前我和她之間對話涉及最多的,大致是我說,西瓜你嘗試一下安穩的生活吧,她說,婆婆唉你該丟掉死氣沉沉大膽活一次吧。我們都爭先恐后地想讓對方換一種方式過活,以自己贊許的生活方式。明明知道不可能,辦不到,還是要不厭其煩地重復著那些陳詞濫調。大抵是因為,我們覺得對方都過得不夠好啊。但,什么才是好?
每個人的心里都住著一頭洪水猛獸,世事漫隨如流水,一些人的猛獸死在了心里,另一些人的猛獸沖破了重重桎梏,亮出獠牙。勇敢與懦弱之間,忍耐與沖動之間,僅僅一念之隔。我們哪有過多的資格去輕易對他人評頭論足,妄定是非。畢竟,我們之間的區別,只在于他們選擇了迎接那頭異獸,而我們退避三舍罷了。
西瓜二十歲生日那天,第一次在我面前點燃一根香煙,沒有生日蛋糕,我們照例坐在那條寬板凳上。西瓜微瞇著眼,輕吐煙圈,“我開始覺得我的人生在走上坡路了。我弟過了叛逆期,我和我媽嘗試以交流抵過惡語相向了。”西瓜說自己很容易滿足的,好似切身感受過生活滿滿惡意的人,會格外留意并小心拾掇著細碎日常。我問西瓜,“你希望聽到別人怎樣形容你?”
“自閉。”她幾乎是不假思索。她是那樣一個嘻哈瘋狂的人,我都忍不住嘲笑她的不切實務。
“想有一個人看到自己性格深層次的東西,深到連自己都懷疑的,但是你知道,它真真切切的存在過。”說這話的時候她平靜的驚人。
那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想起西瓜時。我腦海里總是重復播放著同一個故事。故事里,面部涂滿油彩的小丑從高蹺上摔了下來,重重地倒在了舞臺上,始終未被逗樂的觀眾卻在這一刻哄堂大笑,為小丑的“表演”喝彩。小丑的淚水將臉上的油彩暈開了一層又一層,觀眾的掌聲一波蓋過了又一波。沒有人發現他在流淚。
大學期間,再見到她母親,依舊板著面孔,說話時喘著粗氣,話語帶刺。她告訴母親,她想在暑假試著找份兼職,卻不曾想招來母親的大聲呵斥:你就成天想著到外面去瘋啊,超市的貨都揀不好,你這樣能做好什么事。
聲音尖銳刺耳,超市人來人往,毫不顧及她的顏面,我尷尬地站在她身旁,她低著頭將貨物一件件擺上貨架,臉和脖頸漲得通紅。而柜臺的母親仍操著滿口的家鄉方言,有一句沒一句地絮叨著。
“家里都忙不過來,還跑外面去干嘛。”
“女孩子在家待著多好。”
“外面多危險撒。”
我從箱子里拿出貨物踮起腳擺到貨架上,側過臉對她說,“你媽脾氣還是一樣沖。”她沒有說話,無奈地聳聳肩。
“但是她罵完你之后竟然在跟你講道理唉,不像她啊”
“她一直是這樣,她并沒有那么討厭我。”她捂著嘴,小聲嘟囔道,“只是表達感情的方式很奇怪。”
因為眼見過她們母女倆無數次的對峙與叫囂,我曾一度厭惡她母親的偏執和不可理喻。如今再看她與母親,長久駐存的抵觸感也漸消失殆盡。
“你們母女倆真像。”
“像嗎?我明明比她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