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讀三毛,我印象最深的,是她的枕頭。
她去投奔愛情。荷西遠在沙漠,千里迢迢,她抱著一個枕頭登上飛機,枕頭里塞滿了鈔票,滿滿一枕頭的錢——是美元還是臺幣?折算成人民幣,不知有多少?我不解風情,讀到這一節(jié),思想竟開了小差。
我那時小,對于愛情,有點興趣,卻沒直觀認識,偶爾聽人說起,感覺像是楊梅味的棒棒糖,有點甜,有點酸。但那個年代,物質的匱乏非常牽扯人心,母親給我五角零花錢,我都要當寶貝一樣藏起來,這滿滿一枕頭的錢,對我誘惑不小。
后來看她編的《滾滾紅塵》,看到里面的沈韶華,也是從枕頭里,摸了金戒指出來,給來人做小費,看得我不由一笑。電影雖然取材張愛玲和胡蘭成的故事,但這細節(jié)處理,更像三毛的做派。
這個細節(jié)出賣了她,就如她的聲音出賣了她一樣。她聲音甜、膩(臺灣人都是這樣說話?),又細又碎,嘰嘰喳喳,像枝頭小雀,又像鄰家小妹,絕對顛覆了那個你腦海里用文字勾勒出來的特立獨行的滄桑女漢子形象,這荒腔走板,比起張曼玉的走音,更讓人傷心。
還說枕頭。
當然最著名的枕頭,是《枕中記》里的那個,趕路的書生,累了,乏了,蒙老道熱情招待。俯就枕頭時,發(fā)現(xiàn)枕頭上的孔越來越大,恍恍惚惚,身入其中,做了一枕黃粱好夢,雖然醒來惆悵,但真正滋養(yǎng)身心。我活到現(xiàn)在,沒看過有誰說做了美夢,夢醒了,就要死要活的。道家拿著這故事來訓誡世人,真正失敗。我們仍然興高采烈地做夢、作孽、吃苦、受罪,折騰自己包括折騰別人,樣樣不缺。
我有時無聊,就琢磨“莊子夢蝶”里的莊子。我覺得,十有八九,他是靠著樹干,或者枕著石頭,反正是在哪個荒山野嶺里,睡得呲牙咧嘴,做了這個荒誕的夢。如果讓他挨著個松軟的布枕頭,他一定覺得現(xiàn)實安穩(wěn),還是老婆孩子熱炕頭好啊,舒服!
但奇怪,古人不曉得要舒服。他們睡硬枕,而且瓷質居多。你說不烙得慌嗎?尤其是女人,愛美的女人,一腦袋的金釵玉釵,叮叮當當?shù)模阕屗ぶ@硬梆梆的“玉枕頭”睡?簡直慘無人道。
到明清,時代進步,大家開始享受世俗生活,不睡硬枕了,真好。我真羨慕史湘云醉臥花蔭的那個芍藥枕。我是南方人,我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芍藥長什么樣。但既然曹公拿它給史湘云做枕頭,一定是非常大氣,非常明朗的一種花。
我母親拿過甘菊花給我做枕頭,她擔心我看書把眼睛看成近視。我后來還是近視了,但那股子菊花的清香,清冽微苦的芳香,到現(xiàn)在還記得。
啊,扯遠了,還是說說那些有點名氣的枕頭。
說說張愛玲的枕頭。
張愛玲曾經(jīng)借好友炎櫻的嘴,說過這么一句俏皮話:兩個頭比一個頭好——在枕上。
充滿性的暗喻。
她寫戰(zhàn)時香港淪陷,女大學生用枕頭偷運大米,結果學堂里的老修女們,想象力太活躍,以為是“戰(zhàn)爭嬰兒”,大大驚恐了一回——還是離不開性。
我呢,自覺是個古董了,所以覺得這“性”比起“錢”,和枕頭(愛情信物?)走到一塊,更自然一些。
而且,我私下以為,是這點不自然,害死了三毛。她最后自盡,不再偽裝,終于獲得解放,得到自由。
如果單單因為她文字的浪漫風情而愛上她,那就太對不起她了,對不起她的生,更對不起她的死。
我心痛這個女人。她總是將生活里似是而非的“愛”和“好”,從曖昧不明的“恨”和“壞”中,截然分開,一一記取,一一陳列,陳列給大家看。她太想得到我們這些旁觀者的愛,所以她把自己最帶勁的一個個點連成虛線,讓你以為這明亮陽光的橫切面就是她真實的人生。
她太有天份,對于表演藝術。當年金馬獎沒頒給她,確實不公道。
我們這些看客們,通過她的文字表演都看到了,她活得如此從容,如此堅強,如此游刃有余。她告訴你,她如此值得人愛,理所當然也就得到各式各樣的愛:在家有親人愛,出國有情種荷西愛,回到臺灣有德國大使愛;即使外出旅行,在柏林因簽證逗留上一晚,也有一個英俊的異族軍官愛上她。更讓我坐立不安的,是她寫自己和白先勇,似乎是去白家跳舞,白先生是出了名的同性戀,她也要云山霧罩地寫自己風情萬種。
這個傻女子,沒人愛會死嗎?
會死,她真會,她渴慕這汪水好比微風依戀樹梢、太陽追逐影子。
她要借你愛她的那道光,找回她自己。
但打死她她也不會相信你會愛一個陰暗、卑怯、自私的三毛。
她一味迎合你,也是她自己的口味,向大家兜售一個多么了不起的三毛,最終躲在虛化的人物形象后面心力交瘁。她曾經(jīng)在文中說:“你們都被三毛騙了。”又說:“我要殺死那個三毛。”
但已經(jīng)習慣了在人性舞臺上配合她表演的我們,誰會把她的“真話”當真?
我們愛她,猶如人類愛上假想的自己:有情有義,無比美好,無比高尚。
最后,她不堪重負,自己掙扎出來,用你最想不到的方式,用一雙絲襪來了個了斷:生命沒什么了不起,它很脆弱。
而那一個,那個敢于下毒手,“撲哧”一聲,就用筆戳穿人生假象,讓你覺得羞恥的女人——張愛玲,她聽到三毛的死訊,只淡淡地說了一句:她怎么就死了呢?
說實話,這么冷酷的張愛玲傷了我的心。做女人,還是要天真點好,活得太清醒,真的傷人,既傷自己也傷別人。
所以,我喜歡張小嫻。她寫過一篇小說,里面有個家居小職員,暗戀一個男醫(yī)生,賣給他的枕頭里,她偷偷地縫進了一封情書。“希望有一天,他可以把枕頭用爛,看到我對他說的話。”自然是不可能的。最大的可能是,過個一年半載,男醫(yī)生結婚,新人新衣新枕頭,“哐當”一聲,這用舊的枕頭進了垃圾桶。
所有無望的暗戀,大概就是這樣——一輩子不出手,保持高貴的姿態(tài),但最終,難逃慘淡的收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