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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知道,我時日不多了。號稱“萬年不朽”的鬼族人也會有衰老死亡的時刻。鬼之將死,其言也善。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就在此駐足一會吧,聽聽我這個老家伙的一些臨終之言,可能你對鬼族的秘密會有稍許興趣。
? ? 也許,你在生活中有留意到,其實人界的每一個城市里都有修建幾座塔狀的建筑物,雖然它們被冠以了不同的名稱,但是這些,都是屬于我們鬼族的“魂塔”。每一年農歷七月十五,人界祭奠先祖,鬼界祭奠先魂,魂塔便會形成一個溝通鬼族與人世間的通道。而這個時候,年輕躁動的小家伙們,不安于鬼界的閑適平淡,便會紛紛涌入通道,幻化在人間,開始一段為其一年的冒險。魂塔一年一開,一開一時,錯過此時,便要次年;鬼族一生最多在人世間停留四年,若超過此數,便會魂力盡失,而終成短命之人;當鬼族重歸鬼界時,其在人間的一切痕跡都將消逝,宛如大夢一場;再多渴望,也無出四數,切記,切記。
? ? 離我們部落最近的一座魂塔,在人世間被稱之為“逐日塔”,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之意。我記得在我還年輕的時候,那一天夜里魂塔大亮,正是農歷七月十五,我的母親陪著我走到逐日塔塔下,溫柔而又不舍地對我說:“孩子,想去人間,母親也攔不住你,只是要記得,明年此時一定要準時回來,不得多留,明白嗎?”年輕猴急的我對此不以為然,“四年之約”在鬼族里亦是一個如同在人界“餓了就要吃飯”的公理,小孩子都知道;我們高貴的、萬年不朽的鬼族只是去短命的人界打發一下漫長無聊的歲月而已,人界哪有鬼界舒服愉快。于是我很敷衍地甩給母親一個“知道了”,便要動身鉆入螺旋回轉的通道,可這時母親一下子又拉住了我的衣袖。我回頭,正對上母親泛著淚光的眼睛(鬼也如此多愁善感),只聽她說:“走之前許個愿吧,這是傳統?!蔽覔蠐项^,一邊著急正隨時間消逝的通道,一邊卻也從未想過有什么愿望可言,畢竟,鬼許愿給誰聽呢?這時,靈機一動,我問母親:“您第一次去人界前,可許了什么愿呢?”結果話音未落,母親眼睛里的淚水頓時涌出來一大堆,淚珠映著旋渦一滴滴從母親的眼眶滾落,然后無聲地墜落下去,像是墜落到某個無盡的深淵。我有點驚慌失措。
? ? 我母親的名字叫“葉子”,是落葉的葉,也是新葉的葉。這個故事是后來母親告訴我的,一個關于我為何沒有父親的故事。
? ? ……
? ? 一千年前的七月十五日(算來算去,距離你聽故事的今天,已是有無數春秋過去了),我的母親也是通過“逐日塔”來到了人世間。那個時候,葉子也不過是個初出茅廬的懵懂小姑娘,跟著鬼族的幾個年輕同輩一塊穿過旋渦,以好打發下不起波瀾的鬼生歲月。她們做好“明年此時此地再會”的約定后,便各自揮手說再見,四五個或是披散著頭發,或是扎著麻花辮的小姑娘在逐日塔下分別,接下來她們將以人類的身份在這里度過一年的時光。
? ? 初至人間,可把葉子高興壞了,此時正值人間經濟飛速發展的時代,高鐵、飛機、iphone、電腦、共享單車,盡是些鬼界所沒有的新鮮玩意。因為逐日塔臨近人界的一所大學,并且又恰好碰上開學季,于是葉子就把自己幻化成這個大學里的一名新生,她在人間的名字還叫葉子。這個世界不會記得哪里哪里又多了幾道身影,正如離去時它也不曾在意一樣。只花了三天的時間,葉子就徹底融入了這個社會,她學會了在沒人的地方用自身僅存的魂力變出一些人間的錢幣(鬼族在人間的魂力就像電池一樣,用一點少一點,直至重回鬼界才能再次吸收;當鬼族魂力用盡時,便是成為短命之人的時刻),學會了用這些鈔票去買好看的衣服,去買喜歡的零食。在這些中她尤愛一種叫“牛皮糖”的食物,米白的芝麻粒撒在透明、橙黃色的糖體上,看起來別說有多誘人;不僅聞著香,吃起來還特別有嚼勁,用力嚼著嚼著,“有活在人間的真實感”。除此之外,葉子還愛上了聽歌,她學會了戴上耳機,在閑適的夜晚一個走在路邊哼著:我遇見誰會有怎樣的對白/我等的人他在多遠的未來/我聽見風來自地鐵和人海/我排著隊拿著愛的號碼牌。
? ? 鬼族在人間除了能動用魂力變化出一些東西之外,便和普通人沒有什么兩樣,他們都得接受世俗的玩笑,都得接受命運的安排。在人間的第十六個晚上,天空蒙蒙的黑,看不見星星,只有幾片云被底下黃色的路燈照得有些發亮。葉子剛經歷了一個叫“晚自習”的事情,就是一群學生縮在窄小的方格屋子里,頂著白澄澄的燈光各自做著各自的事情——別提有多無聊了!好不容易熬到下課,葉子就一蹦一跳地跑了,上個星期雖然還留有些許零錢,但剛巧喜歡的衣鋪今兒上了幾件新款,于是她準備在學校再找個偏僻角落,然后偷偷地變些錢幣出來。
? ? 還是夏日,酷暑的日子在晚上轉涼了些,靜下來的風里搭攏著一聲又一聲的蟬鳴,偶爾也會有幾只黑不溜球的鳥兒撲騰撲騰地從一棵樹枝跳到另外一棵樹枝上,驚起了熟睡的同伴,一時間無垠的墨色天空躁動不安。而葉子正嘻嘻笑地踏過一片片茂盛的葉影,校園里暖黃色的路燈驅散了幾分還殘存著熱氣的夜汁兒,不知不覺葉子就跑到了逐日塔附近。她抬頭望著眼前高大平靜的逐日塔,沒有神秘的光線,也沒有旋轉的通道,此時逐日塔就像是來自古老世紀的荒涼巨石,它坐落在這里,見證著無情的人、鬼與歲月。塔的附近被大片的密林所包圍著,是鳥兒蟲兒的天堂,因為這里在校園中太過偏僻,所以連偷情的小情侶都不敢至此,更別提其他學生。如果需要避人眼目,用魂力變化些什么,葉子就來這里,可偏僻反而給一些不可能發生的事情提供了可能。就在葉子跑到逐日塔下,準備偷偷使用魂力的時候,突然一聲低沉的哽咽順著風兒滑入葉子的耳朵里——她嚇了一跳,這里怎么還有其他人?這是一聲聲怎樣的嗚咽?仿佛是努力地將痛苦的事情咽在喉嚨里,但是那些美好的回憶卻又不停地閃爍在腦海,之前不太留意的細節在此時看來如同煉獄的拷打一般,一鞭一鞭鞭撻在赤裸的后背。這痛苦太大了,它在“努力”間找了個縫鉆了出來;如果是平常的話,沒有人至此,那么這些痛苦隨著一堆眼淚流出來后,便會短暫地被壓抑下去,無人可知。但是今天葉子來了。她聽到這哭聲似乎是從逐日塔的背面傳來,好奇地躡手躡腳撩開幾片枝葉,葉子繞過了逐日塔——她看到了一個蜷縮起來的身影,正在模糊的光線與模糊的陰影交錯間,一起一伏地抽動著。
? ? “啪?!比~子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一根干枯樹枝,發出了惱人的聲響,同時嚇到了夜色下的兩個人。只見那身影立即抬起頭,向著貼在逐日塔黑影里的葉子望過來,葉子只好從陰影處走了出去,她有些不知所措地捏著自己的衣角,任由時起時落的夜風卷起她的細發垂到光潔的額頭,直至走近,與前方蜷縮起來人的影子融為一體?!斑@是一雙怎樣美麗而又痛苦的眼睛??!”借著少許的銀色月光和不遠方路燈的點點黃暈,葉子對上了一雙飽含淚珠,藏著無限痛苦與無限星光的眼眸,他黝黑的瞳孔里像是有萬千的海水,海水中涌出了一顆顆金色的小星星,它們爭先恐后地從海里跳了下去,滴落在白色的衣衫上,連衣衫上都星光點點。
? ? “你好啊,我叫葉子,嗯,我來這隨便逛一下,不小心打擾到你了,抱歉?!比~子這么說著。
? ? 前方坐在逐日塔底石階上的男生把臉貼在自己的膝蓋上蹭了一蹭,像是要把這璀璨的星光都留在人間一樣,然后他又重新抬起頭來,臉上已經掛著一幅友善的微笑。“沒事,有點難過,以為這里沒人會來,就來這里哭一會,沒想到。”葉子捏著衣角,不知道該說什么好,接著聽到男生又說:“我叫陳星海,耳東陳,星空的星,海洋的海,今年大二,商學院的,你呢?”“啊……我,我是教科院的大一新生。”
? ? 在人間呆了有些時日了,卻從未獨自與男生說過些話,這時該說些什么,該做些什么呢?叢里的蟲兒似乎也尷尬地閉上了嘴巴怕發出一丁點聲響。好像是想到了某個新看的電視劇里的場景,葉子學著主人公從包里抽出幾張面紙,彎下腰在眼前的石階上擦了擦,然后隔著陳星海一點距離坐了下來?!安唤橐馕乙沧谶@吧?”“你已經坐下了?!薄班??!眱蓚€人同時發出一聲輕輕的笑聲。
? ? 這個夜晚真是安靜啊。也許是離得樹林更近了,耳邊只剩下“知——了——知——了——”的叫喊聲。白天充斥在整個校園的喧鬧聲此時已漸漸沉了下來,直至被那蟬鳴所淹沒,直至它涌上云霄,在給那幾片薄云最后唱上幾首罷了。陳星海出神地看著前方,而葉子坐在石階上,有點后悔,后悔剛就該一走了之,他們倆之間只流動著風和沉默。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可能是一分鐘,也可能是一萬年,陳星海突然打破了眼前的尷尬:“其實,我今晚被告知,我媽因病去世了?!边@個傷口其實只適合一個人默默地舔著,然后等待不知道多少的時間過去后,慢慢才能愈合;但是也許是這夜色太靜了的緣故,也許是按耐不住,把痛苦說出來可能會好受一些的緣故,陳星海向身邊的陌生人道出了自己悲傷的秘密。
? ? 那天晚上,他們就著溫和的夜風與蟲鳴聊了很長時間,別看葉子剛到人間不久,卻早就混成了一個十八歲女大學生該有的樣子。從最初安慰的言辭到喜歡的電影再到校園里的一些瑣碎生活,從最初的她講他聽到后來的他講她聽,葉子崇拜地想象著陳星海所講述的他經歷過的的所見所聞,這浩瀚的人間才不過剛剛向她拉開了帷幕。兩個人一個滔滔不絕地講,一個安安靜靜地聽,倒是意外的合拍。逐日塔從來都沒有這么熱鬧過,葉子托著腮幫怔怔地望著那一個染上黃暈的側臉,除了風和故事,她還在今晚記住了一雙美麗而又痛苦的眼睛,里面藏著一整個海洋的星星。臨近分別時,葉子從包里掏出一小袋牛皮糖,笑著對陳星海說:“喏,給你,下次想哭的時候就吃一個,保你哭不出來。”后者則是接過糖果,眼睛彎成了兩個小月牙,“是你媽媽這樣教你的嗎?”“不,我自己發明的!”
? ? 從那晚起,葉子就發覺自己的心里似乎多了一些什么,那個微笑著的面孔時不時地出現在腦海里,眨巴著明亮的眼睛好像在說:快來見我,快來見我。每每這時,葉子就覺得腮幫滾燙,她不知道這是什么原因,心里還想著醫——院,這個地方自來到人間后還沒去過,要不要去體驗一番?有沒有去醫院別人不知道,可是如果逐日塔有靈魂的話,它就知道有個小姑娘每天晚上下課后都會來此地,什么也不干,就坐在石階上發呆,不知在看那搖晃的樹影,還是在聽地底下窸窸窣窣的聲響。一連兩個禮拜,整整十四天,葉子下晚自習后都會第一時間趕到逐日塔下,期待著能與星星再一次相逢。之前的那個晚上,她不知道人與人之間的溝通除了靠當面的交流外,更多的比重是依賴一個叫“微信”的東西,不像鬼族,什么時候想和另外一只鬼說話了,只要默念一聲名字就好了。所以她現在能做的,就只有托著腮幫,數著遠方的月亮了吧。
? ? 這是葉子來到人間的第三十二天,一年的十二分之一已經過去了,這里的時間感覺起來要比鬼界慢上很多,一分一秒都能發生很多的事情。這個晚上下晚自習,葉子被其他同學叫著留了下來,似乎要小組討論一個活動的事情,這一討論就是一個小時。葉子著急地想,她可能已經錯過了六十個能與星星相遇的一分,也可能已經錯過了三千六百個能與星星相遇的一秒。自從與你相識后,我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仿佛將要與你相遇。終于等到組長宣布解散,葉子急急忙忙地從教室里跑出去,可是再一看手機,已經九點三十七了,這個時間也正是上次他們分別的時間。心里想著就算去,他可能已經回去了。頭腦閃過萬千的思緒,宛如葉脈一般密密麻麻地遍布在心里,葉子卻還是邁著步子,垂頭喪氣地向著逐日塔走去。
? ? “嗨,葉子!”一聲熟悉的聲音突然在前方響起,葉子驚喜地抬起頭——不正是那個朝思暮想的笑臉嗎?他的眼睛今天依舊閃爍著星星的光芒,里面現在只有喜悅,不勝美麗。陳星海站在路燈下,橘黃色的燈光打在他的黑發上,像溪水一樣閃爍著粼粼的波光。只見他一只手向葉子揮舞著,而另外一只手正牽著一個穿著白色斑點狗短裙的女生,女生留著剛剛遮眉的直劉海,臉上掛著和陳星海一樣美麗的笑容。
? ? 陳星海面朝著女生,指著葉子說:“她就是上次我跟你提到的給我牛皮糖的葉子?!比~子看到他的眼睛里流淌著溫柔的光。然后陳星海又轉過來對著葉子說:“我女朋友,劉芊芊。”
? ? 有沒有那么一個人,你巴不得把清晨最早最大的一滴露珠給她,巴不得把夜晚最明最亮的一塊月光給她;風里飄著的是她甜甜的微笑,天雷滾滾是她蹙起了柳葉細眉;樹影婆娑有她搖曳的身影,入夢安眠有她溫柔的呼喚。這個人遲早會遇見的,當你遇見她的時候,這個世界才像真正煥發光彩。
? ? 葉子已經記不得第三十二天的晚上接下來發生了哪些事情,只知道在陳星海熱情的招呼下,他們三人成了要好的朋友。有些事看起來很明了,可就是說不清楚,道不明白。自始至終葉子也沒搞懂,藏在她心底的那一份份小小期待到底是什么。是什么,是什么呢?
? ? 至少,日子是快樂的。陳星海和他女朋友出去玩時,會叫著葉子一同前去,因為陳星海說葉子總是一個人。去美術館,去動物園,去“天下第一水杉路”,去坐在玄武湖的湖邊擁抱著零點的鐘聲跨年。在一家川式火鍋店里,嫩紅的番茄正在煮沸的鍋中發出噗嗤噗嗤的聲音,像是陳海星講出來的那些俏皮故事后,三個人同時開懷笑出的聲響。陳星海夾著一塊肥牛在辣鍋里涮了幾秒鐘,然后把它夾至自己的嘴邊,溫柔地吹了一吹,接著夾到了劉芊芊的盤子里,說:“你最愛的辣辣辣辣肥牛。”每當這個時候劉芊芊的眼睛里都會溢出和陳星海一樣璀璨的星光。星星啊,最美麗的時刻不是它獨自一顆在夜空閃爍的時刻,而當然是有兩顆星星彼此照耀,才能發出照亮整個夜空的光彩。葉子羨慕地看著那一塊肥牛,她知道她不是想吃,可是卻也想要。有的時候陳星海捕捉到了葉子那渴望的目光,也會溫柔地笑著說,來:“給你的辣辣辣辣肥牛。”然后同樣會給葉子涮上一塊肉,夾至她的盤子里。葉子沒有去看劉芊芊,她的眼睛里的光芒只閃爍給一個人看。
? ? 十一月底的時候他們仨一起去爬了棲霞山,那時山頂的楓葉正恰如其分地紅著。山間小道上,劉芊芊舉著單反,將鏡頭對準了正躡手躡腳摸向伏在草叢中斑點橘貓的陳星海,鏡頭的邊緣葉子正把玩著山底下10元1件買的塑料花環,藍色的小花看起來美麗,質感卻生硬,顯然是幾毛錢批發的劣質產品。不過她卻不以為意,小心翼翼地將花環扣在發梢間,“倒是給這寂寥的秋色里添了一抹春意。而這時——“”咔嚓”——單反的拍照聲正好響起,不過少了這抹藍色,劉芊芊的鏡頭里只定格了模糊疾跑的風馳橘掣,和陳星海撲空后弓著腰咧著嘴笑的身影,這畫面在相機里看起來無限美好,可也,無限落寞。
? ? 在一起的時候,時間總是過得飛快飛快的。陳星海牽著劉芊芊走得稍微前一點,葉子走在陳星海的右邊,步子稍微慢一點。陳星海有時候晚上會在微信里和葉子說好多好多的話,按照他的話來講,可能是心里話,有開心的,有氣憤的,有羨慕的,也有痛苦的。葉子能分辨出他看劉芊芊的目光比看自己的目光多了一些東西,可葉子分辨不出來在他說的這些話中,哪些是說給兩人聽的,哪些是只說給自己聽的。日歷一頁一頁的翻過,太陽東升西落,又從東升然后西落,沉入教學樓后,世界一片暗紫色。校園里的桂花香香了兩個星期,終于在一陣雨之后,漸漸淡了下來。而溫度也不再是男生可以光著膀子,女生可以穿著可愛的小短裙子的溫度,所有人的衣服都在以可見的速度增長著。
? ? 至少,日子是快樂的。如果能一直這樣順利的進行下去,那么葉子也就能在人間度過一個快樂的一年,就像是走在某個路邊,突然看到一家繁華超市,然后興起走進去,逛了一圈后出來,便又重新回歸到正常的生活,除了那些有關琳瑯滿目的商品的印象外,什么都不帶走,什么遺憾都沒有??墒乔拔囊呀浾f過了,即便是有魂力的鬼族,來到人間也要接受世俗的玩笑與命運的安排。
? ? 很快四個月就過去了,大學迎來寒假,陳星海和劉芊芊都要回家過年。葉子無家可回,她的家在鬼界,她要過的年,還有八個月。于是葉子就向學校申請了留校,也不管領導批不批,老師好奇不好奇,總之葉子就在學校里繼續呆了下來。平時喂喂校園里的流浪貓,或是躲在逐日塔下再變一點錢幣出來,逛逛街,看看書,過年的日子看著陳星海的拜年視頻而發笑,日子倒也不顯寂寞。
? ? 寒假結束前的第二天,葉子在學校里準備好了等待陳星海和劉芊芊的歸來。只是那天晚上,沒有一絲征兆,陳星海突然發微信跟她說:“劉芊芊跟我分手了。”
? ? 葉子倉皇失措。
? ? 兩個人前幾天不還是好好的,還一塊給她發問候的視頻,怎么會這么突然呢?她完全能想象出陳星海此時的心情,他一定會難過的落淚吧,可為什么會分手呢?我以后又該怎么面對劉芊芊呢?葉子想不明白,以她有限的鬼生經歷,人世間的情感顯得太過復雜。只是……你還記得那一份小小的期待嗎?被葉子藏在心中的某一個角落里,這一份期待忽然就這么又跳了出來。開學后,葉子見到了陳星海,他的眼睛略微浮腫,看起來像是熬夜了很久,還隱約能看出哭過的痕跡。葉子心疼地看著他,可是翻了翻自己的包才意識到,里面已經很久沒有放過牛皮糖了。陳星海沖著葉子勉強地擠出了一點笑容,兩個人便坐在城市繁華中心的一家奶茶店里,面對面,沉默像是初見時的沉默。
? ? 陳星海突然說:“要不我追你吧?”
? ? 聽到這話,葉子覺得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那份心中小小的期待閃著晶瑩璀璨的光。臨來人間前母親對她的囑托早就被她拋到了九霄云外,她的腦海中不停地旋轉著那個夜晚逐日塔下美麗而又痛苦的眼睛。葉子發誓,這次的激動要比她當初即將進入人間時還要強烈的多,一個“好”字被跳動的心臟擠到了嗓子眼,差點就要脫口而出,而這時陳星海卻垂下眼皮自嘲地笑了笑:“還是不了吧,我覺得我配不上你。”
? ? 沉默像是初見時的沉默。
? ? 少了一個人,走到哪一個街道的拐角處時,仿佛都能看到曾經他牽著她,她陪著他,在這里說笑。少了一個人,剛開始還有些不適應,葉子想,自己是要走在他左邊呢,還是走在他右邊呢,是走得快一點呢,還是走得和之前一樣,慢一個步子,好使他能等等她呢。但是很快,這些煩惱都一揮即去了,管他呢,葉子那顆火熱的心臟不管在哪邊都奏出美妙的旋律,不管在哪里都能聞到他淡淡的洗發露的味道。葉子說,她不會騎自行車,很羨慕別人可以手機掃一掃,就騎著一輛小黃車飛馳而去。陳星海笑著說,傻樣,連自行車都不會騎,來,我教你。然后陳星海就扶著葉子騎到了一輛可愛的小黃車上面,一邊握住車把,一邊握住葉子的胳膊。隔著一層薄薄的春衫,葉子都能感受到他的掌心里火熱的溫度。“我松手了哦,我松手了哦——哈哈,小心!”陳星海一把抱住差點從小黃車上跌下來的葉子,就像是從這個春天里撿到的一片輕輕的,青青的葉兒一樣。后者臉上羞紅羞紅的,分不清是因為笨拙的丟臉,還是僅僅因為他的懷抱太過溫柔。那雙美麗而又痛苦的眸子終于能隨時都落在她的身上。就這樣,他們兩個人可以一起去看風看雨看月亮看那花與晚霞,可以兩個人一起去擼串烤肉吃日料韓料泰料這個人間一切的美好。當初你教我騎的車子,現在終于派上場來,你看吶!還有兩個人一塊騎的長車子哩!“那——一塊去看螢火蟲怎么樣?”“螢火蟲是什么啊?”“這你都不知道!傻樣,是一種會在夜里發著光的蟲子。”“和星星一樣哎,它們是從天空中掉落到人間的星星嗎?”“哈哈哈哈!葉子你真傻!”
? ? 那個晚上陪你去看的螢火蟲,零零散散地伏在長長的細葉上,發出一點點黯淡的光芒;你有點遺憾,說,來晚了,朋友圈看到的螢火蟲,可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哩!可是我覺得,眼前的光點真是剛剛好呢,有一次在鬼界我曾飛到天空之上,想離那璀璨的星河更近一點——可是我在夜空中看到的景色,正和眼前的景色一樣呢,星星是零零散散地分步在我的周圍,還沒有在地下看到的好看。只是,我一個人看過的星河,此時終于有機會能和你一起來看了呢!站在草叢中央,仿佛是回到了生我養我的地方,和你一起回到了我的家鄉。然后你說,我們合張影吧,好不容易才來一趟。你舉起了高高的右手,然后我縮在你的懷前,有點害羞地托著自己的腮幫,你說:看鏡頭呀,傻樣!我更害羞了,卻也忍不住偷偷地抬起自己的眼睛,往那上方看去——咔嚓,正好被你抓拍下來了。真美啊,我們背后的光點也是,你的眼睛也是。
? ? 葉子和陳星海終于走遍了這整個的城市,包括以前三個人沒去過的地方,就算是去過的地方,兩個人也都重新走了一遍。日子甜蜜地過著,把一些傷痛隱隱地藏了起來,樹梢間發了很多的嫩芽,一些新生的事物正在枝頭茁壯成長。茂盛的新葉將去年雪花曾飄落的地方都一一蓋住了,寒冷而又痛苦的傷口,也終有新生。陳星海和葉子卻彼此心照不宣地都對往事和未來保持著緘默。
? ? 只是,或緊或慢,夏日去了,秋天就來了;秋天去了,冬天就來了;冬天去了,春天就來了;春天來了,夏天就又要到了。這里的四季分明得不得了,只是有沒有那么一片葉子,能陪著這個人間從春到冬,而又能挺過嚴寒熬到另一次的新生?葉子還是要落得好,這樣舊的才能去,新芽才會萌發,才能一年又一年,裝點著這個繽紛的人間。分別倒計時的鐘聲無時無刻不滴答在葉子的腦海中,特別是在今年農歷七月的到來之時而更顯緊迫。葉子和陳星海還是經常出去閑逛,沒什么想玩的,就吃吃好吃的也好。但是葉子總會時不時地出神地盯著某個角落,她的心里有個秘密放不下,她的內心因為即將要離去,而時刻都在煩躁著。雖然鬼族從未有明文規定不得把鬼族的身份透露給人界,但是當鬼族離去之時,這個人間便會抹掉一切她留存過的痕跡,這個痕跡自然也就包括別人的記憶。葉子懷揣著這樣一個秘密度過了一月又一月,她也從一個大學新生,而將成為又一群新生的學姐。只是這個時候,她可能無福享受“學姐”的尊稱,因為今年的農歷七月十五,人間才不過是暑假。陳星海已經大三了,他暑期留在學校實習,為將來的工作而焦灼;葉子更是時時刻刻都覺得內心在焦灼,她不知道鬼族的這個秘密要不要跟陳星海講。
? ? 畢竟,宛如大夢一場,不是嗎?當我離開時,你會哭得和那時一樣的難過嗎?你的美麗眼睛里掉著的星星啊,會一同隨我而去嗎?
? ? 你……還會記得我嗎?
? ? 奈何時間不等人,也不等鬼。分別的鐘聲終于敲響了,今天是農歷七月十五,今夜九點,正是一年一度的鬼界與人界通道大開之時,一年一開,錯過要到次年。葉子知道她要走了,就像樹枝上掛著的瑟瑟發抖的葉兒,當夏天過去,秋天過來的時候,它不得不離開。
? ? 陳星海說,今天是中元節,也就是所謂的“鬼節”,聽說這天晚上九點在塔下面許愿的話,很有可能會成真哦!今晚九點我們在逐日塔下見面吧,我想告訴你一個秘密。
? ? 我也想告訴你一個秘密!葉子差點就脫口而出。但是她忍住了,她連當初的那個“好”字都忍住了,從那以后再也沒有什么東西能讓她忍不住。只是,陳星海的秘密……葉子陷入了恍惚中,連離去的焦灼都有些暗淡。
? ? 農歷七月十五,逐日塔下。去年被葉子踩斷的那根樹枝被埋在一片枯葉下面,不知是去年的葉,還是今年新落的葉。正值盛暑,蟬鳴聲響徹在寂寞的學校里,仿佛這一聲聲的“知了”貫穿了整個的一年。沒有人知道今天鬼界人界的通道會大開,正如這逐日塔的塔光一年年的亮,卻從未有人在意過一樣。
? ? 九點差五分,葉子準時到達逐日塔下,她不僅要赴一場與鬼界的約定,還要赴一場要和他最后許愿的約會。陳星海已經到了,他穿著一件白色的襯衫和一件藍色的牛仔短褲,仿佛還是他們第一次相遇時的那身,可葉子卻覺得不是。見到葉子來了陳星海很是高興,眼睛中流露出藏不住的喜悅,葉子可以看到金色的小星星正在里面升騰、跳躍。陳星海拉著葉子的衣角,然后一塊坐在了逐日塔的石階上,面對著晴朗天空中無限的月光。去年的某一天他們也曾這樣地坐過,微微相視一笑,誰能想到一年已經過去了。
? ? 九點差一分,陳星海說,葉子,快許個愿吧,真的可能能實現哦。
? ? 葉子低著頭,任由垂下的劉海擋住了銀色的月光——是的,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她都會梳起直劉海,可能這樣會使他看她的目光中,多一些東西吧——葉子想了想,說:“嗯……我也沒什么特別的愿望,就希望以后能生個小正太,做個溫柔的媽媽吧?!薄肮∧氵@是什么愿望,好搞笑?!标愋呛W谂赃厴返貌恍?。
? ? 九點整,逐日塔塔頂已經開始有旋渦出現。今夜的月光格外的皎潔,照著整個天空亮亮的,照著云彩像魚鱗一樣發出亮眼的銀光。葉子已經可以看到,她的幾個鬼族朋友們,正繞著塔頂飛來飛去,她們身上比剛來時多了一些亮晶晶的點綴,她們正沖著葉子開心地揮揮手。一年對于鬼族而言,不過是萬年歲月的彈指一瞬間,可是在人間過得這一年,看起來又比一萬年還要漫長而遙遠。陳星海是人類,所以看不到幻化成原型后的幾十個鬼族正在逐日塔塔頂搖擺的身影,有些猴急的鬼族,甚至都已經鉆進了漩渦中,葉子已經可以預料到她的朋友們回去之后會怎樣炫耀把人間的男人耍得團團轉,又是去了怎樣的地方,對短命的人間有著怎樣輕蔑的評語。再等一會吧,反正通道會持續一個小時。葉子看著正在大放光彩的逐日塔,心里這樣安慰著自己。
? ? “那么,你又會許什么愿望呢?”葉子問陳星海,而后者臉上的笑意更濃了。
? ? 陳星海坐在石階上,雙手支撐著身體微微后仰,好使他能面朝著夜空中明亮的月色,只見他興奮地朝著月亮大喊道:“我——陳星?!S愿——能——和——所——愛——的——人——永遠——在——一——起——能——和——最——好——的——朋——友——永遠——在——一——起——”
? ? 逐日塔和樹林把這聲音來回折騰了好久,使得仿佛整個世界都在回應道:“在——一——起——”。面對突如其來的喊聲葉子有些心顫,他是在表白嗎?為什么這個時候他會向我表白?我都要走了,這個時候才表白?該怎么辦怎么辦?一只小鹿被困在狹隘的叢林里,正在那上躥下跳。就在這時,眼前的叢林里發出沙沙的聲響,仿佛真有一只小鹿被困在里面。結果這時,一道熟悉的身影從逐日塔北邊的小樹叢里跳了出來,那只可愛的小麋鹿晃著腦袋跳到陳星海和葉子面前,她的尾巴還一甩一甩地,尾巴上掛著一個銀燦燦的月牙:
? ? “哈哈哈,恭喜你,陳星海,你的愿望我收下了!”
? ? 陳星海掛著激動開懷的喜悅,他直接從石階上跳了起來,一把摟住小鹿,然后在月光下深情擁吻。逐日塔旁的樹影巍峨,被夜風卷得晃來晃去,有枝葉簌簌的聲響;在月光照不到的黑暗里,不知道有幾片葉子從樹上落了下來,還沒至秋天,它們卻早早就離去了。逐日塔塔頂的鬼族們越聚越多,差不多都要百位數了,這基本上是每年來人間冒險的數量;他們正一群一群地聚在一起,也習上了人類的癖性,嘰嘰喳喳的說著這一年的所見所聞,不時還發出幾聲“蛤蛤蛤”的狂笑,那是他們在人類網絡中學會的笑聲。幾個鬼族看到坐在石階上的葉子,熱情地向她揮著手,用人類聽不到的語言呼喚著她的歸來。
? ? 可是葉子呢?葉子張著嘴巴看著眼前擁抱在一起親吻的陳星海和劉芊芊,她不知道該說什么,甚至都不知道該想什么。一滴豆大的眼淚正在她的眼眶里凝聚著,被金色的小星星那么一照,就滾燙著掉了下來——這是葉子生平第一次落淚,卻也不是她最后一次落淚。
? ? 是喜悅嗎?是難過嗎?是痛苦嗎?是悔恨嗎?
? ?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
? ? 是什么?那是什么?自始至終藏在心里,偶爾浮出水面的那份小小期待,到底是什么?
? ? 她是鬼族,她了解不了人類的七情六欲,了解不了他們的情情愛愛。
? ? 難道,這個就是所謂的愛嗎?這滾燙的淚水到底是為了什么?
? ? 一吻擁畢,陳星海和劉芊芊同時轉過頭來望著葉子,他們臉上還帶著激吻后的紅暈。劉芊芊說:“葉子,好久不見!”陳星海說:“Surprise!我就說了,中元節九點鐘在塔底下許愿很靈驗的!”
? ? 葉子動了動嘴,卻也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她出神地望著眼前被月光籠罩的小情侶,仿佛他們披上了一層白色的嫁衣,耳邊作響的樹葉聲是正在奏響的婚禮進行曲。是了,是了,今天是他們大喜的日子,是他們結婚的日子,是我——這個他們最,最好的,“朋友”——該給他們遞上祝福的日子。
? ? 葉子動了動嘴,卻依舊講不出來任何一句話,她的喉嚨被什么哽住了吧,就像那天晚上一樣,有一種痛苦如此巨大,非得努力把它咽在喉嚨里才行;可是這痛苦太大了,它在“努力”的夾縫間找了一個口子,然后跳了出來。
? ? “我叫陳星海,耳東陳,星空的星,海洋的海,今年大二,商學院的,你呢?”
? ? “其實,我今晚被告知,我媽因病去世了?!?/p>
? ? “傻樣,連自行車都不會騎,來,我教你?!?/p>
? ? “一起去寺廟里看螢火蟲吧?”
? ? “劉芊芊和我分手了?!?/p>
? ? “要不我追你吧?”
? ? “今天是中元節,也就是所謂的‘鬼節’,聽說這天晚上九點在塔下面許愿的話,很有可能會成真哦!今晚九點我們在逐日塔下見面吧,我想告訴你一個秘密?!?/p>
? ? “我想告訴你一個秘密?!?/p>
? ? 豆大豆大的淚珠不聽話地從眼眶中滑落,葉子感覺自己沒有力氣去將這些淚水一一拭去,她甚至連思考的力氣都沒有。見到葉子哭泣的樣子,陳星海一時慌了神,他想去把手放在她的肩膀,可是劉芊芊在,他也不敢太動手動腳——即便他們是那種要永遠在一起的好朋友。該死,該怎么辦怎么辦?牛皮糖?對!牛皮糖在哪里?陳星海連忙翻出自己的包,他記得他之前和葉子出去玩時,葉子買了一包牛皮糖,應該還剩一塊留在他背包的口袋里?!斑觯o你,下次想哭的時候就吃一個,保你哭不出來?!痹浻袀€女生在逐日塔下這么對他說。
? ? 找到了找到了,一塊包裝袋都被揉的皺巴巴的牛皮糖從背包的某個被遺忘的角落“不負眾望”地跳了出來,陳星海趕忙讓劉芊芊給他提著包,然后弓著腰,將這袋子里芝麻都要掉完了的牛皮糖遞到葉子面前,學著當初少女的口氣那樣說:“吃吧,吃一口,保你哭不出來!”
? ? 葉子怔怔地盯著牛皮糖,淚珠還是止不住地留著。她不知突然哪里來了力氣,一把將牛皮糖從陳星海的手里打掉,然后起身,捂著臉跑開了。她跑出了逐日塔,跑出了樹林,跑出了這個暖黃色的燈火,甚至都要跑出了這片明亮的夜色。
? ? 鬼族的伙伴們在逐日塔塔頂焦急地沖她叫喊著,可是葉子什么也聽不進去,她用胳膊擋住自己一直往下掉的淚珠,要跑啊要跑啊,只有離開才是她現在能做的。什么時候自己才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呢?是第一次見面,看到的那雙美麗而又痛苦,卻盛滿一整個星海的眸子嗎?是他一臉溫柔地對那個女生說,“她就是我之前跟你提到的給我牛皮糖的葉子”嗎?是他扶著她的肩膀,努力地給她打氣道,“沒事,大膽地騎,我在后面”嗎?是他帶著她走遍這個城市的每一個角落,更是相約要走遍這個世界的每一個角落的時候嗎?不是不是不是都不是。
? ? 這份心意沒有哪一刻是暗淡的,它自始至終都閃爍著奪目的光彩,只是葉子,不知道這就是所謂的“愛”而已。
? ? 我有一份小小的期待,它就在我的心里清晰可見,那就是我想和你在一起,兩個人,永永遠遠在一起。
? ? ……
? ? ……
? ? ……
? ? “后來呢?”我問著母親,希望能聽到故事的后續,畢竟這個故事的真正主人公——我,還沒有出現。
? ? “后來啊,后來啊?!蹦赣H瞇著眼睛,那些往事已經過去很久了,時間這個該死的東西,在人間如此漫長,在痛苦的時候如此漫長,卻在鬼界,在快樂時候,“嗖”的一聲就沒了。“后來,我沒趕上第一年的通道,等我回過神來,自己早就躺在學校宿舍的床上,已經是隔天早晨了。枕頭邊放著一大堆的紙巾,都壘成了小山似的。”母親笑著搖了搖頭。
? ? ……
? ? “您第一次去人界前,可許了什么愿呢?”臨去人間前,我問母親。母親含著淚水溫柔地看著我說:“我當時和現在的你一樣,哪曉得許什么愿望,只是你的姥姥曾囑咐過我一句話?!?/p>
? ? “什么話?”我好奇地問。
? ? 母親頓了一頓,似乎還在回味這句話的分量,然后我聽見她說:
? ? “不要愛上一個人。”
? ? ……
? ? ……
? ? ……
? ? 葉子到人間的三年后。是的,她不僅錯過了第一年的“過年”,甚至于第二次、第三次她都沒有去。因為鬼族一生最多就在人間待滿四年,超了這個數,就無法再次通過旋渦從鬼界抵達人界。就像一片葉子最多只能熬過四季一樣,這是規律,鬼界和人界共同的規律。因為只有舊葉落了,新葉才能得以出現;生老病死,呱呱墜地,只有新的取代舊的,世間才能如此圓滿地進行下去。但是四季短暫而漫長,細細攤開來看,一片葉子竟然能熬過春、夏、秋、冬,不同的風雨,不同的光景,能在有生之年看遍人世間的繁華與落寞,也可以說是一片葉子也不枉此生。
? ? 陳星海和劉芊芊復合的后一天,葉子恢復原狀,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便不管那愛、恨會怎樣。但只有葉子自己知道,她打定主意,此次人間之行,要過滿四年再走,這樣以后回到鬼界之后,再渴望,也無出四數。
? ? 葉子對陳星海和劉芊芊說:“我昨天太驚訝了,以至于有些沒緩過來,恭喜你們。”
? ? 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樣子,他們倆手牽著手走在前面,葉子稍微落后一個步子跟在后面,聽著陳星海講一些俏皮的話語,葉子還會像初見時那樣,托著腮幫一臉崇拜地聽著。
? ? 只不過有時陳星海會不知所措地跟葉子說,這一次劉芊芊想和他兩個人去某個地方,還沒等到陳星海說抱歉,葉子就已經掛起了微笑,表示理解。如果想永遠地和他在一起,永遠地看著星星在海面間閃耀,有些事情是要妥協的——沒聽到當初陳星海在逐日塔塔底許愿說,要和最好的朋友永遠在一起嗎?
? ? 而這時,每當陳星海和劉芊芊兩個人手牽著手出去玩的時候,葉子總會坐在逐日塔底下,背靠著冰冷的荒涼巨石,像是落葉歸根一樣。
? ? 三年后葉子大學四年級了,已經老到在這個學校里,可以隨意的稱見到的任何學生為“學弟學妹”。這是一個她從來沒想過的年紀。陳星海和劉芊芊比葉子大了一屆,并都選擇了畢業后就工作,可是是異地。畢業那天,陳星海和劉芊芊沒有和班級的同學一塊去玩啊鬧啊,而是不約而同地將葉子拉到身邊,和他們這一最好的朋友,愛戀三年的見證者,分分合合的見證者,度過最后一個屬于他們的大學的日子。只是從此以后,將會各自天涯。陳星海留在這個城市找了一份工作,而劉芊芊則北上,去追逐一個兒時的夢想。
? ? 葉子撈了撈眼前的月光,可是什么都撈不到,一片幻影。他們三人還保持著定期的聯絡,至少葉子和陳星海是如此。
? ? 又是一個半年后,寒冬一如既往地席卷了這個城市。陳星海今年沒有給葉子發搞笑的拜年視頻,似乎人一工作了,就要擺脫幼稚,而變得成熟一樣。他給葉子發了一個大紅包,1314,一生一世,要和好朋友在一起。
? ? 葉子最后一個寒假快要結束的倒數第三天,陳星海突然發:“劉芊芊和我徹底分手了?!?/p>
? ? 大抵和分分合合的戀人一樣,支持他們走下去的,無外乎當初的那些溫柔甜蜜的回憶;而迫使他們下定決心一定要分離的,也無外乎當初的那些甜蜜后的痛苦與矛盾。兩個人在一起,是因為最初彼此吸引;兩個人分開,是因為最后彼此不再忍耐。跬步千里,積少成多,陳星海和劉芊芊徹底分手了。
? ? 那一天,陳星海和葉子在街頭的一家小飯店里喝酒。講一段往事,兩個人就一同哭一會,然后喝一杯酒。陳星???,是因為埋藏在心里的各種后悔與不舍;葉子哭,是因為心底的心酸與同情,與即將離別的不舍。兩個人都不舍,雖然不舍的對象是不同的,但痛苦卻一致地相似。
? ? 兩個人你一杯我一杯,喝到小飯店深夜打烊的點,喝到兩個人上吐下瀉。
? ? 兩個人互相攙扶著進了一家賓館,在床上,陳星海終于第一次哭著吻了吻葉子的唇。只是,他迷糊的喊著:“芊芊,芊芊,芊芊你不要走?!比~子溫柔地擦掉陳星海臉上的酒跡,她喝得較少一些,又因為是鬼族,所以酒醒得快得多。她扶著陳星海躺在床上,幫他去了鞋子、褲子與上衣,她沒有拒絕陳星海的唇——那是她三年來夢寐以求的吻——可是她拒絕了陳星海迷糊中伸入她內衣里的手。直到她聽到陳星海爛醉的聲音:“葉子,葉子你不要離開我。”
? ? 眼淚唰得就下來了,星星止不住,月亮止不住,這一整個曖昧的夜空都止不住。
? ? 到最后才發現,原來不僅是她將他的身影永遠地銘刻在心底,而他的心里,也在日復一日的生活中,而漸漸有了她的一席之地。
? ? 命運,命運呵!當初他的溫柔突然就扯住了她的心跳,今天他的溫柔終于蔓上了她的胸口。
? ? 這一次,沒有人再拒絕。一個人喜悅地醒著,一個人迷糊地醉著。今夜,只有人,沒有鬼。
? ? ……
? ? 第四年的農歷七月十五,夜里九時。葉子臨走前用剩余的一點魂力給陳星海發了一個“我來了/可愛”,然后溫柔地撫摸著自己微微凸起的肚子。當初她喜悅的來,此時也將喜悅的而去。中元節在塔底下許愿的傳說真的很靈驗呢,沒準這之后,她就會生出一個白白胖胖的男娃娃,取什么名字好呢?就叫陳思葉吧。陳星海思念著葉子,葉子思念著陳星海。
? ? 葉子留戀地望了望這人間一眼,然后她脫下人間的肉體,這肉體在月色下幻化成點點銀光,然后凝成幾滴又大又圓的露水,匍匐在逐日塔底下一根斷了半截的,有些年歲的枝干上。透明而又和葉子人間的肉體沒多少區別的魂體從一片銀光中升騰而起,她額前的直劉海被溫柔的夜風卷起,而稍微顯得有些凌亂。她飛呀,飛呀,飛過了塔的半截,飛到了塔頂,然后繞著這旋渦轉了一圈,像是她的伙伴們曾經做的那樣,這是在給人間的最后的道別。最后,葉子鉆進了漩渦中。
? ? 逐日塔周邊的樹林,每一顆樹都掉下了一片葉子,那是樹對葉子的記憶;學校里的橘黃色的燈光齊齊地暗了半秒,像是停電樣,那是路燈對葉子的記憶;蟬鳴聲蟋蟀鳴聲,人世間的各類蟲鳴聲一時間大的驚人,那是蟲鳴對葉子的記憶;彩云隱去一半,星光掉下半截,月亮仍舊只有一個,但它缺了一日的牙尖,那是夜空對葉子的記憶;這個城市里的每一片瓦、每一塊磚、每一處街角都被風卷走了一點色彩,甚至是燒烤店少了一根竹簽,日料店不見一碗味增湯,動物園里開屏的孔雀掉了一個長長的羽毛,這些都是這個城市對葉子的記憶。最后是一縷縷模糊的白汽從那些人的嘴角處哈了出來,像是清晨最早最大的一顆露水遇到了第一縷溫熱的陽光而蒸發的水汽,這些人中尤以陳星海呼出的白汽最濃、最多,這是所有的人對于葉子的記憶。陳星海一邊呼氣一邊淚流,他不知道為什么今天會莫名地落淚,他也不知道,有一個不可磨滅的名字、身影,正在腦海中一點點變淡,那是他曾對著月光高喊著“要和最好的朋友永遠在一起”的身影。在最后,這些痕跡像極了香煙燃盡后的白灰,夏夜的風輕輕一吹,就什么都沒有了。
? ? 仿佛是大夢一場,醒來之后頭腦昏沉,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卻總有一種莫名的悵然若失的失落感。
? ? 我是不是忘了什么?
? ? 是不是有什么東西“嗖”的一下,就從我的腦海中離去了,可是我到死也不知道,我失去的是什么。
? ? 翻了翻手機,卻在某年的相冊里翻出了一些在大報恩寺拍攝的螢火蟲的照片,只有零星幾只,一點都不好看??蔀槭裁?,我還愚蠢地和它們合了一張照片呢?上面的我正嘿嘿地傻笑著——我為什么會一個人去那里呢?
? ? 難道,我真的忘了什么?
? ? 為什么逐日塔的燈光如此的熟悉而又陌生,卻讓人連生感動?溫柔的燈光下是不是曾發生過什么動人的故事,如果我能有幸參與,那該多好。
? ? 陳星海打開微信,卻看到劉芊芊給他發了條信息,說:“我來了/可愛”,他驚喜地給她回了電話。
? ? 這整個的人間都將不再有葉子存在過的痕跡,她雖然離去了,但她喜歡哼著的歌卻還被無數喜歡的人所哼唱著:
? ? 聽見 / 冬天的離開
? ? 我在某年某月 / 醒過來
? ? 我想 / 我等 / 我期待
? ? 未來卻不能理智安排
? ? 陰天 / 傍晚 / 車窗外
? ? 未來有一個人在等待
? ? 向左 / 向右 / 向前看
? ? 愛要拐幾個彎才來
? ? 我遇見誰 / 會有怎樣的對白
? ? 我等的人 / 他在多遠的未來
? ? 我聽見風來自地鐵和人海
? ? 我排著隊 / 拿著愛的號碼牌
? ? ……
? ? 這就是我母親的故事,如果講述間能有讓你有一絲絲的感動,那么這都會令我們鬼族而滿心歡喜。我第一次去人間的那年,是在次年如約而回來的,因為我不想辜負母親的期待。后來,又過了幾年,我又去了人間一趟,想去尋找我那從未碰面的父親??墒菚r間這個東西,我沒有找到父親陳星海,倒是認了幾個隔了十幾代的后輩,聽他們講,陳家的族譜上,似乎有個祖母,就叫劉芊芊。
? ? 現在想來,真是讓鬼也唏噓不已。我如今將要離去,所以才將我這一鬼族部落的往事與私密講述于你,以免使得這些歷史被塵埃遮住,再也無人無鬼會再知曉。在我女兒去人間冒險的那一個晚上,我也像母親那樣,拽著女兒的衣角說,“女兒,臨走前,許個愿吧,是傳統。”女兒問:“我該許什么愿呢?”我嘆了口氣,說:“不要愛上一個人。”
? ? 可能是我們這一家共同的命運,萬年不朽的鬼都將被短命的人類所牽絆。我的女兒去后,便再也沒回。我在逐日塔底等了她四年,卻只能心灰意冷地離開。從此之后,我們家,除去那幾個人界的后輩,我們家在鬼界就只剩我一個?,F在我也終將離去,幾千年的歲月不過須臾一瞬間,可令我難忘的,還是那在人間的短短三年。對,是的,三年。我留有最后一次穿越到人間的機會,我將在那里耗盡魂力,燃燒骨灰,和我的母親的骨灰一起,都葬在逐日塔塔底下——這是她的夙愿。只是可惜,年輕時的我因為膽小,而與一個人的約定擦肩而過,這么多年過去了,怕是什么也都沒有留下了吧。
? ? 希望讀到這篇有關我們家往事的人,能意識到要小心地善待生活在城市里塔狀建筑物周邊的人類。因為一個不小心,你就可能遇到的,是一個從魂塔穿越過來的鬼族;但是請你不要害怕,他們都很友好,很善良,都滿懷著一顆,渴望愛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