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錢。
這是薛洋走進曉星塵寢殿后說的第一句話。
確實如此。無論是室內繚繞的檀香氣息,還是那幾幅一看便是名家手筆的水墨丹青,抑或是書桌上的暖玉筆洗,都不是普通人用得起的;事實上,這些物件放在仙界,也算得上珍寶。檀香有安神凝息之效,長期熏燃有助于修煉;山水畫里山峰俊奇秀美、錯落有致,細細看來,才能看出其中藏著一副陣法;比起來,暖玉筆洗倒是遜色幾分,只是被仙人把玩了數百年,怎么看怎么有靈氣,觸手便感暖熱溫潤。
——確實是雅又不俗,低調的有錢。
薛洋在被絮松軟的雕花大床上打了個滾,道:“嘖嘖,星君真是奢侈?!痹谒磥恚凑龝孕菈m現在已經不記得世俗十幾年的事了,他裝與不裝,又有何區別?
曉星塵略感無奈。這屋子是他渡劫之前的擺設,嚴格說起來,都不是他布置的;抱山散人衣食住行一向主張從簡從易,就是怕弟子沾染山外世家的奢靡習氣。是以曉星塵也是第一次住這樣的屋舍,被薛洋這么一調侃,有幾分無言以對,倒像默認一般。
曉星塵在雕花小凳上坐下,輕叩桌面,道:“起來坐著罷。”
薛洋道:“我不。星君,現在可是您求我呢?”
曉星塵搖頭道:“當真是……”
薛洋打哈欠的動作頓了一頓。他瞇眼道:“當真是什么?”
曉星塵道:“……當真是,年少輕狂,無賴可愛?!?br>
薛洋翻個白眼,嘴上卻甜膩道:“星君又比我長幾歲,我年少……”他勾起一個毫無溫度的笑,曉星塵猜想他大抵不會說什么好話。果真,薛洋翻腕將降災從袖中抖出,握著劍柄,語氣驀轉寒然:“曉星塵,你猜猜我屠人滿門時,是多大?”
曉星塵看來,這人情緒無常,剛剛一口一個“星君”叫得恭敬又親熱,轉眼間便指名道姓森森然。滅門這樣的事,說得云淡風輕,仿佛不過是殺了幾頭牲畜一樣,但卻讓人絲毫不覺得他是在開玩笑。他還是頭一次遇見這樣的人——或許曾遇見過,但已經忘卻了——是以曉星只垂眸道:“不知。”
薛洋道:“猜猜嘛,道長?”
道長……?
熟悉得很。曉星塵道:“道長又是何人?”
薛洋笑嘻嘻解釋道:“喏,不就是星君您嗎?我看您可不像神仙,明明就是個道士嘛。”
曉星塵便依了他這樣稱呼,應道:“我猜,弱冠之年?”
薛洋嗤笑道:“太晚了?!彼斐鲇沂治逯福溃骸笆鍤q?!?br>
曉星塵皺眉道:“血腥氣太重?!笨v使他不是易傷春悲秋之人,也不得不感嘆,十五歲便屠人滿門,當真是心狠手辣。這種人入輪回后,不受百年刀剮之痛,便過不得忘川,即便轉了一世,也是身殘病弱。
薛洋道:“我這個人呢,生下來就是為了殺/人的。”
剛剛在床上一番動作,他的發帶散了些許,馬尾斜斜倚在肩頭,有幾根發絲凌亂地黏在臉龐邊。曉星塵幾乎是下意識的伸手,道:“……你先別動。”
薛洋身體僵了僵。只一瞬,曉星塵便捻了那幾根頑皮的發,撥至他耳后,緩聲道:“發亂了?!?br>
薛洋動作這才自然起來,笑道:“那道長幫我梳梳罷?”他抬手一撥,竟是將發帶扯了下來,任烏發散落滿肩,大有曉星塵不梳、他便這樣披著頭發在床上賴一生的架勢。曉星塵只得無奈取了木梳來,道:“下來。不然我怎么給你梳?!?br>
薛洋在桌邊坐定,手指卷了一縷發,一面撥弄一面嘿嘿然:“道長真是好脾氣!只是,您這養尊處優的,可會束發?”
曉星塵道:“一回生二回熟,若梳得多了,自然會梳?!?br>
他當然會束發。自藏色散人出山,他就是抱山散人門下排名最大的,師弟師妹不知有多少是他一手帶大的。薛洋若是教他洗漱更衣,或許還能難為他些許。
曉星塵只手攬了一把發,自上而下梳開,意料之外的細膩滑順,好似一匹深色絲綢。梳齒撥動發根,略有些癢癢的,薛洋單手托腮,長睫半掩眸里神色,一副享受得很的模樣。待發束好,攬鏡一照,三千青絲堆砌得齊齊整整,以玉冠束著,幾乎挑不出一絲不妥之處?;蠲撁摰目∏钨F公子。
得,這是把他當風流紈绔打扮呢。
薛洋心間暗自腹誹,面上卻笑嘻嘻地道了謝:“真看不出來,道長您還會這門手藝。”
曉星塵擱下手中木梳:“你我皆是凡塵中人,俗世漂泊,如何也無法寸塵不染?!?br>
薛洋揶揄道:“這么說來,道長也不怕死嘍。人生在世,既染俗塵,總歸是有一死的?!?br>
曉星塵緘默了片刻:“……若有所念之物在世,便不舍離去;若天地萬物無一牽掛,縱使是永生,也是場苦旅。”
薛洋緊逼一步:“那道長您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您是怕死,還是不怕?!?br>
曉星塵道:“說怕也怕,說不怕也不怕。”
薛洋一時間只覺有趣:曉星塵是何時變得這樣拐彎抹角?越是思琢,越是和百年前的自個兒的半個師傅想得差不離:一個人能扭捏(沒意思)到這樣,真是太有趣了!想著,他便習慣性地扯出懶洋洋的得意笑容,直將面孔湊了上前,鼻尖只差一寸便可觸及對方面頰,長睫幾乎能掃到人臉上,兩人的呼吸絞在一起,似乎有誰的亂了幾分。
曉星塵垂眼:“怎么了?”
薛洋道:“沒什么,只是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彼D了一頓,“您有掛念之物或人么?”
曉星塵道:“有又如何,無又如何。”
薛洋故作無辜,又把臉湊近了幾分:“干嘛這么戒備,我就問問嘛道長,到底有沒有?”
曉星塵不動聲色地退了半寸。
薛洋見狀愈發來興,湊上來,雙臂搭著曉星塵肩膀,笑嘻嘻地道:“道長,說呀……”
話音未落,只聽得外間傳來一個清冷又熟悉的男聲:“……星塵?”
薛洋面色驀變。
他下意識一個發力,勾得曉星塵向前傾倒,兩人雙雙糾纏著滾落床下,鼻尖眼前盡是纏綿氣息。床榻之下,僅有桌臺上夜明珠的淺淺光澤,給兩人身姿輪廓鍍上了一層光澤。薛洋勾緊了曉星塵脖頸,整個人仿佛要縮進人懷里,咬牙切齒地低聲道:“媽的……宋嵐,你他媽還真是陰魂不散?!?br>
他曉得曉星塵魂歸,設計尋來,也不曾忘了宋嵐這個昔年老對頭,只道是還在世間做那兇尸,未曾料到這般情況。宋嵐也成了仙人,若是發現了他,定要打得他再轉一世,或是直接丟下弒仙臺,摔個魂飛魄散。然他此刻除了心悸,更多的還是事況超乎預料的忿然。
心思一轉,薛洋抬臉,按住曉星塵后腦,不管不顧地吻了上去。
“星塵?仙婢通報,說你醒了。”
宋嵐叩門。
薛洋的動作確實十分出人意料,曉星塵已經是半混沌狀態,唇上仿佛有一團火焰燃燒,燒得他幾乎識海蒙塵,聞聲才抬起一只手來。他甫一動作,薛洋立刻死死摁住他,虎牙狠狠咬在他唇上,反復摩擦兩次,兩人口腔里立刻彌漫起濃郁的鮮血腥氣。雖說確實堵住了曉星塵的口,薛洋仍是一絲也不肯放松。兩人的姿勢由滾入床下時的雙腿交/纏變為薛洋騎/在曉星塵身上,兩手捧對方臉頰,以肘壓著肩膀,桎梏得死緊。然目的只有一個——不讓曉星塵發出一絲聲音。
宋嵐:“星塵?為何不出聲?”
薛洋在一片靜寂里恨恨地想:叫得真親熱。
——曉星塵后來一直不明白薛洋為何給他起了個“小星星”的綽號,每每問起,薛洋總報以一笑。當然,這都是后話了。
宋嵐推開了門,腳步聲由遠而近,一雙黑靴停在榻前。薛洋想,他定是看見床榻上的一片凌亂了。他猜想宋嵐此時的臉色一定精彩無比。想著,他便伸舌沿曉星塵的唇形打了個轉,無比滿意地借微弱光線看到對方好看眉形結出的一個小疙瘩。忽而,他只覺一股大力壓下,身體立刻被壓得緊貼曉星塵身子,而身上力道愈來愈大,薛洋勉力直起身體,牙關咬得死緊,指節已然發白,心底暗自咒罵。
……媽的,宋嵐居然找不到人就用神識壓,真不要臉。
他支起身子就已經無比費力,自然很難壓制曉星塵那么緊了,是以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曉星塵風輕云淡地抬手按在了自己的背上。
曉星塵低聲道:“準備好?!?br>
薛洋:……??!
下一秒,他以一種十分狼狽的姿勢被壓趴在曉星塵身上,被兩股力量夾在中間,維持著一種尷尬又微妙的平衡,若說方才只是一側擠壓,現在便是兩側均勻的力度,神識卻不因此而抵散,最難以忍受的還是識海的感覺:一道神識試圖窺探,而另一道神識欲加以保護遮掩,兩道神識的對決令人更覺隱私皆顯。曉星塵見狀搭上另一只手掌,輕聲道:“有些難受,馬上就好?!?br>
薛洋的全部注意力立刻聚集在了后背的一片溫熱上,冰冷的皮膚對于熱度似乎特別敏感,以至于背部仿佛有一朵火花在熾熱燃燒。身體的一切不適霎時間消失殆盡,包括識海的壓迫感,一片穹宇般的幽靜間背后那朵跳躍著的小小火焰似乎格外明顯,以至于他一直均勻平穩的呼吸停息了片刻。對于這樣的靜謐來說,連呼吸聲都顯得過于喧囂?;觎`一時短暫的停泊比永遠的外界寧靜更顯其珍貴及幽靜。
宋嵐率先收回神識,一剎那鋪滿內間的熟悉神識讓他確定了摯友的方向——他將視線緩緩下移,落在……床底。
他有些懷疑自己的神識出了問題。仙界神靈多有特殊癖好,多是風雅之類,譬如常年焚香、洗漱以靈泉水等等諸如此類。然他迄今為止,還不知曉星塵何時多了個鉆床底的習慣。
一片靜默間,曉星塵出來了,臂彎里臥著一只墨色的貓。
宋嵐:……
這大抵是最為尷尬的故友見面了,當真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斟酌了片刻用詞,宋嵐艱難道:“……星塵,你……為何在此處?”
曉星塵綻開一個溫潤的笑,幾分無奈地道:“尋了只靈貓養玩,這小家伙生性頑皮,鉆入榻下,怕用仙法傷了它,只好親自動手。只教儀態多有損傷?!彼蹚澙锏呢埵謶Z地對著宋嵐齜了齜牙,貓眼里一派高貴冷艷。
宋嵐聞言心中輕松幾分,眉眼和緩下來,道:“你還是沒變?!?br>
曉星塵欣然道:“是啊,子琛你也未改性情。”
兩人坐下來敘舊,談的多是些斬妖除魔的凡間經綸,均小心翼翼地避開了白雪觀及常家滅門案。曉星塵是因已然忘卻,而宋嵐是不愿提及難堪舊事。
只是這樣薄如蟬翼的刻意遺忘,不知是為了銘記,還是忘卻。
直至天光破曉、晨光熹微,宋嵐才起身告別,曉星塵出屋送了一段路。折返回來,只見那靈貓懶洋洋地在榻上一片凌亂的被褥間打滾,抖落一地貓毛,神態姿勢頗為眼熟,見他走來,竟口吐人言,道:“喲,道長,敘舊敘完了?”
分明是個清朗的少年聲音,正是薛洋。原來方才一時不知怎辦才好,他驀地福至心靈,現了原身,變作只黑貓。此時,薛洋還作貓身,雙耳耷在腦上,很是乖巧可愛的模樣。曉星塵見狀心里有些癢癢,伸手撓了撓他下巴,眼底多了幾絲自己都未覺察的柔和:“想不到你竟是只靈貓妖。”
這一撓不得了,墨色毛團一下子奓了毛,咪嗚一聲跳遠開來,尾巴高高豎起,顯然受了很大驚嚇:“你干什么?!”
曉星塵:……
反應過來的薛洋:……
最怕空氣突然凝固。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