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萬里,帶著一種不動聲色的誘惑席卷而來,于是草長了鶯飛了,楊柳陰陰細雨晴,人面桃花相映紅了……春天是勾魂兒的,倘不是老朽到將死未死,春天來了,心總要動得一動。
春潮如水,就應該遍綠野嬉游醉眼,莫負青春!尤其是青春的小尾巴都抓不住了的時候,就更急切,想要不辜負自己,不錯過春天,春天和青春是有些關聯的,都象一場又美又短暫的愛戀!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于是憶著杏花春雨江南了,可是因為學書法,每周固定上課,算來算去,匆匆出去一趟不值得,誤了課又斷然舍不得,真是糾結欲死。恰在此時,書法班同學任先生請老師同學同游附近的云丘山,并在山上上課。我雖覺北方風物不及江南靈秀,但不誤上課,出去走走,看看泥融飛燕子,春風花草香,也是好的,我想老師同學們的心情與我相同。
出行的早晨下起雨來,清冷清冷的春雨,象外冷內熱的好人,骨子里透著一股子喜氣和暖意,所以大家興致不減,冒了雨出發,任先生已在半路等著大家,匯合后一起上山。
幾年不見,云丘山竟出落得令人刮目相看。冒著淅瀝瀝的春雨,導游帶我們一行參觀塔兒坡古村落,是從前村民住的窯洞經過修整,都掛著花花綠綠的拼布門簾,黃土地的粗樸單調大概就需要濃烈的大紅大綠刺激裝扮,從前是不喜村俗氣東西,現在覺得如此也妥當,有種民間人家煙火氣的喜興熱鬧和強悍在里面。高低錯落的窯洞里演繹不同的內容,有婚俗、花饃、刺繡、手工、紡織、鐵匠鋪等,這些物事尋常見過,匆匆一覽。婚俗展示的小院里,一個草臺班子的迎親曲奏得好不熱鬧,一個新疆人模樣的中年男子鼓打得有板有眼,也有新疆人的兩撇小胡子和詼諧神態,吹嗩吶的年輕男子十分賣力,見有人來,吹得高腔直遏行云,卻不見得喜慶。不知中國民間何以紅白喜事都有嗩吶做響器,在我聽來,嗩吶總有種悲愴蒼涼的調子,是以不喜。只有《百鳥朝鳳》中摹仿鳳鳴聲的高亢嘹亮還可聽。奏完了拼命叫好鼓掌,他們如此賣力,便值得鼓勵與敬重。
在另一個小院里聽了一段皮影戲,開始是以八戒的形象滑稽演繹《小蘋果》,那個恨不得一巴掌扇死他的鳥叔的歌舞,他去美國開演唱會,只得一片噓聲灰溜溜溜回韓國,在中國就紅遍大江南北,真是無語。看過許多地方的皮影,都沒了印象,只喜歡《大明宮詞》里一段皮影的對白,春天里兩個男女在陌上相遇,那男子說:“你的錯誤就是美若天仙!”象一支箭射中那個女子,結局是悲涼的,可還是喜歡!嗣后唱了一段當地的地方戲,是推車的農夫、騎驢的小媳婦、擔筐的挑夫三人在路上相遇,彼此互不相讓的滑稽戲,皮影神態畢肖,有著鄉下人的狹隘與執拗可愛。
因為在鐵匠上寫文章,看到鐵匠鋪小激動了一下,特意拍照留念,發給總編英姬,掛得牌子上寫著:打鐵還得自身硬!確是如此,不必多話,只管寫下去!
鐵匠鋪門外轉過去,墻上掛著白骨的牛頭,寫著“巫儺文化”幾個字,也不知從其他地方學來的,還是真有其事,貴州、湘西的巫儺文化是有名的,我喜歡去南方行走,本地文化倒了解得少,想著若是真的,以后有機會做深入采訪與探究。
走過一段陡峭盤旋而下的石板路,象在一個蝸牛殼里旅行了一遭,抬頭見一大紅燈籠高高掛的院落,是村里的戲臺,一群俏麗的姑娘在戲臺上打鼓打得震天響,單是那樣的青春活力就是吸引人的。幾乎強迫癥似的,注意到戲臺兩側的楹聯:天上人間虛虛實實何為真?臺上臺下形形色色皆是戲,意思原不錯,可是對仗不工整,讀來別扭,估計他們是以左為上了,想著天上人間四字改成戲里戲外雖平仄仍然對不上,也還好些,不過他們興沖沖不管不顧無知無慮的高興也很好。
轉過去一處屋檐下,大串大串的紅辣椒垂掛下來形成拱門,象紅瑪瑙的流蘇,喜慶而有鄉村風味,拍出來頗有意趣。還有兩扇紅彤彤朱漆大門在暗沉的雨天里,格外明艷有古意,我很喜歡。
午飯后,在會議室上預定的書法課。請同學們來的任先生事前做了大量準備工作。平時上課,大家都趕著寫字,上了好幾節課,人還認不全,有天看到他寫的曹全溫潤秀美,想必是內心溫暖細膩的男子,算是認得了他。果不其然,他心細如發,事事安排周到妥當,不由心生感激。
老師三言兩語點評,日積月累對眼光的歷練與提高卻相當有效。上完了課,雨大了,天暗沉沉的,方才山頂白皚皚的山嵐成了烏云,把重巒疊嶂都隱得不見了蹤影。
山路上雨霧彌漫,好多同學大概心里犯了嘀咕,決定提前下山,取消下午的游覽。剩了我們八九個游興甚濃的人,覺得雨中游山別有情趣。
平時沒有機會交流,今天逢此佳境,幾個人一路走一路說起學書法的體會,楊紅姐姐說自從練了書法就不愛做飯了,巴不得老公不回來吃飯,真是與我如出一轍!我說自從練了書法就省錢了,不旅行、不購物,就鉆家里寫字。逗得老師哈哈大笑,作為書法家,他自然以書法的巨大魅力而自豪。秀芳姐姐說得最感人,說總覺得自己沒有時間了,每天下班后胡亂吃一點就趕緊開始,要練到很晚,我特別理解她的心情,老牛自知夕陽晚,不用揚鞭自奮蹄,我自己亦有這樣心思,覺得自己還算用力,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跟秀芳姐姐一比,我頓生慚愧。
邊說邊走,走到一處山道拐彎處,任先生指著山石壘就的護坡說壘這個可不容易,形狀大小不同的石塊要各得其所措置妥當需要功力,我不由想到書法章法、字法上的參差錯落,穿插呼應,老師順勢拍了照片,所謂觸類旁通,許多事情道理都是相通的,壘山石能夠隨手拈來,各安其位,不過是書法最初的階段:能夠入帖,臨哪個象哪個,此無他,唯手熟爾!能入得帖還要能出得帖,才算達到第二階段,最后要做到隨心所欲不逾矩,法度森嚴之外,又可別出心裁,自由表達自己,方算得道。
想來練書法便如佛家所說人生三重境界:第一重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第二重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第三重回歸到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
山還是那山,水還是那水,但人已經不是那個人了,必要經過許多人生閱歷,不斷反省、求證、覺悟,清醒地認識自己、理解別人,得到與世界的和解方可抵達,這是洞察世事之后的返璞歸真,是成竹在胸之后的豁達從容。可是大部分人終其一生,也只能困在第二重的困惑里難以解脫,做人與練書法都不是易事,路漫漫而修遠,唯有不斷修煉,上下求索!
在大自然里,老師的藝術家氣質發揮得更加淋漓盡致,看到滿山飄忽來去的霧靄山嵐,高興得如小小孩童,一路走一路拍了許多風景大片,在纜車上打開窗口,激動得驚呼、拍照,指點哪里風光絕勝,哪里拍照最好,一叢叢黃花開在山崖間,明艷得不可方物,細細枝條仿佛綴滿了星星,會發出光來,他千方百計搶拍了好幾張,張岱說“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一針見血,一個人俗心太重,難以成為藝術家。
師生一行八九人迤邐而行,馳目騁懷,歡暢條達,春衫初著,小雨如酥,越往上走天越亮云越白,美得不似人間,白色的云霧團團塊塊、絲絲縷縷覆蓋在山巒上,奔騰翻卷飄移,象一幅瞬息萬變的水墨畫!山上的樹還未全綠,卻更添了豐富的層次與色彩,黛青的山脈、禇紅的枯樹、碧綠的青枝、嬌艷的黃花……一時間那些曾經看過的景,黃山那帶著松香茶香的云霧,神女峰那永不掀開的面紗,神農架那無瑕如初戀的山嵐……紛紛來在心間,如夢如幻,辨不清是眼前風景,還是胸中丘壑,云丘山遂不是江南,恰似江南了。
最高峰玉皇頂完全隱沒在云霧里,難見龍顏,祖師頂上塔尖若隱若現,將露未露,是猶抱琵琶半遮面,更有神秘的美感,于是我們去登祖師頂。
祖師頂是云丘山第二高峰,位于神龍嶺上,前有汾河灣,后有筆架山,群山環繞,風水絕佳,傳說是真武大帝的修煉道場。真武得道后,被奉為祖師,人們為了紀念他,宋元時期始建了祖師殿。抗戰時期,祖師殿上半部遭日寇流彈破壞,近年在原基礎上重建,香火旺盛,據說十分靈驗,每年有數十萬人來朝拜。
手撫著飽經歲月滄桑的殿基,繞至殿前,大概為了考驗信眾的誠心,登頂的臺階每級高達40多公分,仰角75度,我們手腳并用,攀著兩側鐵索才得上去。
站在祖師頂上,遙目四望,蕩胸生層云,一覽眾山小。雨停了,天略放晴,鑲了銀邊的白云絲絲縷縷在山間、在身邊奔涌游走,探出手去,就可以抓一縷在手里,卻轉瞬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由想到陶弘景的詩: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他是以此詩拒絕征詔,我卻是欲裁一縷白云,寄遠方的故人。有可以獨享的白云是幸福的,有能以白云相寄的故人也是幸福的,無法持贈,亦不難過,有些美好只合留存內心……
飽覽了云光山色,吸了一肚子帶著雨露的清風,仿佛被從里到外洗滌了一遍,一路神清氣爽下山去!煙雨又簾簾纖纖飄起來,象在眼前掛了一幢青幽的紗幔,云丘山隱在紗幔后面,如美人臥在銷金帳里,影影綽綽,青絲一縷,玉臂半露,才有想象的余地,平添了許多詩情畫意,我心里只當是到過江南了。
到得山下,方才山路上彌漫的大霧已散,雨還在下,天卻明朗了許多。有時要曉得隨順天意,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