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公鵝的叫聲
“扎扎……”
“扎扎”
喬頁掀開被子,這聲音似一只龐然大物正在洞口等她,她剛立起的身子,又順勢躺了下去,算了,可能只是一只耗子,不必這么大驚小怪。
喬頁準備繼續剛才那個夢。
為了這個好覺,星期六晚上縱然累得血肉模糊,還是要堅持著洗澡,吹造型,換上陽光味的床單,穿姑媽從荷蘭寄回來的絲質睡衣,一切都是為了一次完美無缺的睡眠。喬頁每周只有一天休息,同小區其他住戶,雙休甚至一年三百天都在休息的人比起來,她對這一天視若珍寶。
為了那比別人多出來的二百塊錢,喬頁主動申請了單休。要在街上見了這二百塊,別人踩都懶得踩,但喬頁一定會從泥濘里面撿起來,拿回去洗干凈,晾干了拿去存進銀行里。
“扎扎……扎扎”,那聲音越來越靠近,簡直就在耳邊,這回聽清楚了,不是一只耗子,明明是一只鵝。
喬頁小時候被鄰居家的鵝啄過,那驚悸仍歷歷在目。
哪里來的鵝呢?
她翻身下床,往床下探了探腦袋,結果那黑洞般的空間將她堵了回來。
鵝——一種可怕、兇猛的動物,她又想到了那個被啄得面目全非的孩子,那孩子正是她妹妹。
不該去敲鄰居家樹上的棗子,那只大鵝對她們這種行為的懲罰已經超過了她們年齡的承受范圍??蛇@種判斷無濟于事,妹妹被啄瞎了眼睛,喬頁因為年紀大,跑得快而僥幸逃脫。
現在已經過了十多年了,這只公鵝似乎破棺而出的腐尸,它那一模一樣的叫聲使喬頁心驚肉跳。
離正午還有大半個早晨,也就是說,用來恢復元氣的計劃已經被打破。不管這一周累到何種不堪的程度,只要睡上這么一覺,再醒來又是一個生機勃勃、精靈聰明的喬頁。
而現在,喬頁有點兒沮喪,她被這只不知來自何方的公鵝叫聲驚醒。
將耳朵貼在墻壁上,聽那種深沉、凌厲的聲音到底來自什么方向。她得連同那個方向一起放把火燒掉。
環視一周,簡單到空蕩的房子沒有任何公鵝的藏身之地,這兩室一廳的房子是喬頁從上一屆學姐手里租過來的,小區離上班的地方整整有36站公交,坐地鐵也得19站,一個半小時。
紅葉小區的住戶不是一些其他小城市來的上班族就是剛畢業的大學生,還有寡居老人等。
市中心同樣價位最多租得起一塊瓷磚方塊大小,可郊區的紅葉小區就不同了,面積大了幾十倍,還家電齊全。得此失彼,喬頁也知道這事不可能求全了。每月四百的房租,這么一住就是兩年,這么便宜的房租是她能夠在這兩年千里迢迢奔到城市另一個方向去上班的源動力。
所有衣服都被喬頁丟在床上,小山狀堆積著,她覺得公鵝肯定不是藏在室內。衣柜、床下,總共這么幾處藏身之地都沒有公鵝的影子。
推開窗開始四處張望。一樓的綠樹將地面遮蓋得模糊不清,看不清有任何動物存在的痕跡。
喬頁想回到床上,現在才五點,距離中午還遠。腹中有些饑餓,喬頁從冰箱掏出來一塊小面包片,塞進還未清潔的嘴里,和咀嚼同時進行的是喬頁又走回臥室的步伐。
喬頁有個習慣,她不喜歡市場部那些工作狂,他們可以把一天的時間分得零零碎碎,每一段都可以用來隨時休息。丙野在飛機上半小時也睡得著,小北等車十分鐘至少會做一個關于鏡花水月的夢。你們真是厲害,喬頁聽得眼睛圓溜溜,她不行,她必須睡完整的覺,必須滿七個小時,中間要是斷了,死的心都有。可是這兩年以來,能夠實現她七個小時睡眠質量的日子每月只有四天,至于她經歷了多少次想死的心,無人過問。
喬頁把周末這天的睡眠看得比命還重要,為了睡個安穩覺,她把上周早晨的體檢推到了下午,導致沒排上隊又得等到下周末。
就在喬頁差點進入另一個安逸的睡眠世界時,這只公鵝不偏不倚又叫起來,掐準點似得。
“扎扎……扎扎……扎扎”
接二連三,像尖銳的斥責聲。喬頁再也忍無可忍,她坐起來,打開窗戶,只要看見這只鵝的影子,今天得跟物業上的人弄個青紅皂白,紅葉小區又不是養殖場。
等她望向右邊陽臺窗戶時,喬頁的后腦似被鐵棒擊中,拿在手里的毛巾掉向了一樓,飄飄揚揚。
沒錯,是一只公鵝,白色,喬頁在公鵝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驚詫的表情,腦袋不由自主向后仰去。
公鵝有一米高,它龐大的身軀臥在陽臺帶護窗的部分。橘色長喙對著喬頁的鼻梁,如果不是中間隔著墻壁和護窗,喬頁覺得她今天會成為第二個獨眼龍……
“啊!”,喬頁歇斯底里扯著嗓子對著公鵝吼,公鵝拍著兩只大扇頁一樣的翅膀蹦跳著,公鵝落下來時將喙伸出護窗,向著喬頁的方向駛過來。
“啪”,一聲巨響,喬頁意識到自己已經關上了窗戶,速度之快,匪夷所思。她又拿起手掌上的灰塵看了看,沒錯,是自己關上了窗戶。
“扎扎……扎扎”,這次公鵝的叫聲明顯變成了挑釁式的,節奏很快,帶著跳躍和奔跑的聲音,翅膀撲打著。
喬頁的心已經跳出了嗓門,她按在床邊的手微微顫抖著,似風中竹葉。
小區都成了別家私人的畜牧場,這事難道就沒人管了還?
等等,先去找它的主人,告誡一聲,萬一是寄存在這里準備殺了吃的烤鵝呢?喬頁命令自己冷靜片刻。
不過,這么大的公鵝得吃多少頓才吃得完。
喬頁睡意這下是徹底煙消云散了。她疊好被子,刷了牙,草草涂了點淡妝就去敲隔壁的門。
“叮當……”門鈴的聲音在空蕩蕩的樓道回響,在周末,紅葉小區六點的起床的人,除了被公鵝驚醒的喬頁,還會有誰呢?
門鈴按了三四下,沒有任何動靜。
隔壁另一頭伺候月子媳婦的秦老太太反倒給驚到了,打開門見是喬頁,淡了淡嗓子,用圓潤的嗓音說,姑娘,找王大爺啥事啊?
喬頁一回頭,老太太又接上自己的話茬兒,他每天五點起來就去晨跑了呢。
哦!
喬頁哪能說自己是因為被一只公鵝吵得這么心浮氣躁呢。她笑著哦了一聲。若是秦老太知道,肯定要說現在這小姑娘可夠矯情的。
喬頁又不是第一次聽秦老太給別人說自己家媳婦多么挑食,多么嬌氣了。
要在以往,此時,還卷在被窩里面做夢呢。可現在,該干點什么呢,在屋子徘徊了一周,喬頁終于發現,自己沒有在周末上午干什么的習慣,她覺得除了睡覺,實在沒有合適的事可以做。
再想一想周一到周日六天緊鑼密鼓的安排,而唯一用來恢復元氣的一天卻這樣浪費掉,喬頁氣得雙頰發紅,胸部一起一伏,現在她仰躺在沙發上,窗外那只公鵝時不時“扎扎”兩聲,根本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
第二節 公鵝的情人
紅葉小區是永樂區邊緣的一個小區,因為是城中村改造戶的房子,所以租金低廉,再加上距離市區較遠,沒什么有錢的人來住,租金上漲的速度也慢,因此被王大爺的兒子看中,將自己在老家蔬菜園的父親接過來。
王大爺也叫王有才,是黎明小學退休的老教師,光榮退休前他的辦公室掛滿了各種條幅錦繡。從教三十五年,桃李滿天下。剛退休那一年,他如遭變故,突然霜打的茄子一樣萎靡了下來,他說想不到人生就這么過了,臉色有種大勢已去的悲涼。
雪上加霜的是,沒過兩年,他那一向剛強的老太婆竟然突發腦溢血,送去醫院就再沒醒過來。
送走了老太婆,這下,王有才成了一個大閑人。一下子睡了幾個月,睡得面容憔悴,形容枯槁。從一個精干的將領變成一個吃了敗仗的殘廢老兵。
王有才的兒子在城市工作,一年半載難得回來一回,王有才的孤獨到了無人可說的地步。他也不說,從信用社取了點兒錢,他準備養一些雞鴨蟲魚,一來,每天喂養也是個活兒干,不至于閑得發慌;二來,動物通人性,陪伴久了就沒那么無聊了。
王有才在小鎮上用籃子裝回來幾只毛茸茸的小鵝仔。他捏著這些嫩黃的小生命,一個個塞進袖筒里,倒出來時,它們紛紛攘攘跑向桌子邊。
王有才似初次擁有生命的母親一樣照顧著這群鵝仔脆弱的小生命。
他從沒這樣謹小慎微,還沒睡醒就去看看小竹籠。竹籠里幾只小鵝搖搖擺擺地湊過來,用稚嫩的聲音“扎扎,扎扎”地叫著,嗷嗷待哺的小鳥兒一樣,王有才感到它們十分需要一個母親,而他就是它們的母親。
村莊因為年輕人的遠去顯得有些古老荒涼,鋪開在延川平道里。
王有才的朋友都知道了他養鵝的事。有一天,大全叔說,有才,把這幾只小鵝仔給咱殺了,架個木架,烤熟,撒點辣椒,讓咱老哥兒幾個下酒。
殺你個豬頭,王有才用雞毛撣子扇了大全叔一撣子。
大全叔從小石凳上落下來,屁股砸在地面,一聲重響,他起來訕訕地笑著。
王有才的小鵝仔長勢良好,幾個月就已經儼然大鵝。在院子里跑起來咚咚咚地響。王有才說,他最愛聽它們跑步的聲音了,像他們家那兩個過年才能回來一趟的孫娃娃。
一天夜里,樹枝噼里啪啦響,大風掀倒了小竹籠,幾只鵝鳥差點喪命,其中一只還被偷腥的野貓給叼了去,王有才大為不高興。
將小鵝的籠子拎進屋子里,白天有太陽的時候才放出來。
小鵝一個個兜著羽毛,徐徐散步,跟著老王。這場景被大全叔看到了,打趣他,有才,你看你,像只老大鵝。
大全叔模仿王有才,弓著背,雙手背在后背,像極那群小鵝,引得其他人哈哈大笑。
王有才喜歡鵝,一開始只是因為無聊寂寞,后來還有了一套理論。
他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向村人普及他的思路,鵝是所有家禽里面最優雅的動物,喜歡水的動物本來就不俗,再說,你看,鵝在古代詩人眼里是“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多雅致,多和諧。雞一出現就是“故人具雞黍”——一生下酒菜的貧賤命……
王有才喜歡鵝漸漸成了村里的故事。人們也覺得情理之中,一個孤寡老人,獨自索居,難免無聊寂寞,家里有點生機倒好一點,不像前面一個村里,一老頭,獨自在屋子里面喝酒成了賣大話的酒鬼。再說了,半生都和孩子們打交道,這突然下崗,有點閑散自然是受不了。
王有才的鵝里面有一只最出色的,王有才叫它拿破侖,是一只羽毛潔白的大公鵝,常常昂著驕傲的頭顱走過池塘邊,它前面是王有才,它身后是一群個頭小它一半的小鵝。王有才漸漸對這只鵝有了偏愛,在池塘打到的魚每次多給它半條。于是,同樣為鵝,拿破侖長出了另一番博人眼球的姿勢。
拿破侖公鵝在王有才家的地位一人之下萬鵝之上,黃昏,它不僅陪伴王有才在小樹林散步,而且,王有才說什么,它都能聽懂(這是王有才的論據),他說,念課文結束了,拿破侖都會“扎扎,扎扎”叫幾聲表示掌聲。
有一天,在村口,一向友善的王有才和一個賣瓜的年輕人爭執起來。
“要是打開不熟不甜我可就不要了。丑話說在前頭。”
“包甜,不甜不要錢。”說著話,賣瓜大漢就用鬼子長刀把西瓜劈開兩半讓他過目。然后坐等王有才付錢。
王有才拿起一塊塞到嘴里咬了一口,咬到舌頭似得又吐出來。
不甜,不好不好,過熟了,還有點酸。
您是幾個意思?賣瓜人指著西瓜瞅著王有才。
這么好的瓜,瓢紅瓤甜,你空口白話呢吧!大漢用鬼子刀指著王有才。
王有才不緊不慢堅定地說了句,不要。
他不屑于和不守信用的人爭論你長我短。沒想到,年輕人三下五除二將西瓜裝好塞在王有才懷里。
不要,說得輕松。他用一種凌厲的眼神威脅似得看著王有才。
王有才看著覺得再僵持下去有點沒意思了,不就九塊錢的事么。瓜自己吃不了了,大不了扔掉。他想到這里,刷刷刷把錢付了,接過西瓜大漢的塑料袋,走到前面不遠處的垃圾桶,順手扔到了旁邊垃圾桶。
年輕大漢手拿著鬼子刀,三步并作兩步,過來扯住了王有才的衣領,小老頭就這樣被差點舉到了空中。
你個老不死的,我看你是活膩歪了。瞧不起俺們賣瓜人還是怎么的?
大漢的眼珠快要奔出眼眶了,王有才卡在大漢手中的脖子和向上望著的臉都憋成了紅柿子。
他用手抓大漢,被一把扔在地上。受此侮辱,王有才站起來拉住大漢的袖口,用盡全身力氣將右拳送上去。
此時,跟在他身后的拿破侖公鵝正仰著腦袋看大漢,它似乎沒弄明白這是怎么一回事。
大漢輕而易舉躲過了這一拳,并且一把捏住了王有才的喉嚨,王有才再次被舉向空中。
拿破侖公鵝突然憑空騰起,奔向大漢,像一架滑翔的飛機。
王有才還沒看清楚怎么一回事,那大漢叫了一聲我的親娘,倒在地面,雙手捂著右臉頰。王有才再看看公鵝,口里叼著一片皮肉樣的東西,滴著血。
公鵝拿破侖并沒有因為王有才被松開而善罷甘休,它又一次躍起來飛向大漢,這一次是一撮頭發。王有才有點措手不及,他根本來不及讓大漢逃命,也來不及給拿破侖喊停,直到王有才跑過去攥緊公鵝的雙掌。公鵝還是撲棱著風扇大的翅膀,扇了一嘴毛和泥土給王有才。
“快跑??!”
王有才歇斯底里喊出這一句。
大漢扔下一車西瓜沒命向遠方奔去。
夕陽下了山,王有才坐在地上還沒有緩過神,他好像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么。紅色余暉撒在公鵝脖頸上,拿破侖公鵝高大的身軀配上身后瘦骨嶙峋的王有才,王有才覺得自己像在做夢。
拿破侖竟然知道保護他的性命了!拿破侖,拿破侖,王有才抱著公鵝的脖頸。
王有才從來不吹牛,可是自從那個下午,許多人都覺得王有才變成了一個牛皮大王。
關于公鵝拿破侖打敗賣瓜大漢的事誰也不相信是真的,任王有才再怎么事無巨細將那場面重述,他們也只是搖搖頭,說不可能,除非這只鵝是妖精變得。
王有才聽了這些話,悶悶不樂領著自己的公鵝回家,他逐漸懶得跟誰解釋公鵝的功勞了。
反正,公鵝比那個沒良心的兒子好多了。王有才發誓,以后自己去哪兒都帶著拿破侖公鵝。
拿破侖公鵝在王有才這里身兼數職,王有才不在家時,拿破侖負責看管蔬菜園,王有才參加村里酒席時拿破侖負責惹眾人開心,王有才醉酒回家時,拿破侖領路……
有一天,王有才喝醉酒哭著說,大白鵝是我輩子的情人。上輩子肯定欠了大白鵝的恩,這輩子上天派它來,給我還恩的機會。所以我不能虧待大白鵝,說著,王有才在眾人的哄笑中抱著桌子腿一動不動。
大家嬉笑說這只大白鵝是仙女變出來的。
有人起哄讓王有才親一口,王有才用軟塌塌的一張嘴全部貼在了桌子腿上面。
在嬉笑中,王有才心滿意足抱著桌腿安然入睡。
王有才被接到城里是年底的事了,那時候拿破侖公鵝已經有三歲。家里的菜園已經荒蕪,入了深秋,藤蔓上的水分已經流失殆盡,西紅柿和還未長大的西瓜也漸漸凋落。
有一天,王有才的小兒子王金龍回來了,他說,爸,去城里吧。我和翠湖要生二胎了,您過來看著小白龍。小白龍是王有才的孫子。
養兵千年,用兵一時,王有才感到自己被派上用場了。他諂媚似地問兒子,拿破侖可以一起帶去嗎?
拿破侖是誰?王金龍斜著眼瞪著父親。
就是,就是,你媽走了以后,我養的一只大白鵝。
帶走,帶走,王金龍十分爽快地揮揮手。王有才顛顛地跑過去雙手摟住拿破侖公鵝的脖子。不知道是拿破侖吃得太肥膩還是王有才最近又瘦了,現在抱起來它還真得費一番功夫。
爸,你干嘛,一只糟鴨,你把它放后備箱就得了!
它不是鴨,它是一只鵝,很厲害的鵝。王有才給金龍豎大拇指。
管他是雞是鵝還是鴨,給我放在后備箱。別放前面,弄得一股臭味。我車里是撒了茉莉香水的。
王金龍談鵝色變,對王有才的和氣突然變為自上而下的命令。不過,王有才早就習慣了兒子這個態度,倒沒覺得什么不妥,反倒是剛回來那股子客氣,使人覺得陌生。
王有才抱著自己的拿破侖公鵝,不知何去何從,站在黑色小轎車旁邊。
公鵝伸著脖子對坐小轎車翹首以待,王有才撫摸著公鵝的脖子和璞,儼然公鵝是他費盡力氣盜墓弄出來的絕世珍寶。
我的拿破侖還沒有坐過汽車呢,第一次坐車就把它塞到后備箱,它會被憋死的……
王金龍到屋子里找出來一個袋子,說,給,把它裝在這個里面。
王有才往后退了一步,顯然不情愿。
他說,要不我坐后備箱里面,抱著拿破侖,這樣既不會弄臟汽車,也沒有臭味。
王有才摟著公鵝坐進后備箱的時候,其實院子里還有其他白鵝,它們還在忙忙碌碌地啄食,對王有才的離開毫不知情。
王有才蜷成一只彎彎曲曲的蛇才勉強給公鵝留下一塊大一點的位置。
五個小時的顛簸之后,王有才到了兒子所說的城里,紅葉小區。
他覺得公鵝跟著自己,現在算是一人發財,雞犬升天。不,有難同當,有福同享。王有才現在最不希望有人把拿破侖僅僅看做一只鵝。
當王有才抱著公鵝走進紅葉小區時,門口坐著的一堆老太太發出怪異的笑聲。
王有才看到被兒媳婦翠湖收拾得窗幾明凈的房間,不好意思將公鵝放在能照出人影兒的地板磚上面。公鵝坐在王有才懷抱里時,個頭比王有才高出一個脖子,他們組成的畫面,人們只在一些神仙鬼怪的電視劇里面看到過。
王有才在房間里面巡邏了一圈,沒有見到可以讓拿破侖歇息的地方。
翠湖說,爸,您找什么呢。
王有才面色尷尬,說,樓上總共這么大面積,想給拿破侖搭個棚子都沒地兒。
噗嗤,翠湖笑了,她說,爸,您帶只鵝來干什么???城里人不興吃這個的,我們一般吃大肉,送禮也送的是雞鴨魚。
這鵝不是用來吃的,這是看家鵝。我跟你說……
王有才將公鵝拿破侖大敗賣瓜大漢的事又繪聲繪色給翠湖講了一遍,惹得翠湖笑出了淚花兒。
爸,您真幽默。
王有才帶領兒媳婦翠湖和孫子小白龍,打打框框一天,終于在陽臺的護窗上給拿破侖造出來一個竹籠,一米多高,除了不能飛翔,基本足夠拿破侖在里面伸展腿腳。
王有才將面包屑扔在籠子里面,公鵝只是看著,并不吃。王有才念念有詞,讓你受苦了,可人家城里只有這個了,你就將就著吃吧。
等到第二天,王有才看見面包屑還原封未動,他就開始焦慮了,照這個頻率下去,公鵝拿破侖會餓成袖珍版。
王有才買了魚,自己都不舍得吃,開始加料煮熟給拿破侖吃。晚上又定期帶它出去附近公園散步。找附近有河的地方讓拿破侖去游玩,公鵝這才漸漸開始適應了城里的生活。
它照舊按時叫王有才起床,王有才給陽臺上安了只小木床,躺在上面,這樣公鵝一有動靜,他就醒來了。
不過,住在城里還是有一些好處,拿破侖再也不用經歷從野狗口中死里逃生的恐怖游戲,也不用怕被貓惦記,睡覺似乎也踏實了不少。
第三節? ? ? ? 爭鋒嶺
喬頁拉嚴了窗簾,關上了三層隔音玻璃窗,還是感覺到那只公鵝近在咫尺。
甚至在她上洗手間時聽得到公鵝在另一個角落翅膀伸開的微小動作。喬頁的臥室和那只鵝僅一墻之隔,公鵝啄食米粒,喬頁聽得十分清晰,黑熊走在冰面的聲音一樣,摩擦起一陣沙沙的響動,背后是一陣輕微轟隆。這已經是第二個周末了,別說周末,現在從周一到周五,她的生物鐘完全黑白顛倒了。這周早晨每天,至少少休息三個小時,一周下來21個小時,天哪,平均一周中有一天時間給公鵝拿去了。
這是其次,如果不影響工作,到底無妨。可現在,不論是走在地鐵里,還是走進老板的工作間,或者搜集資料,都有隨時跌倒在地,睡個天昏地暗的錯覺。
物業的經理說,這事并沒有傷害到您,而且,他是養在室內,其他鄰居也并沒有反應這種情況。唯一的辦法是您和鄰居協商解決這件事……我們也不好干涉人家的私人生活。
又是推辭!
沒聽經理說完,喬頁已經氣成了一只漲鼓的球體。
這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說辭似乎足夠搪塞一個沒事找事的人。如果物業上的人是喬頁,他早就跳墻了。
不作為……三個字在喬頁的腦海里如發酵劑,她的怒氣越來越膨脹。
巧的是一到周末,被這只公鵝的叫聲驚醒,想到隔壁去理論就會發現王大爺不在家,難不成他故意躲著我?
拖了有兩個星期,喬頁的生活完全一團亂麻。
洗被子,突然清醒地看到搓在里面的是美容皂,將洗面奶當成牙膏,眉毛也涂得像只筆桿橫著,喬頁早就習慣了那種有章可循的規律生活,比如起床的程序,先照鏡子,給自己來一句perfect,久久瞪視鏡中的自己,終于渾身充滿戰斗力量時,一鼓作氣,洗漱、化妝、搭配衣服,伸手去墻上拿鑰匙,飛奔著經過客廳,順手牽羊拎上昨晚就裝好東西的包包。這些動作都是在十五分鐘之內一氣呵成的,而現在,她儼然一條被斬斷的蛇,走一步就得找自己留在草叢深處斷裂的另一節。
周末休息沒有任何保障,恢復流失的睡眠,補充大腦更成為不可能,周內的工作精力完全跟不上,喬頁似乎已經看到了自己的前景……
老板找自己談話,告知她,喬頁,你最近的狀態可能適合回家休息一段時間。他不緊不慢旋轉著那支白色青花瓷印的筆,喬頁低眉順眼中看到他那修長的小指上面一塊橡皮擦大的指甲。過了片刻,其他指頭開始眾星拱月給這一只做修剪工作。他輕彈指甲屑,喬頁微閉眼睛,對于老板來說,上班伏在桌子上睡覺,做錯了報表,這樣的員工就是輕于鴻毛的,等同于那只長長的指甲。他不喜歡明說讓你走,剪指甲是他慣常的暗示手法。
然后,早就箭在弦上、蓄勢待發的樊臣抱著一堆材料坐在她的位置上,手敲著留有喬頁指紋的鍵盤,好了,還有自己什么事兒。
喬頁垂頭喪氣坐在沙發上,雙手捂著黑眼圈,是時候找王大爺談一談了。
喬頁帶著有求于人的心理,見到王大爺她忽然發現自己多此一舉,王大爺是那種和藹可親的老頭兒,氣焰沒自己想象得那么旺盛。
“妞妞,啥事兒啊?”
“王大爺,我得跟您好好談談了。”喬頁準備開門見山。
“先喝口水,喝口水,噯”,王大爺中山服的衣襟刷過茶幾,他瘦成了一根撐衣服的衣桿,那件軍綠色衣服肩膀寬出他實際需要的三分之一。
喬頁接水杯時,看到了他枯枝敗葉般的手指,那手指同年輕人經絡鮮紅的手相比,不僅缺了一種生命氣息,而且多了一種死亡到來的暗沉。
看著眼前這個人的形容使喬頁單刀赴會的霸氣頓時萎縮成想就這樣逃之夭夭的念想。
“王大爺,您是不是養了一只鵝啊。”
“嗯,你說拿破侖是吧,嘿,那小子……”一說起公鵝,王有才就一副大喜過望的模樣,滔滔如江河。
“不是,有件事,我有必要跟您商量一下,就是,這只鵝總是叫,嚴重影響休息。”
“不是,那不可能?。∧闷苼鰪牟粊y叫,除了早晨……”王有才剎車似得停下剛才說到中途的話,望著喬頁。
“那現在怎么辦呢?”
“大爺,您說您,在家里養鵝多不好,您這只鵝是用來做臘肉嗎?如果做臘肉,反正沒幾天就殺了,我也可以忍著的?!?/p>
“不、不,這不是用來吃的,拿破侖是我的看家鵝。”王大爺的反應似乎現在喬頁就拿著刀對著鵝頭了。
“我跟您說,這件事如果找物業的話,他們會直接把您的公鵝送到家禽屠宰場?!?/p>
“如果他們知道我的情況,也會照顧到我特殊的心情……”
“您有什么特殊心情?”
“拿破侖是我的全部,它不是一只普通的鵝,它還會點拳腳功夫。它會保護你……在某些緊要關頭……”王有才準備將公鵝大敗賣瓜大漢的素材再挖掘一次,進行一場更加詳細的描述。
但是,他剛一開口,就發現眼前這個叫喬頁的小姑娘,三心二意根本沒聽他說話的內容,只是定睛盯著他閃動的嘴唇。
“呔!”他說著說著突然用枯瘦的手斬釘截鐵往空中一斬,喬頁被嚇得臉色發紅。
他接著說,拿破侖就好比你們小姑娘養的寵物狗、刺猬、烏龜,它比那些更厲害,它會保護你……出門帶著它,就好比經過一條強盜街,你手里帶著一把槍,就算沒子彈,虛晃幾聲,也可以把強盜下破膽……
“這不是重點,您現在不是生活在一座孤島,您周圍還有其他人,他們現在因為這只鵝的叫聲,生活受到嚴重影響,這個問題您想過嗎?”喬頁繼續提醒到。
“其他人,沒聽說啊?!蓖跤胁偶{悶地說到,喬頁被識破了。整棟樓,就她對這只鵝的反應強烈了點,大家還都沒有說什么,這方面,喬頁有點孤立無援。
喬頁理直氣壯地去,垂頭喪氣地回來,她不知道那一節出了差錯,總之,公鵝打擾了她的生活,而她卻沒能有效制止這件事,同樣的事還會再次發生。
當喬頁煩躁不安的時候,她又開始強迫自己整理衣服。衣服越翻越亂,喬頁也越來越怒不可歇。
桌子上攤開一堆資料,是最近醫院要統計的醫藥數據單,才完成了三分之一,今天晚上就得上傳郵件,明天早會用。此刻,喬頁還癱坐在地上。
她必須解決了這只公鵝,在這之前,一切事宜后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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