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小時候干農活，每到傍晚時分，落日镕金，斜暉陌陌，光影疏離，人影晃動，荷鋤而歸。身形疲憊，踩著小路，默然走著。晚風拂動著稼穡，星星已在夜空里閃動。

我說你們先走，我歇一會。還沒坐兩分鐘，媽媽走回來，把我拉起來，拖著我回家去了。我想領略一下田園風光，卻被媽媽打擾了。也許在我開始識字的那一刻起，我就和鄉居生活漸行漸遠。

最早的田園詩，應該是這一首：《詩經·王風·君子于役》。做妻子的喂雞放羊，日復一日，從早至晚，無時無刻不在想念外出服役的丈夫。傍晚來臨，雞飛上枝頭，牛羊歸圈。妻子心里一陣陣酸楚，不知道丈夫什么時候歸來。

這位女子是和鄉村交融在一起的，是她看不見周圍的風光嗎？如果借由她，說出周圍的景色，她就從詩歌里走了出來，她也不再鄉村生活的一部分了。

前些年暑假回家，適逢大旱。爸爸和兩個弟弟也不在家，只得和媽媽一起抗旱。三天下來，渾身酸疼，兩臂被玉米葉刺破一道道口子。鄰居見了感慨說，你說干農活有什么出息。累死累活，一年到頭，不賺錢，還倒貼錢，在城市里多好。

鄉鄰眼里，是沒有田園生活的。

田園生活是詩人的妄作。

02

陶淵明回歸田園，是對自己所處階層的叛離，盡管在統治階層中，他并沒有占據太高的職位，卻已經感受到了沉重的束縛。他雖然生活在鄉野，卻不是真正的農夫。他的鄉居生活是一種選擇，不像《詩經》里的婦人生活在農村是生活的必然。從這層意義上來說，他的田園詩歌只是人生態度的表達。

所以，他才在詩里寫下拙樸的詩句：草盛豆苗稀。既是一種人生選擇，陶淵明承擔了這種生活的全部后果。物質的匱乏，并不會動搖他的心志。他在掛印而去的那一刻，就已經明了生活的全部意義。

陶淵明的田園詩所表達的態度是極淡然的。后世的王績在生活方式上極似陶淵明，但他的田園詩和陶淵明有一點不同。

在陶淵明的詩里，我們看不到他對界的欲求，不管是物質的，還是精神的。王績卻不同了，他的心是彷徨的，沒有著落的，他身在田園，心里卻是失落的。因為沒有知己，沒有可以談話的人。

最能表達他這種心境的，莫過于《野望》：

東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

牧人驅犢返，獵馬帶禽歸。

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

東皋子是王績的自稱。典出陶淵明的詩：登東皋心舒嘯，臨清流而賦詩。

采薇，典出《詩經·召南·草蟲》：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見君子，我心傷悲。

薄暮時分，詩人徘徊無定，不知在何處安放自己的肉身。樹葉金黃，山川染上落日的余暉、牧人攏著牛犢，獵馬馱著收獲的獵物，這些清新的景色，并沒有沖淡詩人內心的惆悵。

文人經過經書的暈染，已與純粹的農人截然不同，心境再難改變。仔細辨析王績的田園詩，可以看出詩人對鄉居生活的態度是疏離的，和《詩經》里的婦人、和陶淵明截然不同。

03

不獨古代，幾千年來，讀過經書，誰又能心如槁木地重回往日的生活？

我村子里的第一個大學生，畢業于蘭州大學。有一段時間在縣城工作，眾人皆醉我獨醒，和周遭格格不入。后來去深圳，偷渡香港，做黑工，不幾日就被東家舉報。遣返大陸后，坐了個把月牢，把所有證件也都弄丟了。

補齊證件，重返深圳。不多時又風生水起，結識一女子，開始同居生活。一日下班后，返回家中，所有值錢的家當不翼而飛。人財兩空，他深受刺激，回鄉療傷。

中間，已經有五個月身孕的妻子，不知何事，也離他而去。

家中二老，身體漸漸不如從前，又無兄弟可以幫襯。幾個姐姐想來援手，被他罵了回去。開始時還和四鄰言語應酬，后來閉門不出。在路上遇見，別人好言問上幾句，他理也不理。終于弄到和村里人行同陌路的地步。家中幾畝田地，全靠自己一人完成，像個野人一樣。

從古至今，純粹的讀書人是沒有的。在古時候，是學成文武藝，貨于帝王家。現在沒有了帝王，你有沒有賺錢的能耐，成了衡量你成功與否的標志。你雖是個大學生，但衣衫破爛，別人依舊瞧不起你。現在可不像古時候，你是個讀書人，別人就高看你一眼。

如果你讀了幾年書，不想著賺錢養活自己，反倒貪戀農村的好風光，試圖學陶淵明歸隱田園。第一個不答應的，可能就是你的父母。有一年寒假，過完年，想在家再多呆幾天，終于呆不下去。一天晚上，媽媽哀戚地說起別人的閑話，我聽了默然不語，第二天就出了家門。

04

盛世的田園詩人，以王維、孟浩然為代表。詩作表現隱逸意趣、情調閑適、詩風清新淡雅。開元盛世時的景象，杜甫有詩云：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實。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稟俱豐實。

物質的極大富足，詩人當然不會挨餓，自然也不用考慮勞動技術、勞動工具的問題。

安史之亂過后，唐朝雖然保持著表面的繁盛，但各種社會問題的急劇發展，唐朝由盛轉衰。中唐時期的田園詩人，以柳宗元、韋應物為代表，詩作已經沒有了盛世完美明凈的表象，開始描述具體的生存技能。

我在城市生活已十年有余，我已不是真正的農人，但我時常想起小時候在農村生活的那一段時光。如果，由當下的我寫一首詩，我會寫出怎樣的詩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