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的今天,完成了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長途旅程——從家鄉濰坊騎單車來到了大學所在的城市南京,廉價的碼表上在七天內記錄下了660KM的總路程。剛好,兩個月之后,我讀了列維·斯特勞斯的《憂郁的熱帶》。書中提到了,在南美洲亞馬遜印第安部落里殘酷的成人禮。成人禮是人類學儀式研究的重要內容之一,它廣泛存在于世界上的不同文化體系中,卻有著各不相同的形式和特點。但成人禮的內核在不同社會中卻是大同小異的,或者說有著相似的“功能”。孩童(尤其是男性)經過成人禮中儀式性的魔法,從而達到身體、心理和社會身份等方面向成年階段做出的跨越式改變。
列維·斯特勞斯的浪漫文風,吸引著我也試著反思這段原本被自己視作無聊無意義的旅途,并藉由“成人禮”這段內容的啟發,去尋找自己身心等多個方面的蛻變。我至少心懷著那樣一種期待:即在這樣的孤獨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歷練,同時也恰好把這當作一個時間上的契機,去尋找未來的方向和目標,好證明自己已踏入“成年”的門檻。
在人類學語境里,成人禮被納入到一個叫做“過渡儀式”的專業術語的范圍內。從字面上來講,就是社會與人從一個階段過渡到另一個階段所進行的一系列儀式性行為和慶典。對成人禮而言,他前后的兩個階段就意味著孩童和成人的二元對立,從象征意義上來講,成人禮便能完成一個人在這兩級之間的反轉。但是象征終究是象征,在實際上,關于我是否真正能從僅僅為期一周的旅程中實現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時間節點過渡的問題,完全經不起推敲。就像當初我從煙臺的海邊跨過了一處舉著印有江蘇界牌子的收費站后,難道就真的意味著我來到了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世界?
通過從來都不是一個瞬時的動作,而界線永遠只是人為的概念,它存在于人的意識里,起著巨大的象征性作用。但就像成人禮一樣,它所代表的過渡階段,絕不僅僅是儀式所持續的短短幾天或者幾小時。而會在一個長的時間階段內持續地得以體現。于我而言,在此之后的這兩年似乎都處于一個漫長煎熬的過渡期。孩童到成人的蛻變,在大部分人的口中,意味著幼稚到成熟,怯懦到勇敢,毛躁到沉著,知識和人生閱歷的積累,更合理的時間分配和情緒調節......總得來說,以上的總結都沒什么問題,但又不夠全面。因為成年實際上不是一個確定的人生時間節點(18歲),而是一個人從家庭中走出,逐漸進入社會的漫長階段。而且無論是否做好準備,它都不會為你滯留。
或者說,變化雖然無時無刻都在繼續,但是在這個階段格外引人注目罷了。正因如此,我抽出這樣一個紀念性的夜晚,在回憶中總結兩年來的委屈和成長。回顧自己走過的路,是否真的有想象中那般崎嶇,亦或只是庸人自擾,無病呻吟罷了。
一、考研
考研是我這兩年來第一個也是最重大的決定(如今想來倒有些令自己忍俊不禁)。自己的考研旅途比大部分人都要長,也都要特殊,也更加篤定,起碼關于自己為了什么考研,直到今天,都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這個理由就是,我想要的工作和生活是在一種緊迫的,以思考為主的節奏中進行的。我總是在一個人的時候試想自己是一位學者或者哲學家,去探究各種“毫無意義”的問題。而擁有這樣的工作環境的前提,就是進入學術的場域內,成為一名學術工作者。誠然,想法未免太過天真,把如此具有挑戰性的工作看得過于平平淡淡,但這樣愛做夢的我,才能保持對知識最純粹的向往(有些自戀哈)。
如此初心之下,我開始了長達一年半的備考之旅。一開始只是以興趣為由找些人類學原著閱讀。18年冬天,問家里要了兩萬多塊錢報了學府考研的全科補習班,那個時候,真的感覺干勁十足,完全不求成敗,只求過程不負初心。而到19年12月初試結束那一天,卻只是在心里長舒一口氣,感覺時間匆匆,有些留戀,也有很多遺憾。兩個月后,初試成績公布,從開始的欣喜到失落僅僅持續了一天(我準確地提前判斷出了自己單科不過線的結局)。
又過了兩個多月,頹廢在家已久的我徹底決定不選擇調劑去云南大學。當我帶著哭腔跟我媽說出這個決定的時候,真的不知道心里該怨恨誰,之前我總是喜歡一味地怪自己不爭氣,但是在家長久以來和母親的裂隙,讓我的情緒明天都處在崩潰的邊緣,脆弱的心理便只好把媽媽當做了那個時期內的替罪羊。
時間再推移到七月,來到杭州準備工作后的某天,一天看到中山大學社人院公眾號上推送了錄取信息(之前包括復試信息是完全保密搜索不到的),我喝了口水,回到屋里坐在床上楞楞地盯著窗外的雨,如果我會抽煙,也許那時我肯定不會介意在床上抽完一支。
如果有人能順我所愿問我一句:今天我會不會還因為當初的失利和原則而失落。我心里一定沒有確切的答案,但我也一定會故作高深,回答對方,我想要的是一個未來的生活和工作的狀態,而考研所獲得的學歷通道僅僅一個踏入學術圈的敲門磚,我在生活中也能思考,也能讀書,觀察我接觸到的每一個人,思考他們身上的現象和狀態。只不過,這些思考會被理解為閑得蛋疼的表現,很難被自己系統地、實證地加以整理,更不可能有所成就。說白了就是在天天自嗨,所以也許有一天,我心中沒有生活壓力的時候,會再去嘗試一次,追求一直以來的夢想。
二、習慣
我是懶人,但我也是為數不多不想當懶人的懶人。生活中大多數時間里,我都在和自己的懶惰抗爭,我想抽出時間去健身、寫作、讀書、社交......但是最終仍然把大部分閑暇丟給了自己最為唾棄的手機,確實是夠丟人的。尤其在考研后半段到疫情的那一年時間里,很多個夜晚,在扔掉手機,準備睡覺之前,我都會想,自己將來一定是個廢物,一個決定不了自己方向,碌碌無為,只能為生計奔波的廢物。也只有在洗澡這樣放松的時候,才會真的反思自己究竟是有多么懶惰,究竟浪費了多少時間?以此來獲得絕不會超過一天的亢奮時期。
好的習慣對我而言從來沒有真正的養成,壞習慣也從來沒有從我的生活中被完全戒除掉。這也是疫情期間媽媽跟我吵架的原因。但是隨著開始步入工作,時間被壓縮,生活的緊迫感越來越重,我開始把生活變得稍微有調理了一些,雖然吃飯睡覺還是不太規律,但是至少會偶爾去鍛煉、放松一下,會抽空找朋友家人們聊聊天,會給自己規定時間洗衣服,做飯,打掃衛生(雖然次數不多),會抽空看書并且整理感想。
接下來的半年時間,心里只希望自己保持住現在的狀態,閑暇的時光里稍微多看點書,多鍛煉身體。僅此而已。
三、目標
考研不是目標,讀研也不是夢想,人生的成就和他人的認可也不是我繼續努力工作學習的最終目的。但當然,在沉浸于某項工作中的時候,自己是會忘記這些所謂的初心的。比如準備考研的那段日子里,就會覺得生活就得以學習為主,什么生活、娛樂、家庭瑣事都得往邊兒稍一稍;工作之后則會想,我要想辦法多掙點錢,工作中為什么有這么多不順心的事。但是之前發呆時候的想法并不完全是空話套話,只不過自己偶爾會完全投入到一些事情中,所以才會顯得遺漏了最真切的目標——關于生活的目標。
工作、學習,還有所謂的遠大的理想,都不過是生活的一部分,他們永遠不會高于生活,除非我能承認自己活得有夠茍且。所以我把自己短期和長期的目標記在心里,寫在本子上,它們負責調節我生活的方向。但是更重要的是生活的目標,這個目標我想了好久,才有所頓悟。剛好一天晚上下班,我決定在等公交車的十幾分鐘里不去想工作上的事情,而是想想自己的狀態,想想如何用人類學的理論去理解他人,理解自己的工作,理解社會。那種思考問題的狀態對于過去學校中的我再熟悉不過了,而對于工作中的我卻是好久未見。我記起了好久之前就從張文義老師公眾號上看到的一個觀點,大概是說:人類學即要求熱情地投入(參與),又要隨時能冰冷地從生活中抽離出來(觀察)。投入和抽離不是完全對立而不共存的。相反,投入要求我們對工作和生活始終保持熱情和饑渴,從而不至于丟失了最起碼的積極性和樂觀;而抽離則是一種思考的方式,從大多數人尤其是局內人的思維方式中跳脫出來,去理解,為什么大家會這樣理解一件事情,如何從社會整體的政治經濟層面乃至個人心理的微觀層面尋找原因,如何把它當成一種文化常識或思維定式加以批判。
保持投入與抽離在生活中的共存,就是像人類學家一樣生活,就是我生活最大的目標。
四、工作
我的職業是一名小學數學的培訓教師,不同于傳統意義上的老師,只是在課外給予孩子們單純知識上的輔導而已。職業選擇的原因很簡單,只是沒有人愿意敞開心扉問我:1.對于我的學歷而言,這樣的工作門檻很低,只要善于交流,善于溝通即可;2.初始收入較高,起碼能讓我在剛畢業的第一年就能自己負擔起在杭州的生活,還能有不少盈余;3.有大學的朋友在一起,相對來說在剛進入社會的時候,會一定程度上減少孤獨感。這其中收入的因素是很重要的,因為我賭氣不調劑而是選擇工作的重要原因就是一時賭氣,想在經濟上徹底獨立,不再依靠父母。
但是工作之后,人不能只關注于自己是否過得舒服,掙錢多少,要肩負起工作中的責任,對于老師這樣一種社會基礎的職業而言尤為如此。我自始至終都沒有停止思考自己工作的責任,但正如前一段所說的,這種思考是在投入和抽離并存的生活中慢慢進行的。開始我以為,盡可能讓每個學生學會課上的內容就是最基本的責任。所以我會無比耐心去幫助那些程度差的學生,課后會反復與家長們溝通分享。但隨著時間推移,我意識到,并不是自己的努力一定能讓所有孩子學會知識,有所提高。甚至有時因為給孩子提出意見,跟家長反饋孩子的問題,會得到不好的效果。另外,何為教育,僅僅是知識的學習嗎?我向來認為德育重于知識的灌輸,正如課上我喜歡懂禮貌,樂觀,謙遜,誠實,進取的孩子,他們的態度比他們的成績更讓我感到滿意和開心。但這種觀點無法符合家長們的,或者說已經作為社會事實的一種應試化的教育偏見。尤其是在我們公司這種收費較高的課外輔導機構中,錢與成績是銘刻在經濟理性前提下的直接關聯物。教師被家長賦予的期望便是,認真上好課,讓孩子的成績得到提高或者讓孩子們所謂的“思維”得到提升。
我努力調節自己和孩子們以及和家長的關系,讓他們保持平衡,盡可能都很融洽、滿意。但另一方面,我偶爾地想辦法給孩子們傳遞樂觀的生活態度,不希望他們被學習的任務壓垮,被折磨地喪失了學習的興趣。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情是:一個孩子在教室里阻止其他兩個小朋友吵架,原因是在家聽煩了爸媽的爭吵。我聽了他的話有些心酸,因為小的時候我的家庭并不富裕,但更可怕的是父母關系也不和諧,快樂很少會通過大人傳遞給我,而只能從學校,從伙伴身上尋找。而可悲的是,我僅僅是一個老師,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我的學生擁有相似的經歷,可以遇見到他們的未來很難與父母形成很融洽的關系。
話說的太多,可能超出了我應有的職責范圍。但是所謂多讀的書,多了解的知識,不正是讓我們時時刻刻去反思這些問題的嗎?工作不是像機器一樣運轉,我們獨立的思想讓我們更為寶貴。
我還是會像從前一樣,有一些別人看來不切實際的想法。比如那段660公里的獨自單車騎行,但這并不意味著我仍然處于和過去相同的人生階段,并不意味著我沒有經歷過像原始部落中那樣重要的一次成人禮。成人與否,應該取決于一個人怎樣獨立面對并解決生活中形形色色的問題,被迫把別人的壓力抗到自己身上,逐漸適應多重社會身份的轉變。用一句話總結,成人的過程更應該是一系列可觀察的事實,而不只是我們嘴上說的那些象征意義。但是即使在成人之后,過渡儀式仍然會伴隨一個人的生老病死,陪伴他應對人生旅途中的身份轉變。今天我可以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