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傅青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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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節(58)良辰美景虛設
(59)265天的木棉樹
那晚的月光冰涼,我喝了很多酒仍清醒著,終于對一個人傾訴了心中隱藏的所有痛苦。如果再不讓這些壓抑潰爛東西有所出口,我懷疑自己會死掉。
因為之前數次在林木森面前哭泣,能在一個男人面前多次暴露自己的軟弱和疼痛,才敢向他吐露內心最深處隱藏的傷口。
林木森聽完后似乎有些沮喪,沉默良久后認真地說:“謝謝你還能讓我看到你的眼淚,雖然不是第一次見你哭了,你愿意告訴我這些,說明我在你心里應還是不一樣的,你愿意將我當成哥哥一樣信任和傾訴……小鹿,這段時間你心里定是很難過……阿正,上次淋雨后生病了你念著的名字……”
“對不起。”覺得自己很卑劣,又一次利用了林木森。
“沒關系,是我愿意的,其實我時常一個人來這里,很多個晚上。”林木森站起來,在草坪上緩緩踱步,“你猜得沒錯,剛開始我叔叔安排我們倆相親,讓我以后照顧你,我沒見你之前是反感的,所以我將相親見面的事一直往后推脫,但我不是針對你。在這所學校,以前我也有喜歡的女孩,兩人約定上同一所大學,后來我叔叔送我出國留學,還沒正式戀愛已分手……”
林木森的聲音舒緩而摻雜了唏噓,早聽程小黎八卦過,讓我意外的是他親口講出,“你現在還經常來校園外轉悠,是舊情難忘?”
“已算不上舊情難忘,是一種緬懷,那時年紀小,談不上是愛,只是有時會覺得自己的人生都被我叔叔規劃好了,我并不想去國外,但只能屈從他,有時我會想要是我爸爸還活著,我的人生會是什么樣的,但這已成事實——回國后我叔叔身體已經不太好,忙著接管公司,后來他安排我們相親,所以我會煩躁——”
和我同一天沒了媽媽爸爸的林木森,內心并非一直像現在這般給人的光鮮清朗。因為他爸爸的離世,家里失去了主要勞動力,經濟一度陷入困境,他媽媽不得去鎮上家具廠做最低廉的工作,工作時戴著口罩,長時間地彎著腰用力摩挲半成品家具,每天臉上、頭發上、衣服和鞋子里都是灰色的紅木粉塵,時間久了,他媽媽患上腰椎疼痛,用手掌撫摸他的臉頰的感覺,像是層細砂紙般粗糙。
那段時間林文軍還頹唐了很久,除喝酒外什么也不做,林木森的媽媽提起他就來氣,罵完他后又抱著林木森哭哭啼啼。
后來林文軍終于振作起來,開始去做事,他跑海南去收購黃花梨料,新木料、舊房梁、農具或是木質鍋蓋統統收了回來,后來市場上的黃花梨緊缺,林文軍手里囤的貨賺翻了,他才有了資本辦廠和開公司。賺錢后他讓林木森的媽媽結束了去家具廠打工,無論從物質條件還是教育上都給了林木森最好的。
林文軍沒有結婚,他對自己嫂子和侄兒極好,但林木森的媽媽并不待見他,從那天在林木森工作室外的水庫前對我說一番話的口氣便可得知。
外人眼里,林木森和他叔叔儼然是對好父子,聰明勤奮的他是不負林文軍期望的理想接班人,事實上,他們遠沒有那么親密,年少時因喪父對林文軍的憎惡、后又不得已的感激以及對他強勢的屈從,后來對他的一生的悲劇更多是報以同情。
林木森的爸爸留給他兩件東西,一是本《古代明清家具研究》的書,即使家中最困難的時候,有人愿意出高價收買那本家具研究的古籍,林木森的媽媽也沒有賣掉。
另一件是他爸爸以前用小塊木頭制作的幾組精巧榫卯,那是林木森小時候的玩具,那天在工作室,他組裝給我看過,將其中一件楔釘榫被林木森做成了飾物,用紅線系著一直戴在他的脖子上。
林木森以前也說過,他叔叔是個有野心的人,不管是對待事業還是愛情,而自己溫和的心性取自于他爸爸,表面上他是繼承了林文軍的紅木王國,其實他是想傳承他父親的匠人精神。
“愛情固然美好,與相愛的人長相守更是難得,若是沒有緣分,擁有不了也不應強求,就像我們與一件紅木的機緣,人的一生并不長久,我們誰都不可能永久地擁有它,只是用自己有限的生命陪伴而已,如果執意地強求和占有,只會被毀壞,我叔叔明白這個道理太晚,不明白什么是該珍惜的,什么是該放手的,他以失去愛人和親人性命為代價的慘烈方式追尋心中所愛,到頭來落得本末倒置……”
一瓶酒喝光了,林木森醉得東倒西歪,開始懊惱今晚給林木森灌酒,喝醉后,這個男人成了我的麻煩。
趁著林木森還有些意識,將他扶上車,考慮著要不要送他回家,想想還是算了,雖然去過他的工廠和工作室外,我根本不知道他家住哪兒。記得自家小區過一座橋后有一家酒店,于是開著林木森的車帶他過去。
原來喝醉酒的男人身體這么重,將林木森從車上扶下來,歪歪扭扭地攙著他走進酒店大廳辦入住手續,凌晨富麗堂皇的酒店大廳雖然冷清,仍然燈火通明。
我拿出自己的身份證,負責登記的前臺小姐臉上微帶鄙夷和艷羨,登記好以后,她面無表情地把房卡遞給我,她一定是將我當成了把男的灌醉后帶來開房的女子,林木森半倚著我的身子,趴在冰涼的大理石前臺睡著的側臉確實很好看。
林木森睡床上我給他脫外套的時候,他脖子上用紅線系著的楔釘榫飾物掉露出來,是一枚平形四邊形楔釘,小手指般長短,泛著琥珀色的光澤。
楔釘榫又名鑰匙榫,是連接家具弧形材中最常用的榫卯結構,比別的榫卯結構簡單,它把弧形材截割用上下兩片榫頭嵌接,然后中部插入這枚平行四邊形楔釘,能使兩片家具的連接材上下、左右不錯移,并緊密地接合成一整體。
這是他父親的遺物,就像沈芳芳留給我的,其實林木森比我幸運,至少他父親給他留下了想念的信物,而沈芳芳的紅木小箱內,裝的年幼的我看到的遺書……
家離酒店這邊很近,為了醒酒,我走路回去,過了義烏江上的大橋,再往前走幾分鐘就到了。家中客廳的壁燈仍亮著,程巖傅疲倦地靠在沙發里打盹。
我很緊張,問:“爸,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為什么沒睡房間里?”
“沒事,我很好,”程巖傅否認,“口渴了想喝水,就起來坐了會兒?!?/p>
都沒瞧見他每次喝水用的紫砂杯,而且白阿姨每晚會在房間里把水準備好,暗自松了口氣,我沒有拆穿他,跟他道晚安后上樓。
“小鹿,”程巖傅叫住我,語氣中流露著擔憂,“你一個人在外面喝了酒開車會不安全吶!”
“放心吧,我沒事,我沒喝多少,”我回頭笑著安撫程巖傅,并裝作如無其事的樣子碎碎念叨,“而且我都沒開車回來呢,你明天上班坐的士,坐公交也行,反正樓下就站臺。”
當然我的謊話根本騙不到程巖傅,他以前經常參加各種飯局,肯定一眼就看出了我今晚喝得不少,幸好他沒再問,于是我又催促他快點回房睡覺。
“你臥室里是棵什么樹,長得那么快,快齊屋頂了,再放屋里里好像不合適吧?!背處r傅突然在樓梯下追問。
“木棉樹,我從廣東帶回的?!闭f話時,我有些賭氣,說完三兩步跨上樓梯進了房間。
開燈后看到小木棉在窗前靜默地站立著,之前我在網上查的資料,給它修剪過枝葉,現在樹干光禿禿的,只有少數幾片綠葉子。與在廣東見到的高大木棉樹不同的是,青色樹干有密集的指甲蓋大小的瘤刺。
上個星期給木棉樹換了個大的花盆,花費了很大力氣,地板上還沾上許多泥土,我清洗了很久。它早已長得超出我的個頭,從種下的那天起,它已經265天,再過一百天就會是一圈年輪。
望著日漸粗壯的樹木,我走過去站它面前,伸圓胳膊將它環住,寂靜的空氣中,我對著木棉講話,“阿正,生日快樂!”
小鹿手表上的時間顯示是凌晨三點,許尹正的生日已過了。
已是深秋,這里的天氣轉寒,再過一個月多月,廣東那邊的木棉樹葉子也將全部掉落,不知道這棵被許尹正遺忘的木棉,可否在我的家鄉平安渡過冬天?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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