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村子前面第二序列南北向,有我家一塊地,在路邊,無論是繼續往南的大塊地走,還是旁邊其他的地塊,都要路過這塊地邊,北側還是方方正正的,越往南走越窄,正好趁著一條斜著向西南流的小河,南側的地邊也是向西南側斜。
地塊不大不小,正好三畝半,前些年不比現在,村子里大多人都守在家里,沒那么多人跑出去打工,家家戶戶都有幾個小孩子,處在長身體的年紀,老人牙口好,當年人體力正盛,在南地里有塊地的人家都在地頭開辟出或大或小一片菜地,除了冬天,留下干癟、發白的土地,其他時間都是郁郁蔥蔥。
我家也在這里種菜,那么大一塊地,除了種吃的這點菜,爸還想干點別的事。
那一年冬天,還沒開春,爸躲在西屋寫字臺旁邊,開始翻檢我的舊書和作業本,爛的、軟的不要,只挑紙張硬的,厚的。統統裁成32開大小,發動全家一起糊紙筒,全家都聽他的,我們負責執行,問他糊紙筒干啥,他頭也不抬:“問這么多干嘛,讓你糊就糊。”那就糊唄。媽肯定知道他打算做什么,自己明顯不樂意,但又干涉不了,拉著臉不說話。
還是小學的周六下午,我們三個都被他拉到南地里,他提前篩好了一大堆細細的沙土,用鋤頭收拾出一個兩米寬的淺壟,我們糊的紙筒都帶了來。爸發話,用沙土把紙筒裝到一半的位置,丟一個西瓜籽進去,澆點水,再填土,把紙筒裝滿,一個一個放到淺壟里。
明白了,爸是要育瓜苗。
雖然是正月,溫度還很低,陰天,南地里風嗖嗖的,刮得空氣又冷又干,地里凍透的土塊一踩就稀碎,我捧著紙筒,簡直欲哭無淚。
這么閑又冷的天,竟然被爸拉出來干活,我們四個結成一隊帶著工具從家里出來的時候,一個伯伯正袖著手路過,一臉驚詫地看著我們,棉帽子上靠近耳朵的地方還夾著一根煙。村子里靜寂無聲,估計都在被窩里看電視,人家都在閑著,我們去干活,顯得可真傻。
壓根不是裝土、丟西瓜籽和澆水那么簡單,澆上水以后,爸說還要用手把西瓜籽往泥水里壓深點,水分足,比較容易出。光著手澆水夠痛苦的了,再沾點泥糊,被風一吹,簡直像被針扎。
最開始不情不愿,帶著濃重的埋怨,慢吞吞地磨時間,爸看見我這副德行,一邊裝紙筒,一邊說:“你們倆誰先裝滿200個,誰先回家。”一臉看透我們心思的表情。
我倆急忙加快手里的動作,心情輕快起來,慢慢身上也熱了起來,不覺得那么難熬,開始聊閑篇。
數著數著慢慢忘記到底裝了多少,誰是誰的。扭頭看見爸媽,他們動作可快多了,他們也一樣會冷,手指紅通通,還有很多粗糙的皴裂的細紋,看著他們,就不覺得自己委屈了。
越裝越起勁,小孩子發起力來很可觀,爸看我們一改陰霾的臉,也高興了起來,不到天黑,紙筒已經用光,爸和媽用荊條插在淺壟邊上,形成一個個拱形,再把地薄膜蒙上,用稀土封上邊,幾個人樂呵呵地回家去,做飯早的人家煙囪里已經冒出煙。
爸像檢查作業一樣,隔個幾天就去南地里看看,小棚里濕度和溫度怎樣,干了淋點水,濕了熱了放放風,下雨了上面還要再蓋一層厚膠布,用心得很。
2
等紙筒里隱約能看到嫩黃的一瓣時,天已經暖和起來,到了可以只穿起毛衣的溫度,西瓜牙對光照和溫度要求很高,每天掀開再蓋上,曬多久太陽,爸心里都有譜,這種屬于精密技術的步驟都由他來操控。
等了好久好久的樣子,紙筒都快要爛掉,紙筒里裝得土凝成一個小小的圓柱體,西瓜苗終于長成一個有三四片葉子的小秧子,爸早已經把地整好,從南到北,一壟一壟,這時候需要把小瓜秧挪到田壟上,每隔三四十公分,刨個坑,把瓜秧栽進去,種瓜秧屬于技術活兒,我和弟只能澆水,三畝半地指著我們四個人,可不是一天半天的功夫就能完成的,剛栽了一半,一天就結束了,太陽偏西。
第二天一早,我和弟一人一只小筐,被安排到處逛去摘樹葉,啥葉子都行,大小能蓋住瓜秧就好,但是要新鮮結實。大樹夠不著,落到地上的葉子都是殘破不全或是干裂的,只好各條小溝去溜達。
不干正兒八經的活兒,而是做這種像玩兒一樣的事兒,我們心里覺得新奇,挎著籃子,像兩個游俠,四大娘剛起床在門口梳頭,看見我倆,問著干啥去啊。
我弟扯著嗓子說,爸讓我倆去撿樹葉。四大娘笑,撿樹葉好玩啊,你倆撿樹葉干嘛?
“蓋瓜秧。”
“為啥瓜秧要蓋?”
“怕太陽曬。”
“哈哈,你們真有點子,快點去吧。”
小溝邊長了許多楸樹,歪歪扭扭長不高,正好合適我們揪葉子,葉子背面茸茸一層毛,卻也不扎手,最開始可挑了,長得不好看的葉子不要,不厚實的不要,采光一片,轉移到另一條小溝,另一片楸樹,手心被染一層黑色的漬,太陽慢慢升起來,腦門上泛出一層細細的汗,勁兒也慢慢疲了,手下動作變慢。
弟還干勁十足,老遠喊我:“再找找吧,這兒的大葉子被我們揪光了。”我懶得動:“不去了,就這,這些葉子就行。”把剛才搜索過的區域重新走一下,之前看不上的薄的、小的葉子也一股腦拽下來,手勁粗魯,有的葉子甚至被拽破。
出來的時候,爸說把筐裝滿再回來。我倆的筐這時候剛壓平筐沿,離滿還早著呢,可是太陽升得老高了,又饑腸轆轆,實在不愿意再動,干脆把下面好的葉子翻到上面,伸手把框里掏了掏,勉強顯得蓬蓬松松的一筐大葉子,弟弟一臉驚異地站在旁邊看我操作,唉,真是做了個壞榜樣。
回到家,爸瞅一眼我倆的筐,并沒太認真查看,說趕緊吃飯,待會蓋瓜秧去。
吃過飯大概九點鐘的樣子,太陽頗有些熱度了,四個人一起,用楸樹葉把昨晚種下的瓜秧一 一蓋上,最開始采的葉子又大又厚,正好把整個瓜秧覆住,還有剩余,蓋起來非常省勁兒,爸媽的臉色也比較好看。
慢慢地,爸眉頭皺起來,“這揪的是個啥,能蓋住瓜秧嗎,明兒不能再揪這樣的葉子,要大個兒的。”見我和弟弟不說話,又放緩了語氣,“小葉子蓋不住瓜秧,禁不住毒日頭曬一個晌午,咱們辛辛苦苦育的瓜秧不是浪費了嗎? ”
伸手拿葉子,再低頭把葉子蓋到瓜秧上,起來一下,彎腰一下,頭暈乎乎,要酸疼,干脆不起身,一直弓著腰,快速進行,不行,撐不到一分鐘,腰就快要斷啦。
“快點啊,一會太陽升高啦。”離地頭沒多遠了,爸催促我們加快速度。弟聽媽的話,來的時候乖乖帶上了帽子,我嫌悶,沒戴,臉上辣燙,且穿著短袖,把胳膊湊鼻子上一聞,經太陽曬過的黑皮膚,一股淡淡的烤肉味。
中午我們不干活,一直等到下午三點,太陽偏西,熱度下降,爸和媽帶著棚里的瓜秧,繼續種,挖坑,埋上秧苗。
我和弟要把上午覆蓋在瓜秧上的葉子掀開,讓瓜秧透透氣,夜晚在新家好好吸風吐露好好休養生息。爸點子多,給我倆一人一根小棍,簡單掀一下就可以了,這很妙,我倆基本上就是走著路就把活兒給干了。
我倆掀完葉子,給爸媽剛種下的瓜秧澆水,媽做事精細,從不讓我們給瓜秧封土,老覺得我們做不好,都得她自己親自確認才行。
干干玩玩,天完全黑掉以后回家,我倆總是一身泥,比他們身上還臟,跟著爸媽一起在井邊洗洗涮涮,滿足地嘆口氣,好像結束了頗為充實、偉大的一天。
這時候,下上一場輕輕的小雨再好不過了,潤潤地皮,空氣也濕濕的,西瓜秧像洗飽水分一樣,一反前幾天的軟蔫,精神抖擻地站直了,一連兩天不見太陽,等陰雨過后,在初升的太陽下,還直挺挺地,那就是真正扎下跟了。
3
五月底的天,瓜苗長得快,幾乎一天一個樣兒,不幾天枝蔓就拖得長長的,基本上等每棵瓜秧都拖出三條以上的長了五六片葉子的藤蔓時,有些藤蔓已經有黃色的小花慢慢張開瓣。
藤蔓有時會發很多完全不結瓜的歪杈,搶養分還擋陽光,得掰掉,這么一大片瓜田,爸和媽彎著腰要干上2個早上才能把杈掐完,掰杈的時候還要小心不要碰落已經開了的花,一朵花就是一個西瓜,公花授粉,母花作紐,哪個都離不了。
這種細活兒是派不上我的,他們早起去掰瓜杈,就得我做早飯,天知道我那時候多恨灶臺,在地里大太陽曬一天,都不愿做飯一分鐘。可非做不可,爸媽早起干活,回來要是吃不上早飯,我就甭想得好臉色啦。好吃難吃且另說,關鍵是得做出來。
最喜歡是給瓜田澆水的時候,水順著壟慢慢往南流,我就守在南頭瓜壟的盡頭,水還差個七八米到頭的時候,喊一聲:“到了。”爸把水管換到另一壟。
澆水也總是選在午后,經過一個多月的生長,瓜秧已經是郁郁蔥蔥了,長勢好的看不到地皮了,整個綠綠的一片,看水慢慢從縫隙中漫過來,最開始從瓜秧的縫里看到一點流動的光亮,最后大片涌過來,一動不動盯著它,知道最后幾米再報告它的動靜。看它流到地頭,淌出壟溝,抓一把松泥土,試圖堵住它出路,還是從口子處淌出來,拔一顆細細的草扔到水里,只看它浮在水面上,跟著水勢貼到邊緣的泥上,就很有意思。
奇怪的是,我完全不記得,我們熱火朝天圍著我們的瓜田打轉的時候,村里人在在忙些什么。
安江伯頭頂上頭發禿了一半,每天傍晚背著手到南地里遛一圈,看見我們在澆水,蹲到爸身邊,遞過一根煙,倆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來。我在地頭待的無聊,沿著瓜田邊的草路走到對著地中間的位置,脫下鞋子,坐在草叢里,聽他們講話。
爸媽在家里鮮少聊人家的八卦,又不喜我往人堆里湊,我也就沒得機會聽,安江伯不一樣,最愛聊這些東西,東家長西家短,什么都知道,點上煙,講故事跟放電影似的。
正聽得入迷,爸來一嗓子:“看水到頭沒?”我慌忙套上鞋,跑地南頭,一看水都漫過大路了,不敢說實話,回答:“快到了,嗯,可以改了。”抓些碎土把漫出來的水蓋上,妄圖抹滅粗心的痕跡。
瓜秧越長越旺,黃色的花落了,瓜紐子毛茸茸的,連帶著瓜葉子上也長一層白白的有點扎人的絨毛,我手欠,拿手使勁捻一下,一個瓜紐上的毛被搓掉,媽在我身后罵,傻啊,這個瓜還要不要。那肯定是要不成的啦,毛被搓掉,這個瓜就會萎縮掉。
天越來越熱,菜架上黃瓜吃了幾茬,西紅柿馬上也要熟了,瓜田催了一次肥,西瓜像吃飽的氣球,一天一個樣地鼓起來,瓜皮的斑紋開始模糊,慢慢地顏色越來越深。
大家都好奇,不管誰路過,都扒開瓜秧看看西瓜長多大了,熟了沒。我們家種的一直是那種笨瓜,這種瓜半沙瓤,汁多又甜,但是因為個兒大,能長到一二十斤,成熟晚,所以叫笨瓜。
那會兒農村家里沒有太富裕的,閑人多,毛孩子也多,一雙雙饑渴的眼睛都盯著這塊瓜田。最重要是瓜還沒熟,被偷就太可惜。
爸媽從家里拉來木板和麥秸稈,在北頭地邊搭了一個庵子,里面堪堪放下一張床,多新鮮,我和弟弟搶著要看瓜。
索性倆人一起,夏天的日頭,不到正午就毒辣得嚇人,狗伸著舌頭躲在床底不肯出來,有些風,瓜秧搖搖晃晃,映著太陽,葉子上的絨毛泛著銀光,驟然被風翻過來,一片濃濃的綠。西瓜就藏在那些葉子下,那么大一塊地,哪里有個別已經熟的,哪里有幾個特大的,爸和媽都一清二楚,真是太神奇。
傍晚的太陽余溫不再,涼風吹起來,女人們來摘菜,男人們抽煙散步就到南地里來了,小孩子圍在瓜田邊,小弟像一個驕傲的王子,昂著頭跑來跑去。
小男孩們兒大都和弟差不多大,瘋跑了一天,盯著西瓜的眼睛像鉤子,爸挑了兩個早熟的瓜,一個大概有十一二斤的樣子,拳頭使勁砸一下,瓜應聲碎開,鮮紅的瓤,黑籽,香甜味瞬間飄開,大人象征嘗了嘗,剩下的都分給這群小毛頭,嘻嘻哈哈,一下子圍上去,一人分一塊,大口咬下來,光著肚皮開吃,一身的汗,西瓜汁順著下巴、脖子,流到肚臍上,沖刷出一道黑色的小溝,活像一群泥猴子。
安江伯笑罵:“看你們一個個臟的,還不趕緊擦擦。”誰也顧不上理,我也忍不住笑,真是臟,弟也好不到哪里去,白背心上泥巴、青草漬、西瓜汁抹得亂七八糟。
一個小孩吃完忍不住感嘆:“大爺,你家的西瓜真好吃,甜得很。”爸笑:“甜是吧,回頭起西瓜你們都來,吃個夠。”
4
搭瓜棚,原本就不是提防鄰居、小孩的,附近幾個村有不少好吃懶做、不務正業的年輕小伙兒,不干活兒,也不外出務工,整日待在家里招貓逗狗的,這些人最愛趁著午后一兩點,天氣正熱,地里沒人的時候來偷瓜,都拿著麻袋來裝,一次偷十幾個。
夜晚也來,有一次就發現他們割西瓜蒂落的鐮刀,匆匆地被扔在路邊。
三畝半瓜田,說多不多,說少不少,過路人口渴,小孩子最饞,吃些正常,都讓這群二流子摸走豈不是太虧。
中午,我愿意一個人待在瓜棚里,太陽正毒,有風,裹著熱,不遠的幾個孤墳,在太陽下顯得微小由干癟,我不怕,反正狗子臥在床底下陪著我,等爸吃過飯來替我,正好不用幫媽燒鍋做飯。
正是中午12點到1點的時間,樹葉、瓜秧、路邊的草都被烤得軟綿綿,拿眼睛往遠處看,樹梢搖晃著,無數股汁液彎曲向上正被陽光榨取,火苗上炙烤著一樣。除了蟬扯著嗓子叫,中午的田里沒有任何聲音,沒有什么能與威力正盛的太陽對抗,只有亮、刺眼、暴熱。
我自然不敢從棚子里出去,手托腦袋,盯著床腿下的地,干成灰白色,瓜秧從裂縫里長出,延伸出藤蔓,結成瓜,瓜再長大,變得又大又甜,多么神奇,不就是那么普通的泥土嗎。從瓜棚里向南望看,一直看到小河邊,瓜田溫柔又沉默,長大了的西瓜像黑影一樣躲在瓜葉下,有些沒有遮擋,直接暴露在艷陽下,映著太陽的那一面,還是翠綠的,接觸地面的那一面,我知道已經泛黃了。很奇怪,直勾勾地看,自己并沒有特別想吃的欲望。
別的地塊里要么光禿禿,要么都是剛長出七八厘米的玉米苗,只有我家這一片郁郁蔥蔥,還有沉甸甸的西瓜坐鎮,我像個富有的地主一樣,看看人家的地,看看自己的地,滿足得不得了。
夏日正盛,吃過午飯睡個覺,好容易等到涼風起來,天已經黑下來,趕上月亮大的夜晚,天上寥落幾顆星星,風把寬松的短褲緊緊撲到皮膚上,毛孔里泛起清涼,看著暗黑色的瓜田,真真地覺得浪漫得要飛起來。
這時候,我可不是一個看瓜的小孩子了,或是普通的小學生,也不只是一個黑瘦的小丫頭,和瓜田、清風、夜晚、月亮一樣的地位,神秘又特別,心里像是得到了這片遼闊、高遠天空無聲的認可。
5
終于西瓜可以摘了,爸剛搖響拖拉機還沒開到地里,弟的小伙伴已經結成一隊浩浩蕩蕩向瓜田進發啦。
媽跟在車后面,挎兩個竹筐,他們大人,用筐裝西瓜往車上放。我們力氣小,瓜又大,只能一個一個抱。
小孩子們爭搶著幫忙摘瓜,他們不懂生熟,爸反復叮囑,要這群孩子跟在他和媽身后,遞給他們一個抱回車上一個,不能自己摘。還得小心手別滑了,別被瓜秧絆了,不然這個西瓜一掉地上就摔開了。他們嘻嘻哈哈地應著,熱情高漲,在爸媽身后排隊搶著摟瓜。媽最開始緊鎖眉頭,生怕這群孩子毛手毛腳糟蹋西瓜,最后看他們還算穩當,也就放心了。
大人踱步到南地,看到這一派場面,開玩笑:“你們可別為了吃西瓜故意摔哈。”村東頭開小賣部的花嬸兒點著她兒子的腦袋說:“這貨兒干我們家的活可沒這么積極。”她兒子擰著脖子犟:“咱家又沒西瓜,你現在種去,你種我就去摘!”說完又跑瓜田里去。
一群細胳膊細腿的小孩子在瓜田里來回穿梭,像一群蚱蜢一樣跳來跳去,拖拉機后的車斗迅速裝平了,太陽落山了,爸喊了一聲:“來來來,一個人再抱兩三個,今天就不摘啦。”
他們興許是累了,也有些松懈,手滑,喊著啊啊,抱不住啦,接連幾個瓜墜地,噗一聲裂開,聽聲就知道又是一個沙瓤的,極甜。媽喊起來,又忍不住笑:“小心點啊猴崽子,想吃待會給你們開,可不帶故意摔的啊。”像是被識破了詭計,他們都笑開,互相指責都是你,都是你故意摔的。
爸也笑,“來來來,別干了,吃瓜!”
這次帶了刀過來,把剛才摔開的瓜抱過來,放在草地上,直接切,黑黑的小手接連伸出來,一個瓜不一會就沒了,接著切另一個,連吃了三個,打嗝聲一個接一個,確實吃不下了,擦擦嘴,一個個揮著胳膊跑回家去。
我們還不能回去,裝好的西瓜扶穩了,吃過的瓜皮扔一扔,瓜秧理一理,今天摘到哪里,心里得有個譜,不然被偷了都不知道。
把西瓜拉到家里,不用蓋,第二天吃過早飯,直接開車出來,往門口一放,我們自己村里的人就能把這車西瓜買光,準確說叫換光。自己種的西瓜,不打農藥,不加色素,不抹催熟劑,大家吃著放心。
那會大家不大習慣用錢買,心疼,用麥換就不一樣了,不出鈔票不心疼,各家各戶用小袋子背了麥子來換瓜。我撐著袋子看買瓜人倒糧食,灰嗆到鼻子里,不覺得難受,樂呵呵。
那一年西瓜收成特別好,連出了幾撥,還不斷有成熟的,到最后一茬出來,瓜小了些,也一樣的甜美,干脆不賣了,給要好的鄰居家都送了 一些,特別是那些最饞的毛孩子家。
一季下來,瓜田不只像是長了一季的水果,倒像是陪了我們一個炎熱又清涼的夏天。那一年,家養的母豬挑了食,吃西瓜只吃紅瓤,瓜皮都拱到一邊。